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作土(1 / 1)

暖棋 溫裘 1956 字 1天前

“澄宣……”葉維溱站在整座皇城最高的城樓上,忽然覺得有些冷,想派人拿件厚點的衣衫披上。日頭已然消失在重簷儘頭,黑夜籠罩著整座京城,放眼望去,整條長街吵吵嚷嚷,多少人持著刀槍火把向他這邊逼近,串連成一條氣勢洶洶的火龍,可季澄宣還是沒有來。他失望極了,賭氣地嗔怒道:“來人啊!”既然季澄宣不聽話,那他就找彆人,反正這宮中的奴才又不隻季澄宣一個。他大步走到城樓的另一端,喊了好幾聲,可是仍沒有一個人回話領命。不管是宮女還是太監,所有人都抱著包袱倉皇逃竄,如熱鍋上的螞蟻,偌大的宮廷中,哭喊聲不絕。所有人都忙著各自保命,沒有人接他從這座高聳的城樓上下來,葉維溱不再等了,他背對著石牆坐下,安靜地縮成一團。他是不是也該打包行李離開呢?可這世間還有什麼是他的?葉維溱歪著頭,苦苦思索了好半天,才回憶起自己是皇帝,是這天下的主人啊。想到這,他又吃力地爬起來,環顧四周呼吸急促,近乎貪婪地將這無邊夜景映入眸中,看不夠似的,兩眼灼灼發亮。宮城上的燈火映出他麵頰上細細的胡茬,他忽然失神地笑了,摸索著虛空道:“都是朕的。”這恢宏雄偉的宮殿,這壯美如畫的江山,這天下萬萬千千的子民,都是朕的……葉黎驅馬行在軍隊最前方,心跳因亢奮而鼓噪,麵色卻十分陰沉,仿佛有什麼糾纏在心裡,不得釋懷。方才他站在城樓之上,正回憶著當初送彆舒珩的情景。也是在這個地方,那時的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舒珩遠去,捂著嘴任淚水滂沱,卻不能發出一聲挽留,那種錐心的痛,仍清清楚楚鐫刻在記憶裡。如今他再次回到京城,以征服者的身份,將曾經迫害他們的人一一懲治,可舒珩卻再也看不到了。正當此時,他卻見連攸寧走過來,毫無預兆地,當眾給他跪下了。“連叔叔,您這是做什麼?”他大驚失色,連忙伸手去扶,連攸寧卻固執地不肯起身。“敢問殿下,這十三年來,臣可算得上還有些功勞?”他神情凝重,說了句正常情況下絕不會講的話。葉黎連忙答道:“當然,侄兒能活到今日,全賴連叔叔當日搭救;過去侄兒不懂事,也全仰仗您辛苦籌謀,這一路走來,您對葉黎恩同再造。”“那麼,臣可否向殿下提個請求?”連攸寧仰頭望他,眸光清澈而堅定。葉黎一時語滯,按理說隻要連攸寧開口,錢財爵位、土地封號,哪怕是要那皇位,自己都會毫不猶豫地拱手讓給他,可他明白連攸寧要的不可能是這些東西。“如今江山已定,臣願意以曆年功勳換葉維溱性命,懇請皇上恩準。”說這話時,連攸寧已然改口。“不……”葉黎像聽到了什麼可怕的話,後退了一步,“要我放過他,絕不可能……”“您儘可以使出一切手段懲罰他,臣隻求留他一命,算是臣的私心。”其實連攸寧自己也不明白,這種活命有什麼意義,但心裡總有一道坎,讓他不忍看到葉維溱被殺,“至少讓他活到臣死的那天。”葉黎搖著頭,氣得直打顫,可縱然有千般萬般不願意,麵對連攸寧慘白的麵龐和長久的跪求,他還是隻能選擇妥協,反正世間酷刑千千萬,要人生不如死還不容易?他這樣勸慰著自己。“起火了!”神思回還,忽聞有人大喊,他抬頭一看,果見皇宮之內火焰升騰,已染紅了大片夜空,猶有蔓延之勢。軍中將士們見此情況,都停止了前行,一時彳亍不定。葉黎舉起馬鞭,高聲道:“不要慌,護城河內的水能直接引進宮,趁火勢還不大,輕騎馬上全部趕去救火。”又向其他士卒道,“剩下的人跟上,務必生擒葉維溱!”葉維溱握著火把,又臟又破的龍袍有些絆腳,他眼中卻滿是驚奇和興奮,獨自徜徉在火焰與濃煙的間隙中,點燃一切他能點燃的東西。如果他注定要墮入業火地獄,帶走這座屬於他的皇城,又有何不可?“朕帶你放過焰火……”他腳步搖晃,火把差一點就燎到了他的頭發梢,他還全無知覺,笑得像個孩子,“小宿,朕帶你放焰火……”忽然他停住了,轉著圈四顧道:“季澄宣何在?”“河陽……河陽水患之事如何了?”前一刻還彎著腰問得謹慎,下一瞬就揮舞著憤怒指向了虛空,大罵道:“貪贓枉法,亂我朝堂,殺無赦……”火把摔落在地,與一旁的火焰融成了一片,燒著了他的鞋麵又熄滅,葉維溱歡快地拍手大笑著,“好好好,重賞,定當重賞!”他沉浸在自己的戲中,如被召喚般地,走上了通往金鑾殿的那條長長的白玉階。石階之後便是殿門,他踏進門檻,一抬頭就望見了藻井當中那條盤踞著的金龍,霎時如遭雷殛,清醒過來。可誰知這清醒,是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瘋癲?葉維溱並沒有急著逃離,而是穿過大殿,重新坐回了他的龍椅上,手掌摩挲著上麵雕鏤的龍紋。此時宮門大敞,門外火光衝天,可是他眼裡卻隻有垂垂的黑暗,神色間仍是不可一世的傲然。“澄宣,朕是個好皇帝嗎?”“當然,陛下是治世明君。”這一場戲,如今沒有人再陪他演下去了。葉黎、沈宿、厲斌、連攸寧,連同周承的妻兒,還有數也數不清的人,他們的身影在他眼前重疊搖晃,或笑或罵,聲音混亂地交織在一起,卻又每一句都清晰地傳入他耳中。他腦中又亂起來,驚慌失措地抓起案頭所有東西砸上去,甚至推翻了龍椅前的禦案,但那些話音卻越發清晰起來。葉黎是個叛逆,應該剝皮抽筋萬劫不複,但此時他貼在自己耳邊說的話沒有錯,葉維溱用顫抖的手蓋住臉孔,指甲死命摳著發間。“世上唯有玉翎公是真正待你好的,我真為他不值。”正逢千般苦楚時,忽有涼風入殿,萬象化清淨,妖魔退散,他透過指尖的縫隙向外看,有故人來歸。“陛下,該早朝了。”那人站在門口,眉眼溫馴,行止間是不著痕跡的風流。他猛然站起,拖遝著龍袍跑下去,嘴角掀起,臉頰熏然一抹紅意,喘息不定地奔走,卻始終失神笑著。他從小就最喜歡那個人了,因為那人眼中的寵溺,從來都純粹到連他都看不出雜質,安心得像夜半驚醒時掌起的一盞輕暖燈燭。若是澄宣,縱是厲鬼又何懼?葉黎共連攸寧等人一同下馬,等在門外,龍朔軍已將這座皇宮包圍得密不透風。眼看著皇城內的火漸漸熄滅,重簷高閣恢複到本來的麵貌,他的心一時有些觸動,隻不過動的,是那竅埋藏至深的惡毒。利劍出鞘,還未及眾人反應,他便豁出一切似的,悶頭大步直入宮門。連攸寧的急喚風一樣散失在耳邊,此時的他隻聽從自己滾燙的熱血,其實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是仇恨的本能在驅動他,非要親手斬殺葉維溱不可,這是他唯一要做的事,誰也彆想阻撓他。仇怨噬骨,執念成魔。當有人衝上來攔住他時,他幾乎失手砍傷了那人,被製住後仍困獸般沒命地掙紮著,一雙眼紅得可怖。“葉維溱被自己放的那把火燒死了。”掙紮的人不動了,連呼吸都停住了,寶劍落地如金石碎,葉黎的話音也碎得黏合不起:“你說……什麼?”“救火的將士親眼看見他高喊著‘澄宣’奔進火裡,火勢太大,實在沒救得及,隻收撿了屍骨,殿下要看看嗎?”葉黎沒有回應,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他怎麼可以死呢?他反反複複質問著,像承載著思考的那根弦斷掉了般,內裡歇斯底裡的魂魄把他整個人都剮了一遍。忽然,他仰起頭,大徹大悟般道:“是了,他怎麼就不能死了?是人都會死的……”他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仿佛一個醉酒的人,因一飆冷風活了過來,頭腦透徹到無所適從,想想還是醉時好。眾多將士擔心地跟上去,包括後來追上來的人,葉黎卻對他們視若無睹,如同走向曠野之中,笑得放蕩形骸:“不死不休,不死不休哈哈哈……如今真的死了,我又該當奈何?”他踏過金鑾殿高高的門檻,跨過跌下台階的禦案,坐上了剛剛葉維溱坐的那把椅子,甚至放肆地搭起了一條腿,與藻井上怒目的蟠龍對視著。原本跟隨在他身後的人,此刻都聚集在殿門外,惶恐地望著他。葉黎翹起的嘴角漸漸落下了,空曠的殿宇讓他覺得有點冷。什麼啊?原來是這種滋味。“這算什麼?我又不是為了坐上這裡才來的。”他對自己輕聲說道。葉黎這個皇帝做得百無聊賴,朝代沒改,先君沒廢,太子仍是葉玉衡,隻換了年號。太史依照慣例,將被推翻的君主貶損得一無是處,為的是一悅聖顏,二安民心,卻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隻好又戰戰兢兢地如實記述了一份。滿朝文武都看得出來,這位聖上是鐵了心,不願向前一位低頭。葉黎又問:“舒珩那頁如何寫?”史官們麵麵相覷,搜腸刮肚才想起這舒珩是何許人也,某試狀元,前代封過侯,倒也勉強能在本朝史中占一邊角。連攸寧私下裡對葉黎說不要怪史官們,陛下要追封舒珩為後,或遷入皇陵都可以,朝臣那邊交給他來擺平。葉黎搖搖頭笑道,罷了,不擾他黃泉清淨,末了又對連攸寧說:“歲月實在是可怕的東西,我早就記不起爺爺和我爹娘的臉了,我真的害怕有一天,我連舒珩的樣子都會忘記。”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夢見舒珩了。不久,葉黎就又破了規矩,在皇城裡為葉維溱建了一座孤陵,還特地準備了口棺材,來存放他的那堆骨頭渣子。某月某日良辰吉時,葉黎焚香祝禱,沐浴更衣,而後大張旗鼓地走進了葉維溱的陵墓,墓門關閉,隻留了幾盞懸燈幽暗昏黃。他伸手摸了摸葉維溱的棺蓋,打了個招呼:“喂,混賬,我來看你了。”嬉笑間竟撐著坐上了那口棺材,壓在上麵氣勢也是咄咄:“在下麵等我等得不耐煩了吧?死了這條心吧,我就是再不稀罕這個皇位,也不會賤到去給你殉情。”他平躺下來,商量道:“人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你看,我對你不薄,還給你準備了這麼好的棺槨,你下去了可不要欺負舒珩啊。”“你猜史書後人會如何說我?榻上之君?”他略微偏過頭,聽自己的聲音貼在棺蓋上,似乎更響亮了幾分,“那又如何……哈哈哈,我不在乎……葉維溱我不像你,我不在乎!”他翻身下去,麵對著那口棺,橫眉立目道:“你以為你死了,我就沒法報複你了嗎?你要好好地看著,看你的天下怎麼在朕的治理下脫胎換骨。庸君,讓朕教教你怎麼做皇帝……”他說著,將棺材拍得聲聲作響,仿佛這樣就能驚醒裡麵長眠的白骨。他說了這麼多,罵得這樣痛快,口乾舌燥,但他發泄的對象卻並沒有一聲回應。如此,人死後果真無知無覺,也便不可能知道,這個口口聲聲說著永不饒恕的人,在他棺前悄悄抹了淚。“可饒了我吧,再糾纏下去,真的要一輩子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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