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與葉黎差十四歲,實為平輩,而我與葉黎隻差七歲,卻要叫他聲小叔叔。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年他踩著枯枝落葉,貼在耳邊對我說的那句:“我是你叔叔的情人。”他眼中藏著貓一般的狡媚,與先帝並肩站著,親密地說話,我站在窗子另一邊,悄然紅了臉。他笑起來很好看,我描述不出。隻能說,就在那天,他對先帝笑了一笑,我便當上了太子。先帝待他極好,可他還是反了。那時我才明白,原來反目成仇並不需要三年五載,人情親疏隻在一念之間,清和卻說:“未必如此。”“奴才伺候那位的時候,夜半常提燈送陛下出門,從下往上看,總能瞧見那位在窗口站著,目送陛下離開。奴才隻道他心中不舍,但日子長了,卻發現他眼神灰敗得很,幾乎像在逐客,便暗暗也能猜測出幾分。”清和原是在仰嶽閣伺候的,後來賞給了我,為人謹慎而又仔細,他說的話該不會有差。如此一來,我更覺與他嬉鬨在叔叔身旁的日子如同一場幻夢,越發心酸了。接下來的日子發生了許多事,玉翎公被處死,龍朔軍打進京城,叔叔瘋了。我想象不出往日那個高坐明堂的叔叔瘋癲的樣子,清和說:“他的天塌了。”整座皇宮的天都塌了。漫天的大火從金鑾殿方向燒過來,清和收拾好行李,匆忙把我塞上馬車,打算從角門送我離開。他的意思是,先帝立的儲君,繼續留在宮裡想必凶多吉少,要把我送到民間,隱姓埋名過完一生。車外火光衝天,兵荒馬亂,他緊緊拉著我的手道:“等出了宮,您還是少爺,奴才仍舊做您的下人。”我搖搖頭說:“不,要是真能逃出去,我們以後就做兄弟。”可逃跑哪裡那麼容易?還未出皇城,我們的馬車就被軍隊攔下,護衛著原路送回。提心吊膽地過完了幾天形同軟禁的日子,入主京城的葉黎很快登基,意外的是,我被釋放,並保留太子之位。闌乾儘頭,他穿著一身龍袍喚我,發絲束在冠下一絲不亂,尊榮而又威嚴,與當初那個長發半散、輕衫便服的小叔叔判若兩人。我沒敢過去,他伸出的手落了空。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在這以後的幾年間,他對我都十分冷淡,幾乎任由發展,不聞不問。但朝中也無人妄議廢立之事,因為他終其一生並無妃嬪,亦無子嗣。我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努力鑽研學業,爭取博他青眼,可他卻視若無睹。待到我終於忍不住問時,他才笑著回了一句:“朕怎麼會不喜歡你?”疊放在桌案上的功課,他看都沒有看一眼,靠在椅上百無聊賴地對我道:“不用顧慮儲君身份,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好了,朕也不是很想當這個皇帝的。”這並沒有讓我輕鬆,反而使我覺得惶恐。作為一個小輩,我和普通孩子不一樣,並非隻要努力上進,就能換得長輩的滿意和稱讚;在掌控我命運的那個人眼裡,我無論做什麼都是無謂的。貌似乖順溫馴的我,在他麵前壓抑著滿心的不甘和表現欲,卻無從施展,我甚至嫉妒那些早早離去的人,能憑借難以磨滅的回憶,在他的心中占得一席之地。那還是元年時候的事,天下初定,小叔叔迎來了他生命中最後一場浩蕩的離彆——輔佐他登上皇位的連先生走了,無一句告辭。他傾儘全力搜索,卻並無收獲,隻查到連先生臨行前,如同往常一樣,去了趟文淵閣。聽說小叔叔當時很失態,追問連先生是否看到了什麼信,直到管理典籍的官吏說出:“連相讀完那封信,就馬上把它放進火裡燒了,什麼都沒說。”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他是教朕好自為之。”他望著宮門方向歎道,不再派人去追了。隻有麵對連先生,他才會這般誠惶誠恐地說話。我猜他是犯下了什麼不可挽回的大錯,才氣走了連先生。而這個秘密,也隨著那封信的燃儘,而永遠埋藏在兩個人的心裡,直接導致了兩人到死都沒有再見過一麵。但小叔叔胡來的性子並沒有收斂,緊接著他就做了一個令朝野震動的決定——他要立後,對象不是彆人,正是當年他名義上的長姐薑渙。朱紅的婚服很快趕製出來,我親手為他係上繩穗的衣帶,透過銅鏡看他的臉,沒有一點大喜的樣子,麻木而疲憊。國典之期,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普天同慶,大赦天下,洋溢在滿京城的歡喜啊,沒能分一丁點給這個新郎官。我不知該說什麼恭賀之詞,反倒是他拉住了我的胳膊,勸慰道:“不必擔心,朕即便立了後,也不會有子嗣。”“你們一定都覺得朕瘋了。”寂靜的寢殿中,他的低語聲噬咬著心脈,“朕隻是不知道用什麼能留住她,他們一個個都要離開朕了。”可即便如此的偏執,也攔不住薑渙一身嫁衣,匹馬出城,馬蹄過處無人可阻。天下人都知道未來的皇後跑了,卻沒人曉得她去了哪裡。那一晚,小叔叔坐在漢白玉石階儘頭,自酌自飲,一人喝光了兩杯合巹(jǐn)酒。可除去元年這兩件事外,他確確實實是個無瑕的帝王,殺伐決斷,從不為人情左右,他似乎在與什麼頑抗似的,賭氣般的極儘完美。他的精神總是繃緊的,笑容是吝於施舍的,隻有在看著我寫字作畫時,才會偶爾入迷到失神。我便儘力讓自己精於此道,起初是為了爭取他的青睞,後來竟也愛上了這塗塗畫畫的意趣。我讓清和托人把我的習作帶出宮去賣,並不標明作者,意外找到了些買主。久而久之,賣價竟高過了畫壇的某生某客,被評說卓有清貴之氣,成為了搶手貨,收入頗豐。諷刺的是,捧回了這麼多銀錢來,我也無處可花,不知是否還搶了彆人的營生,便不再賣了。轉眼我已到了二十歲,個子高過了小叔叔,他卻還是那副樣子,仿佛變的隻有我。冠禮的那一天,他讓我留下來陪他喝酒,淡卻醉人的新釀酒,有個諢名叫作“美人香”。悶酒越喝越多,酒過三巡,他已是眼中迷蒙,我卻越發清醒。他目光哀傷地掃過我的眼角眉梢,每一聲呼吸都響徹耳畔,擾得我一顆心七上八下。“朕早該看出來。”他一出聲,周遭雜音反倒戛然而止,“你其實一點也不像他。”假寐的我睜開雙眼,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他原本是把我看作了誰的替身,如果是先帝的話,那我確實與他並不相似。但我多少也明白,小叔叔待我與旁人不同,多半也不過是因為,我與某個人有幾分神似罷了。他對故人的追尋極其執著,終於在第六年等到了音訊,回稟的探子說:“有人在大漠看到了薑姑娘,她似乎做了一家酒肆的老板娘,精氣神很好,忙裡忙外的。”他並沒有抓人回來的意思,隻是嗤笑道:“想不到她這種沒腦筋的,還能做生意……”“那家酒肆並不是薑姑娘開的,老板另有其人,聽說那一條商路的賭場酒家都被他盤了下來,隻是不知名姓,也不常露麵。”聽了這話,小叔叔像被迎頭打了一悶棍,好半天沒說出話,過了很久才眼神帶笑地自說自話道:“他這個人啊,真是說謊成性,難怪渙姐不願意嫁他……”末了又不無遺憾地歎了口氣,道,“這一局,是朕輸了。”小叔叔夜裡不能安眠,我是早就知道的。寢殿裡不能燃香,床旁不能全黑,要留幾支短燭,即便這樣,他還常常驚醒,醒後就很難再睡著。那晚我點著燈臨帖到下半夜,忽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未及通傳,就看見他孤零零地站在房門儘頭,隻著了中衣,兩眼通紅,發絲散亂,連鞋都沒穿,雪白的羅襪踏在屋外冰冷的地麵上。我趕忙擱下筆,將他迎入屋中,賠罪道:“不知陛下駕臨,侄兒……”他揮揮手打斷我,整個人像是已經站不住了,含糊地說了句什麼,就搖搖晃晃找到了我的床榻,直接栽倒在被褥間,不管不顧地昏睡了過去。“做夢了。”如果我沒有聽錯,他是這樣說的。隻是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夢,將一個冷靜自持的君王消磨成這副樣子,還要深夜跑過來擠在侄子這裡睡,想必不是受傷了,就是嚇壞了。我自然是不敢與他同榻而眠,將他的身體擺舒服了,蓋好被子,便在床邊跪著守了一夜。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討了他的歡心,第二日醒來後,他忽然提出要帶我見一個人。西郊的一座荒山,蒼鬆翠柏掩映的孤墳,石碑上的名字似乎曾聽說過,卻怎麼也想不起到底是誰。他拂了拂碑上的浮塵,便雙膝跪在墳前,我吃了一驚,也要跟著跪,卻被攔下了。“你不必跪他,他並非皇室中人。”這一刻我才想起,這是清和提起過的,小叔叔已逝多年的愛人。他眼中難以消弭的悲傷,讓我第一次知道,“情愛”二字竟有如此大的分彆。“您是為了給他報仇,才做這一切的嗎?”我忍不住問他。他搖搖頭,歎息道:“他平生最憎惡的就是死亡和殺戮,這樣講是折辱了他。”我自知失言,退後半步,不敢再亂說話了。可小叔叔卻自己陷入了迷惘,落在石碑上的目光失了焦距,他呐呐道:“是啊,這些年都是為了什麼呢?”“為了死去的親人嗎?可是即便報了仇,人死也不能複生,這是我早就有所覺悟的。”他慢慢仰起了頭,似在質問蒼天。不為親人,不為至愛。說到底,不過是心頭這團名為恨意的火,灼得人心肝發痛,他迫切地想用仇人的鮮血去熄滅它,卻沒想到,他會將身邊更多活生生的人燒成灰燼。如果說這就是自私,那他自己又得到了什麼呢?他甚至沒有為自己打算過未來。“我常常假設,如果我能晚一點遇到他,晚到我足夠強大,有能力保護他……就像現在,那我一定把所有傷害他分毫的人都碎屍萬段。”我靜靜聽著,他表現出的冷血和脆弱都令我心頭發涼。“隻是如果真的這樣,他還會愛我嗎?”我無法回答,這場戲中,我隻是個太遲的後來者,連旁觀都嫌殘缺。山中陰翳常在,鬆柏蒼翠,風吹針葉,颯颯有聲。“罷了,且繼續活著吧。”他自嘲道。這世上很多事,都是不堪想的。他轉回身,慵倦地靠坐在石碑上,同亡者輕聲說話。我不便打擾,便暫退到不遠處的樹林回避,臨走遠前,隻聽見斷斷續續的幾句。“我已經記不太清爹娘的樣子了,如果有一天,我把你的模樣也忘了,該怎麼辦?”他說,言語中帶著幾分無助。“他們都絕口不提你,所以我隻能一遍一遍,不停地想你,用我所有的念頭去回憶你……”我還沒有愛過什麼人,但遠遠望著那一人一碑,我竟驀然能懂其中滋味。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聽有腳步聲自半山腰傳來,正要上山的兩人被侍衛攔了,隻能原路折返。我聽那人嗓音清亮,循聲望去,說話人相貌堂堂,雖一身便服,也掩不住世家子弟的貴氣,他身旁的人則作郎中打扮,年紀不是很大,板著張臉。“讓他們上來吧。”正當此時,靠在墓碑旁的小叔叔忽然發聲。貴公子模樣的人已經抬腿要撤,聞言與那大夫對視了一眼,又慢慢走上前,兩人跪地拜了拜,口呼“萬歲”。“彥純非。”小叔叔瞥了他們一眼道,“地方官員無旨擅返,等同欺君,你可知道?”彥純非又磕了個頭,道:“微臣知道。”“微臣隻是想帶霍……霍大夫來看看舒珩的墳塚,未及上報天聽,還望聖上恕罪。”“霍大夫?”他看了看彥純非身旁那個膚色略黑的男子,問道,“你就是霍珍之子霍望昭?”霍望昭點頭,一個字也沒有答,目光卻始終盯在他身上。“多謝你。”小叔叔收回目光,不再質問什麼。彥純非拉了拉身邊的人,起身道:“那臣等就先告辭了。”我猜他心中惶恐,不敢再多作停留,祭拜舒珩之事隻好先作罷。“等等。”小叔叔叫住他們,彥純非再度回頭,從我這裡可以看見他的後背下意識繃緊了,目光忐忑地不敢落在君王身上。“你恨我不恨?”我也嚇了一跳,對待這個小小的地方官,小叔叔竟然換了稱謂,看來他們不隻是認識這麼簡單了。彥純非沒出聲,搖了搖頭。小叔叔接下來的話就近乎請求了,他說:“留在京城吧?”又是搖頭。彥純非躬身長揖,道了句:“微臣告退。”便拉著霍望昭匆匆離開了,幾乎是用逃的。“走吧,走吧,你們都怕朕……”小叔叔沒有挽留,隻是歎了一口氣仰天道。當然,九五至尊,誰能不畏懼呢?“你們都怕我……”他微微側過身,半邊臉蹭在冰涼的石碑上,合眼輕聲道,“隻有我的舒珩不怕我。”也許是認準了這一點,接下來的歲月裡,小叔叔再沒尋過什麼人,隻是孤獨而忙碌地活在這座皇城裡。我卻按捺不住好奇心,終於在二十三歲那年,探得了連先生的所在。我要出宮遊玩,小叔叔從不會阻攔,因此沒過幾天,我就來到了那座山村。學堂坐落在僻靜的山穀裡,四周林木環繞,有小溪,有鳥鳴。我讓隨從去飲馬,獨自走進柴門入了院,下學的小孩子們衝撞地迎麵奔來,歡笑悅耳,他送到房門口,一抬頭正好看見我,動作僵了一僵。他似乎就住在這裡,學堂旁有偏房,一榻一桌,對麵放一隻竹編的小凳子,與京城尚保留的連府大宅難以作比。“沒有什麼好茶,怠慢太子殿下了。”我忙起身去接,剛泡好的茶,果然有幾分澀口。他不願再回京城,能在此地頤養天年也是幸事,我猜小叔叔多半知道,便不再強求。對於當年為什麼離去,他選擇緘默不言,最終挨不住我的反複詢問,才說他隻能告訴我一半。那日,他同往常一樣,前往文淵閣查閱典籍。機緣巧合之下,看到了小叔叔當年讀過、後來收藏入庫的兵書,隨手翻閱,竟在裡麵發現了一封壓在書頁間的信。“也許是他疏忽大意,忘記了這封信的存在,竟叫它留到了那時;保管在文淵閣中,塵封已久的禦用舊書,本不該有人注意,誰料卻恰巧被我翻到。”他雙目微微眯起,眼角攢起幾痕皺紋,“我便知道,我不能再輔佐他了,天命難違。”我不解,一封信能說明得了什麼?連先生搖了搖頭,隻是問了我一句,周承周大人而今可好?時光荏苒,冊立太子妃後,我的第一個孩子也很快出生了。小叔叔隻抱了一回,儀式性地笑了笑,並沒表現出更多的喜愛之情。我知道他不喜歡孩子,不如說,他根本不喜歡人。我很想聽他再提起先帝,哪怕是怨憤也好,可他從不。而他自己卻堅持著每隔一段時間,就去一次先帝的陵寢,趕出旁人,大門緊閉,實像個被牢牢鎖起的匣子。就這樣過了幾年,幾十年,直到我的頭發也根根變白,我的孩子也長大成人,嫁娶婚姻。他們中有的野心勃勃,有的淡泊如水,他們有得是時間去經曆,去感受,去愛恨,多少都會陷入權力漩渦中無法自拔。京中漸漸傳言四起,說的無非是陛下眷戀皇權,不願撒手,可憐我已在這皇宮之中熬成了老太子。我卻悠然自得,如果可能,那塊沾滿鮮血與淚水的印璽,我一生都不願經手。我六十二歲的那年,清和老死了,受過宮刑之人,壽命多不會長久,這我是知道的。可我依然無法承受,畢竟他從小到大,陪了我那麼多年。出殯的那天,小叔叔反常地主動找到了我,坐在屋簷下的竹椅上,他對我說:“我給你講講從前的事吧。”故事講完的時候,正逢日落,霞光漫天。碧瓦飛甍之下,兩個老翁,相對垂淚,久久無言。這個弱冠之年就決定自殺的君王,活了很多很多年,他似乎有著不能死的理由,和死後不願見的人。他在位的幾十年裡,朝野安定,四海升平,漸漸地,人們可能都忘記了這是一位僭位的皇帝,他英明、強大、全無軟肋。這日大雪,一早醒來,滿園紅梅盛放。年逾八旬的小叔叔不顧宮人勸阻,說什麼也要出門去看,路上摔了一跤,就再也沒起來。我下旨將他與先帝合葬,就算明知這有違他的心意。因為即使我的記憶已經很差了,仍能回憶起,先帝尚在時,我們一同習字的場景。明明桌旁緊挨地坐著我們兩人,我卻能清楚地知覺,先帝的目光儘數都落在了小叔叔身上,此中溫情,畢生難忘。縱小叔叔談起他時,總是如何咬牙切齒,恕我想象不出其中凶煞。以至於,每每想起他所說的罪孽的初見,我眼前浮現的不過是,天寒地凍,遍體鱗傷的瘦弱少年將年輕帝王撲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