第30章 非 攻(1 / 1)

為了抵禦秦軍,趙軍主將廉頗早在三個月前就命令士卒加深了護城河,河中插入了削尖的竹箭。此時河麵上波光粼粼,顯得一片祥和寧靜。雖然是白日,邯鄲城的城門基本上都關閉了,無人進出。唯有西麵的一座城門,放下了吊橋,懸於護城河之上。高大的城牆之上,插滿了軍旗,女牆之後是嚴正以待的守卒。他們均手持弓弩,蓄勢待發。秦軍對此早有準備,追擊在最前方的步卒紛紛換上了櫓(作者注1),將其舉在頭頂。木櫓的表麵覆蓋了多層織物,其外又蒙上了牛皮,塗上厚厚的一層漆,施以彩繪。城牆上的趙軍若俯瞰下去,便能清楚地看見秦櫓彩繪的圖案是尖牙長角的鬼麵,黑色的漆地子襯著豔麗的朱色,刺得人雙目生疼。炫目的恍惚中,不由地生出一個疑問,想著那些藏身於櫓下的,是不是也是尖牙長角的惡鬼?趙軍的先鋒,迅速地朝著吊橋的方向移動。追擊的秦軍並未放緩速度,很快便進入了趙軍弓弩的射程之內。隻聽得一聲尖利的竹哨聲劃破長空,刹那間城牆上萬箭齊發,如用力抖開的幕布,挾帶著勁風,朝著秦軍覆蓋下去。在邯鄲守軍猛烈的攻勢下,承受著箭雨的秦軍看起來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他們的速度不減反增,似乎是打算緊跟在趙軍先鋒之後,一舉攻入城門。“秦軍使用的櫓,頗具匠心呢。”站在城樓上的田茵,眸中閃著靈動的光芒,看似發自肺腑地讚賞,實則透著一種不肖一顧的輕視。田羨麵無表情,垂眸專注地盯著城外不斷湧來的秦軍,看不出來在想什麼。另一方麵,秦軍主將王陵的臉上,顯露著不可一世的狂傲。“趙軍的攻擊猶如撓癢,實在不足為懼。不必保持距離了,趁著趙軍未關城門,給我一口氣攻入邯鄲城!”他的這種狂傲並非毫無理由地自大。事實上,除了之前遭遇的那種奇怪陣法,趙軍的攻擊的確沒有對秦軍造成太大的損傷。但凡攻城,一定會遭遇到敵軍居高臨下的弓弩攻擊。為此,早在出發之前,王陵便請軍匠們製造了一種特殊的櫓。與一般微微鼓起的櫓麵不同,王陵請工匠製造的櫓,光滑的表麵有著精巧的弧度。上半部分內凹,下半部分外凸,形成狀如地坑與丘陵的兩個曲線。當敵軍箭矢射來時,往往從曲麵上滑落,難以對持櫓者造成實質性的傷害。而這,正是王陵狂傲的理由。隨著秦軍與趙軍先鋒的距離越縮越短,王陵甚至開始考慮下達活捉趙軍將領的命令。說實話,他對趙軍將領使用的陣法抱著極大興趣,若能向對方問個清楚,自然是最好的。木鄣回頭望了眼身後的追兵,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興奮。“簡直是甩不掉的尾巴,跟得太緊了吧!”“一定是想跟著進城吧。”張繆抬頭,眼中是城樓上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那可不能如他們所願!”木鄣又望了一眼身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快馬加鞭,朝著士卒們嚷道:“趕緊過河!”趙軍此刻已經登上了吊橋,前部井然有序地從城門魚貫而入。然而趙軍畢竟有兩萬餘人,要全部進入邯鄲城,怎麼說也要花費一些時間。秦軍抓住這個機會,加速追趕,眼看就要與趙軍的尾部短兵相接。在這緊要時刻,木鄣三人卻不急著上橋,而是駐馬而立,不約而同地朝著城樓上望去。“大哥,是時候了!”田茵的聲音帶著些雀躍,似乎在期待著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她的話音剛落,便見田羨拉開一把大弓,嗖嗖兩箭,徑直往城下射去。兩隻飛羽穿過護城河,越過趙卒的頭頂,帶著強勁的力道斜插入秦軍前方的地麵,差一點兒射中了衝到最前麵的一位秦卒。就在那位秦卒驚詫未定,喘著粗氣慶幸自己撿回一條命時,腳下發出轟隆巨響,大地在一瞬之間發生了塌陷。在他和他的同袍尚未反應過來時,身體已經東倒西歪地往下墜去。一時間,慘叫聲伴隨著肉體被刺穿的聲音響徹雲天。王陵在後麵目睹了一切,他半張著嘴,表情僵硬。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的腦子陷入了暫時性的混亂。隻見護城河前方,大地上出現了一條巨大的壕溝,約有一丈五尺深,底部插滿竹箭,掉落下去的秦卒被粗長的竹箭刺穿,其狀甚慘。“墨家機關術,果然名不虛傳!”即使是極少敬服他人的李儋,此時亦不由自主地讚歎起來。原來,邯鄲軍民早在秦軍到來之前,在護城河外挖好了大壕溝,壕溝之上架設棧板,其上又蓋以泥土,鋪滿草木,使其看起來與周圍地麵一致。而在棧板之下,設置了懸梁,懸梁一端連接機關,而機關又巧妙地淺埋於泥土之下。木鄣三人的撤退,其實是有意為之。其目的便是引誘秦軍走上棧板。而城樓上的墨家頭領田羨,趁機以箭觸動機關,懸梁掉落,棧板翻起,秦軍頃刻之間,統統掉落壕溝之內。那些還沒來得及踏上棧板的秦軍,因為這樣的變故,全都變了臉色,僵立於壕溝之前。待王陵回過神來,看到的便是前方秦軍躊躇不前的模樣。他臉色鐵青,抿緊唇不發一言。副將緊張地看著他,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王陵才平息了內心翻湧的情緒。作為一軍主將,他知道自己絕不能意氣用事。今日一戰,可知邯鄲守軍做足了準備,城外恐怕遍布陷阱與機關。“非我軍懼,實乃溝塹深廣,一時難以逾越。暫時撤退,從長計議。”王陵幾乎是咬著牙,極為不甘地下達了命令。目送著秦軍撤離,木鄣這才催促著兩位師弟,驅馬走過吊橋,進入了邯鄲城。吊橋漸漸在身後升起,巨大的外城門緩緩關閉,其次落下鐵質的懸門,最後關閉內城門。而在城樓之上,一位年輕的墨家弟子摸了摸頭,憨憨地笑了起來。他一直站在田氏兄妹身後,剛才目睹了發動機關的整個過程。“祖師爺的這個法子,還真是好用呢(作者注2)。”他那一雙稚嫩的眼中,充滿了對祖師墨子的敬佩。說這句話時,他並沒有留意到田氏兄妹陰沉的臉色。“大哥,這究竟是……?”“有人擅自更改了……”田羨話未說完,便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是我下令更改的。”兩人回頭看去,出現在眼前的正是身著校尉軍服的北郭肆。田羨的目光觸及到對方臉上輕浮的笑容,兩道臥蠶眉微皺了一下。北郭肆抬臂向田羨一禮,眼角的餘光卻瞄向了田羨旁邊的田茵,而田茵很是厭惡地彆開了臉。===========邯鄲城西南角的工坊內,不斷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工坊寬敞的空間內,堆滿了木料、銅料、鐵料等。繩、墨、規、矩、斧、鑿、錘、銼等工具看似雜亂地丟得到處都是,實則都進行了細致的分類,放置在最合適的位置。十幾名墨家弟子正按照分工,全神貫注於手頭的工作。“茵姑子,咱們帶來的東西全部都要用上嗎?”工坊的角落,一位年長的墨家弟子正在小聲詢問著田茵。田氏在墨家極受尊敬,其家族四代皆為墨家弟子。田茵的曾祖父田襄子(作者注3)更是第四代的墨家钜子。因此,田茵雖然隻有十六歲,在墨家弟子中已經有了一定的威信。環顧了一下幾乎占據了工坊大半空間的木材,田茵回答得理所當然。“有多少,造多少。咱們已經帶來了最關鍵的部件,趙國如今隻需要提供足夠的原材料,夠便宜他們的了。這些木材若是不夠用,就讓趙國把城內的樹木全都砍了。我可是聽說,邯鄲宮內有不少百年之木哦。”田茵手裡把玩著一個小巧的墨鬥,神情宛如一位醉心於玩具的孩童,而說話的語氣卻頗為認真,完全不像在開玩笑。“……”年長的墨家弟子沒有做出任何回應,過了一會兒他說道:“工期很緊。”“不用擔心。我看秦軍的工期不比我們輕鬆多少。”這麼說著,田茵將手中的墨鬥放下,換了一個站立的姿勢,“我哥沒說他什麼時候回來?”“是。田頭領一早就去麵見廉將軍了,隻吩咐屬下有什麼事找你就是。”撇了撇嘴,田茵的目光落到麵前初具雛形的大家夥上。幾名墨家弟子正圍著那個大家夥比比劃劃。“老楊,把工坊看緊了。除了墨家弟子,不能讓任何人進來,尤其是那個北郭肆!”被叫作老楊的墨家弟子奇怪地看了田茵一眼,還沒問出什麼,便聽對方說道:“空氣有點悶,我先出去走走。”不巧的是,田茵剛踏出工坊的大門,便見到了最不想見到的人——北郭肆。對方似乎是早就等在那裡,此時見田茵出來,眼睛咻的一亮,如同蜜蜂見了鮮花,嗡嗡地飛了過去。“田姑……”他那個“娘”字還未出口,便見田茵不由分說,抽出腰間的長鞭便朝他的麵門甩來。隻聽“啪”的一聲脆響,田茵頓時瞪圓了一雙杏眼。以北郭肆的實力,她原本並沒期待能夠打中對方。然而北郭沒有避開那一鞭,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結結實實地承受了一鞭之後,北郭臉上多了一道皮開肉綻的血痕。從右側額頭劃過麵頰,到右邊的嘴角,轉眼間鮮血淋淋。“美人打招呼的方式,還是如初見時那般熱情。”伸舌頭舔了舔嘴角的鮮血,北郭臉上的笑意絲毫未變,嘴角掛著初見田茵時的那種痞笑。他的目光輕飄飄地從田茵的臉上掃過,最後落到她手中的長鞭上。“田故娘的鞭柄上刻著一個字。雖然字體很小,之前我貼近田姑娘時還是看了個清清楚楚。”北郭故意在說到貼近兩字時加重了語氣,果不其然看到田茵怒目而視,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在怒意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可愛。“你的武器上刻著墨字,我當時便猜測,你是墨家弟子。不過……”北郭嘿嘿笑了兩聲,右臉上尚未凝固的鮮血使他的笑帶上了一種暗昧的邪氣。“與你交手時,我並不知道美人原來是女子。早知道的話,當時何必問美人家中是否有姊妹。”“那麼,你又是怎麼知道的?”“不瞞姑娘,是毛遂告訴我的。”說著這句話時,北郭一直看著田茵的反應,“後來我發現他好像認識你,還拜托他幫忙提親來著。怎麼,他沒告訴你?”“北郭校尉難道還想再吃本姑娘一鞭?”田茵的一張俏臉徹底垮了下來。“隻要美人高興,某再吃一鞭又何妨?隻是美人的武器實在不好,不如換成彆的。”“哦?北郭校尉覺得換成什麼比較好?”田茵冷笑了一聲,眼中的厭惡更甚。“田姑娘很討厭某?看來誤會頗深呐。既然如此,美人不如將雙鞭換成雙劍。一兩鞭子下去,根本殺不了人。而一劍下去,卻可以‘十步一人,千裡不留行。’”“哼!本姑娘憑什麼要聽你的?”“看來美人還是舍不得殺我啊。”輕浮的語氣透著一種滿足的笑意。“你!”就在田茵正欲再給北郭一鞭子的時候,卻見北郭的痞笑一瞬間變得意味深長。他勾起帶血的右側嘴角,緩緩說道:“墨家‘非攻’,所以才使用那種半吊子的武器,是吧?不覺得可笑麼?在我看來,無法高效率殺人的武器,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田茵聞言,眼神變得冰冷,她壓低聲音,質問道:“這就是你在墨家的機關陷阱裡擅自加裝竹箭的原因?”原來,按照墨家原本的設計,邯鄲城外的機關陷阱是沒有安插竹箭的。墨子當年向弟子禽滑釐傳授守城之道,他講到製作這種機關陷阱的目的,不過是生擒敵人,且使敵將疑懼而退兵罷了。北郭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拋出了一個反問。“墨家為何要助趙?”“兼愛天下。”“墨家‘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一點某深表欽佩。但若論及‘兼愛’,某實在難以理解。你們製作的機關,擒住了敵人,卻不殺死他們,猶如抓住了食人的猛虎,而將之放歸山林。對於禽獸,不必講仁慈。若墨家真正兼愛天下,就不要放過任何一個敵人。”說到最後,北郭的聲音暗沉下來,眼中流露出一瞬間的殺意。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田茵真切地感受到,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鬼。她不由地握緊手中的雙鞭,渾身僵硬。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從未遇見過像北郭肆這樣的人物。然而一向的驕傲使她強自鎮定,毫不示弱地回瞪著北郭。“大哥看在廉將軍的份上,未將你所做的事情告知廉將軍。他饒你一次,不代表本姑娘會放過你。兵家子殺人如麻,以屠萬人為功。而祖師爺的機關術,是為了保護弱小,而非濫殺。守而不攻,是謂‘非攻’,這是墨家的原則。北郭校尉若再像上次那樣擅自乾涉墨家的事,那就隻能請廉將軍出來主持公道了。”田茵剛說完,耳邊便響起擊掌之聲。北郭的心情似乎很愉悅,一邊拍著手掌,一邊笑著說道:“原來我這麼招人討厭,真是抱歉了。軍人的職責,就是殺人。為了保護弱小而殺人,和為了取得勝利而殺人,兩者都是殺人,又有什麼區彆?至於濫殺不濫殺,我根本不在乎。”“趙國人怨恨秦人在長平坑殺降卒,我倒覺得沒什麼好怨恨的。若我是白起,會做一樣的事情。你們墨家有墨家的原則,我也有我的原則。在我這裡,不存在生擒兩個字。敵人落到我手裡,隻有一個結局,就是死。要戰勝殘暴無情的敵人,就必須比敵人更加殘暴無情。”聽北郭肆以稀鬆平常的口吻說著殘酷至極的話,田茵難以置信地微微張唇,一時之間竟啞然無語。就在這時,北郭話鋒一轉,語調微微上揚,帶上了三分戲謔。“田姑娘單純天真,實在讓人喜愛。這種天真若置於戰場之上,則像你的長鞭一樣不合時宜。不過,某還是很喜歡田姑娘。要不這樣吧,待打敗秦軍,某就去找你兄長提親好了!”滿意地看著田茵氣得渾身發抖,滿麵通紅,北郭肆哈哈大笑了幾聲,終於打算結束這場調戲。轉身離開之前,他回頭瞥了一眼田茵身後的工坊,丟下一句話。“墨家會造出怎樣的殺人兵器,某拭目以待。”===========邯鄲城外,儼然成了一個大工地。秦卒們搬運著土石木頭,相隔著護城河,築起了一座座土台。震耳欲聾的號子聲不絕於耳,沙塵漫天中,土台的高度也在一天天增加。自秦軍到達邯鄲城下,經過十數次激戰之後,王陵終於意識到,自己麵臨的不是一座奄奄一息的孤城,而是一座做好了萬全準備的堅城。加高加固的城牆,挖深的護城河,遍布的陷阱與機關,居高臨下的弓弩兵,給秦軍的攻城造成了巨大的障礙。一個多月過去,秦軍不但未取得進展,還損失了兩校的兵力。王陵漸漸由信心滿滿,變得焦躁起來。率軍出鹹陽時,他信誓旦旦地放出豪言壯語,言三個月內必破邯鄲。而隨著戰事拖延,他不得不收起自己所有的狂傲,絞儘腦汁地專研破城之計。廢寢忘食地考慮了幾天,王陵終於拿出了新的攻城方案——在邯鄲城外堆築高台。趙軍的優勢在於居高臨下的地利,要壓製敵方的弓弩兵,秦兵必須站得比趙軍更高。隻要將土台堆到超過邯鄲城牆的高度,配合籍車和望樓,邯鄲城內的情景將在秦軍的眼皮底下一覽無遺。到時候秦軍同時發動地麵和高空攻擊,定能事半功倍。王陵坐於軍帳之中,看著手中的工程進度,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注1:櫓即大盾,大小能夠遮蔽士兵的全身。注2:在城外挖掘壕溝,鋪上棧板,設置懸梁和機關的陷阱出自於《墨子·備城門》的最後一段。其原文為“子墨子曰:‘守城之法,必數城中之木……去城門五步大塹之,高地三丈,下地至,施賊其中,上為發梁,而機巧之,比傳薪土,使可道行,旁有溝壘,毋可逾越,而出佻且比,適人遂入,引機發梁,適人可禽。適人恐懼而有疑心,因而離。’”注3:據《呂氏春秋·上德篇》記載,楚肅王時期,墨家钜子孟勝替陽城君守城,不能守,慷慨赴死,死前傳位於田襄子。田襄子本名,有說為田讓,有說為田鳩。而據《呂氏春秋·首時篇》的記載,田鳩曾麵見過秦惠文王。編者注:從下周起,將改為周六、日零點一周雙更。期待與您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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