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婉拒了徐輕與送她回家的好意。他剛剛失了母親,正是悲痛的時候,她不想麻煩他。已經半夜,這一帶鮮少有出租車,她一邊四下張望一邊猜想宋詞看到她在停屍間消失會不會嚇得暈倒……這時她看到閣休的車子停在對麵,心下一喜,大步流星走過去。但將將邁出步伐,她忽然停下來。宋詞死亡的陰影不合時宜籠上心頭,還有徐輕與母親的話——他這一輩子最恨的就是自己書中人的身份。他討厭書中世界,那裡的一切都證明他是個虛構人物。他撕毀過母親的書,甚至把母親的筆藏起來達半年之久,導致母親筆下的書中世界天災人禍,凋零荒蕪……母親同他吵架,他大笑著說就是要那個世界沒有他生存的痕跡。他自欺欺人,以為這樣就可以哄騙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人。閣休呢,他是否到現在還痛恨自己書中人的身份?閣休時刻關注對麵情況,這時也看到她,從車中出來朝她招手。她看著他熟悉的容顏,不知怎的心中一涼,一些想法控製不住爭先恐後冒出來。容二爺綁架她又好吃好喝供著她,真是因為所謂的特殊癖好嗎?容二爺有先見之明搶了她的筆去,真是因為對古董筆的把玩欣賞嗎?那個時候車子無緣無故出了故障,他們走不了,他又去了山裡頭方便,容二爺的黑衣人就來了,真是巧合嗎?她遲遲沒有走過來,閣休便把車開過來,搖下車窗喊她,“想什麼呢?上車啊。”她沒動,手指繞著提包的帶子,一眨不眨看著他。他在她的注視下神情漸漸嚴肅,小心問,“發生什麼事了?”其實她可以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一邊同他虛與委蛇一邊暗中查明這件事。但她厭倦這樣的爾虞我詐,況且她清楚他的自尊和驕傲,如果她問他,是他做的他一定會承認。她的臉色已經開始發白,舌頭僵硬不聽使喚。他下了車,繞過車頭走到她麵前,關切地問,“你到底怎麼了?”她終於問他,“是不是你叫容二爺綁架我?”他震驚地看著她,不是為著她懷疑他,是因為她終於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他想過有這麼一天,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早。他沒有說話,可是唐詩已經知道,他是承認了。“明知道我熱愛筆下的世界,可你還是這麼乾了。明知道自己的兄弟、山莊會毀於一旦,可你還是這麼乾了。閣休,你對我,對自己,真夠狠哪。”所以他跪了漫山的墓碑,他跟死去的鐵衛懺悔。她笑起來,在黑夜裡像一朵受到暴雨蹂躪的百合花,“我以為,你已經慢慢融入了這個世界,縱然耿耿於懷,可到底慢慢淡去了。但原來,你對自己的身份如此介意,介意到你要親手將自己的家園推入大火。”“原來你不是想跟過去一刀兩斷,原來你想做的是一個沒有過去的閣休。”她終於想明白,“其實你真正想做的是要那個世界灰飛煙滅不複存在吧?如果不是你也會隨之消失,你恐怕會隨時要了我的命……”“不,我愛你,我不會傷害你。”他低聲道。 “可是閣休,你已經傷害了我。我要保護的,你偏偏要毀滅,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她拚命把無名指上的戒指摘下來,明明戴上去的時間不長,戒指卻不容易摘下來,也許是皮膚乾燥的緣故,也許是她的手指關節變大了。她覺得疼,說不出是手指疼還是心裡疼,終於把戒指擼下來,手指上留下了淺淺的印子。看,時間再少,還是有印記留下,戒指尚且如此,何況人呢?這枚戒指她有同款,偷偷買來打算領結婚證的時候送給他,可惜再也用不到了。她把戒指還給他,他不肯伸手接,她就丟在他腳下。旁邊是下水道的鐵篦子,戒指咕嚕嚕就滾了過去。他連忙蹲下去撿,可是來不及,戒指已經掉進去,黑洞洞,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看著她,眼睛有一點紅,像許久沒有睡覺,“你說你理解我的。”“是,我理解你。所以我願意承擔你帶來的欺騙和傷痛,我為我自己的選擇負責。”她說,“我一早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活該有這樣的下場,我是自作孽不可活!”她做不到泰然處之,她終究是情緒激動,“你既然如此厭惡自己書中人的身份,就該離我遠遠的。我的存在,無時不刻不在提醒你的身份,你天天看到我不覺得膈應嗎?”“是的,我討厭看到你。無論我在這個世界裝得多像一個真實的人,一看到你,我就想起自己不過是一個虛構的人物。但我需要你帶領我一步步融入這個世界,我一直在容忍你。我一直告誡自己,等到有一天我不需要你了,我一定將你趕得遠遠,我一輩子不要再看到你。”他高昂的聲音低下去,“可是我沒有想到會愛上你……我以為自己會控製得很好……但原來真的會身不由已……”他亦掙紮過,最後決定遵從本心。他灰暗的眼眸忽然亮起來,“你也愛我,不是嗎?”她看了一眼不遠處徐輕與家亮著燈的窗戶,“昔年沈歌也愛上了自己筆下的人物,有多愛呢?愛到那個人藏起神筆半年之久,到最後她也願意原諒他。愛到那個人違背誓言逼迫她生孩子,她也願意為他冒險。閣休,我不是沈歌,我不接受欺騙,亦不會選擇原諒。”她是孤兒,在孤兒院長大,自小渴望得到彆人的愛。因為長時間的期盼,所以要求高,她希望得到的是一份純粹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愛。她以為很簡單,原來這麼難……她扭頭走,他拉住她的手。他知道留不住,可偏偏要抓得那麼緊,她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終究是走掉了。他是一早就有了藏起神筆的想法,他把心思藏得那麼深,他一步步,先使這邊的生意日益興旺,接著出入書中世界慢慢將神機山莊的財富搬空,最後將這個對他再沒有用的世界置於兵荒馬亂中。可笑的是,她自詡了解他,原來從來沒有真正看清過他。她沒有叫車,她沿著深夜長長的街道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走下去就可以使自己內心平靜下來。走了許久忽然覺得疼,原來腳跟後磨出血,鞋子裡早就血跡斑斑。她怕疼,每次穿高跟鞋都要貼一個創口貼,有一次忘記貼,她疼得走不了路,寧願蹲在路邊等周芷若來接她。她以為腳後跟磨出血是很疼很疼的,原來隻不過是這樣微不足道的疼。她覺得心裡空落落,好像終其一生都不夠再填滿,連呼吸都不舒坦,這種感覺使她難受得想哭。但她終於是忍住了,因為閣休的車子就跟在她身後,她留給他的隻能是一個堅強、毫不留戀的背影。回到家中,身心疲憊,恨不得倒在床上不再起來。可是這也不能夠,她準備好紙筆開始寫稿,一低下頭眼淚就落下來。鋼筆寫出的字跡很快在淚水裡暈開,她睜大了眼睛才發現原來拿錯了稿紙。這是她寫的關於宋詞的小小短篇,她忽然覺得特彆對不起宋詞,當她和閣休被容二爺關在一起甜甜蜜蜜的時候,宋詞掙紮在神機山莊的大火裡。他以為她遇到危險,卻沒想到她是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裡。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一個男人像宋詞這樣愛她,他用生命在愛她。可是她愛的,偏偏不是最愛她的那個人。第二天去上班,公司上下氣氛緊張,都說總裁心情不好,為著一點小事已經發作了好幾個部門經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埋頭工作,輕易不敢引起總裁注意。周芷若偷偷摸摸來探消息,“你知道總裁怎麼了嗎?”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帶了有色的近視眼鏡,不仔細看旁人也看不出來。她淡淡說,“不知道。”周芷若就苦惱起來,“昨天總裁還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不孕不育的單身女性朋友,叫我介紹給徐輕與。我要不要去跟他彙報這件事?我確實有一個符合條件的表姐,雖然單身,但是離異……話說總裁和徐輕與有仇嗎?為嘛要介紹一個不能生孩子的女朋友給他?”“徐輕與的母親昨天過世了,他現在大概沒有心情談戀愛。”徐輕與請了假,料理他母親的後事。閣休早上去了設計部門找徐輕與,才知道徐輕與請假了,他的脾氣沒處發,底下人就統統遭了殃。唐詩一直避免在公司和閣休碰麵,她躲在工作室儘量不出去。但公司再大也就是這麼塊地方,若是閣休有意安排,她躲也躲不過去。他把寫手們統統叫到會議室開會。她在會議室見到他,他看上去很憔悴,明明收拾過,但就是一種頹敗感。會議結束的時候,他說,“散會,唐詩留下來。”該說的已經說完了,她不覺得有單獨相處的必要。但他是總裁,如果他開口,而且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開口,她不得不遵從。有了第一次,也許就有第二次,唐詩想,也許她該辭職了。他走到她麵前,伸過手把她耳邊的頭發拂到後麵。她退到椅子後麵,低下頭收拾桌上的筆記本和紙筆,淡淡說,“總裁叫我留下來有什麼吩咐?”“你決定以後不理我了嗎?”他問。“我們這裡,情侶之間有了嫌隙不再來往,稱之為分手。”她把筆記本抱在胸前,一字一句和他說,“閣休,我們分手了。”他問,“就為了你筆下的那些世界嗎?”“你可能覺得,甚至我都覺得,你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我們愛情的事。你沒有移情彆戀,你沒有一腳踏兩船,你沒有被捉奸在床,你對彆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充其量,你不過弄壞了一件我特彆喜歡的東西。我沒有辦法和你繼續在一起不是因為你弄壞我的心愛之物,而是你明知道這是我看重的東西,還故意為之,並且用的是卑鄙無恥的欺騙手段!”他的聲音低沉的可怕,“你真狠心,你可以說分開就分開。你根本就沒有那麼愛我,你自始至終不曾真正毫無保留地信任我。你知道我的為人,你吝嗇得給了我一點點感情,一旦發現情況不對,你抽身得乾脆利落。”她閉了閉眼睛,斷然說,“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女人,就是這樣保護自己的。”“那你也該知道,我一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的眼神危險得像隻蓄勢待發的豹子。唐詩恍然察覺到他和宋詞不一樣,他厭惡的,他要毀滅,他喜歡的,他要牢牢抓在手裡。這樣的閣休特彆可怕,說出的卻是情人間的私語,“下個月初八是良辰吉日,我們就在那一天去領結婚證吧。”“你瘋了嗎?”他的手指落在她脖子上的神筆上,好似一拽神筆就會落到他的手裡,“按照之前的計劃,我們結婚吧。如果你不同意,你想保護的世界可能會再一次陷入動蕩中。”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目光的對峙像一場兵不血刃的戰爭,她知道他說得到做得到。即使用這種方法,他也要把她困在身邊。他從口袋裡掏出戒指,狠狠套在她的指頭上。那是昨天她丟進下水道的那枚戒指,是她覺得無論如何找不回來的戒指。走出會議室的時候,他說,“放心,仔細洗過了,沒有味道。”她坐到椅子裡,聞著戒指散發出的消毒藥水的味道,呆呆得不知所措。他知道神筆的一切秘密,她不能一輩子受製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