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署完一切後,葉維溱又請了幾位可信的大臣進宮,共同商討迎敵對策。見他恢複神采,眾臣都很振奮,紛紛建言獻策。易蕭在一旁看著,亦不禁露出了笑容。送走了最後一批大臣,易蕭也準備告退,卻見葉維溱慢慢踱出殿門,向著灑滿餘暉的宮門方向低低歎了聲:“沒有消息傳回來啊,大抵是追不上了吧?”又是大半日過去了,季澄宣可能已經抵達了龍朔軍營,正與沈宿等人斡旋,或是……已然凶多吉少。易蕭也隨之跨出門去,站在他身後,勉強寬慰道:“陛下不必擔憂,玉翎公不會有事的。”葉維溱今日隻穿了件素色的常服,發間玉帶半束,慵懶中顯出幾分頹喪。易蕭正為難該不該離開,隻見他舒了口氣,便就地坐在了冰涼的漢白玉台階上。“易卿,”他回過頭,指尖在玉階上敲敲,示意易蕭也過來坐,“陪朕說說話吧。”易蕭被這突然的邀請嚇了一跳,抱拳躬身道:“臣不敢。”葉維溱並不勉強他,任他在身後站著,隻自嘲地笑了笑,解釋道:“沒有澄宣的宮裡,朕都不知日子該如何過了……”易蕭從前乃是江湖中人,好不容易拉扯大個姑娘,卻也是活驢性子,沒半分柔軟心腸,此時突然被留住談心,實在不知如何接話。拳頭抵在唇邊思量許久,才問出一句:“玉翎公是自小就在陛下身邊伺候?”葉維溱“啊”地應了聲,垂下頭道:“我們……原來是很好的朋友。”日頭將他的影子在台階上拉長,隨斷麵起伏曲折,易蕭聽他的語氣像是在壓抑著什麼,說出來卻帶有幾分掏心掏肺的情緒:“朕其實從沒真把他和其他內侍一樣,當奴才看。”“後來……發生了一些事,讓朕的心情常常會變得很糟,連自己都不喜歡自己了,可澄宣還在那裡,執著到朕都有些煩了。罵他他也不還嘴,朕要什麼他都會拚了命拿來,無理地耍脾氣他也不會生氣,簡直就像不會受傷一樣……日子一長,朕就變得越來越過分。”葉維溱說了很多話,語速漸漸加快,易蕭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也猜得到此刻這個極力偏過頭去的人,有些失態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澄宣變得隻會說是,永遠隻默默站在朕的身後,化作了看不見的影子。”易蕭終於再按捺不住,問出了一直想問的話:“為什麼,他能做到這種程度?”一個人怎麼能為另外一個人付出到這種程度?即使明知道得不到回應,屢屢受到傷害,內心已斑駁得千瘡百孔。“是啊……”葉維溱自語道,“為什麼呢?”“現在想來,可能是長大後的日子過得越來越辛苦,澄宣就想,至少他那邊要全心全意地對朕好,不讓朕受一點委屈。”儘管他以乾笑掩飾,易蕭還是聽出了最後一句裡的哭腔:“是朕太不懂事了。”葉維溱抱臂於膝,將整張臉埋了進去,聲音也就變得悶悶的:“這不是他第一次拿自己的命,換朕的命了。”那一年他十四歲,上過戰場,懂了事理,身高體魄也在瘋長,恰是最不受待見的時期。整日住在冷清失修的崇澤殿裡,時時都要提防著端儀太後哪日心氣不順,將他殺之而後快。本該最是年少氣盛的歲數,他卻恨不能走路都踮起腳來,咳嗽一聲都生怕被扣上大不敬的帽子。即便這樣,該來的橫禍還是躲不掉。這日他給皇兄請安回去的途中,路過禦花園,忽見一人匆匆行過,形跡可疑,看身量絕對是個男子。那時齊秦之戰方息,京中常有刺客活動,他擔心這人會對皇兄不利,便沿路悄悄跟隨,一直到了園中歸雲亭外。葉維溱躲在不遠處的一叢矮樹後,眼看著那人進了亭子。亭中早有一女子等候,煙粉色的布衣,儀態卻無論如何也不像個宮女。進亭後,男子大膽得很,一把抱住女子,兩人便不管不顧地親在一處。二人皆是背對的方向看不清臉,維溱卻隱隱覺得這二人的身形都熟悉極了,待細細想來,不由得驚得後退了一步。鞋底踩斷了枯枝,響聲不大,但已足夠暴露他的存在。亭中兩人連忙分開,女子匆忙地攏著微散的衣襟,男子則滿臉警惕地走出亭子四望。他捂緊自己的嘴巴,透過參差的樹叢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的臉——葉維洺的母親、當朝太後竟與太師馮煥通在皇宮裡秘密通奸!被發現的馮煥通並沒有馬上離開,反而肆無忌憚地高聲喝道:“誰藏在那裡?快快出來!”一雙眼睛惡狼般,銳利又凶狠。“莫非皇兄早就知道此事,並已在暗中默許了?”這個念頭一升起來,葉維溱隻覺後背都涼了,憤怒與驚詫交織著,掩住口鼻的手不住發起抖來。馮煥通視線巡睃了一圈,都沒見到人影,轉身又回了亭中安撫受驚的端儀太後。葉維溱正欲鬆口氣,就聽端儀道:“此事關係重大,還是再四處搜一搜才穩妥。”歸雲亭周遭能藏人的,總共就那幾個地方,沒一會兒,馮煥通就向他藏身的樹叢方向走過來。倘若被這二人抓到,以他的身份處境,會是什麼下場,葉維溱都不敢去猜。他腦中一片空白,一時什麼對策也想不出,隻能極力瑟縮著,讓自己藏得更隱蔽一點。“誰在那裡?”馮煥通的衣邊擦過樹叢的枝葉,沙沙作響,但聲音中仍有幾分不確定,可能是在詐他,“出來,你逃不掉的……”他透過雜亂的枝條,眼看著對方越走越近,不禁閉緊了眼,心想此番在劫難逃。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卻聽憑空裡傳來聲怯怯的話音:“奴才隻是偶然經過,什麼……什麼都沒瞧見,請娘娘恕罪!”果然,一聽到這話,馮煥通很快轉身走開了。他不禁睜大了眼,透過枝葉間的縫隙,正能看見那個跪地求饒的背影,清瘦的身形,怎麼看都是斷不該出現在此處的季澄宣。澄宣趴在地上,不斷地磕頭,似乎是在討饒,被馮煥通一巴掌打得趔趄過去,手勁大到隔了這麼遠,維溱都聽到了聲響。他心急如焚,下意識便要起身,卻見澄宣重新爬起來,又跪在馮煥通腳邊,將一隻手背在了身後,嘴裡仍哀哀地求他們饒命,背後卻飛快地做了個手勢。那是告誡他藏好自保的意思。他默不作聲地咬緊了自己的手腕,連呼吸都不透出聲來,眼看著怒極的馮煥通對澄宣拳打腳踢,最後甚至拔出了佩刀,要將澄宣滅口。他眼中已盈滿了淚水,橫下心來,大不了與澄宣共死,要他躲在這裡做縮頭烏龜,靠犧牲他人保命這種事,非大丈夫所為。正在此時,他卻看見端儀拿走了馮煥通手中的刀,沒過一會兒就來了幾個侍衛,將澄宣帶走了。她讓馮煥通先回去,自己也如同無事一般回了鳳儀宮。維溱坐在樹叢後,確認人都走光了,才飛快地跑出了禦花園,當即出宮去找恩師連攸寧,請他幫忙想辦法搭救季澄宣。連攸寧聽聞此事也是大吃一驚,徘徊片刻篤定道:“此事必沒有那麼簡單,她帶走澄宣,是想逼他說出,是殿下指示他來監視太後,從而控告殿下圖謀不軌。”端儀想除掉他已經很久了,而他所發現的事並不能對端儀構成威脅。既然他二人能那般明目張膽地在宮中偷情,甚至無人看守,必定得到了葉維洺的默許;甚至當年葉維洺能夠順利頂替大皇子繼位,都很可能與二人私通有關。細細想來,葉維溱頓覺不寒而栗。“夫子也救不了澄宣嗎?”連攸寧搖搖頭,表明此事他確實無能為力。維溱心急如焚,慌亂道:“那我去求方先生幫忙!”比起教授他學業的連攸寧,在朝中居要職的方濟海的確更能說得上話。“他幫不了你。”連攸寧阻攔道,“內宮之事他也不好插手,何況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聽他這樣說,葉維溱真覺走投無路了,他坐下來,手腳都失了力氣,絕望道:“那該怎麼辦?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澄宣死在他們手裡……”“殿下你現在就回宮,趕在太後之前,去見皇上。”連攸寧思考片刻道,“如果你真的想救季澄宣,拿出命去求,這件事上,隻有他能扭轉乾坤。”葉維溱非但沒有燃起希望,反而心灰意冷起來,猶豫道:“可是皇兄他不喜歡我的……”但也隻能一試。實在出乎他的意料,葉維洺竟然真的施以援手,令鳳儀宮放了季澄宣。雖說放出來時,整個人已然血肉模糊了。葉維溱抱著他,正欲離開,卻聽端儀太後猶不罷休道:“皇上就這麼放他們走,要哀家的顏麵往哪裡放?”葉維洺不悅道:“那母後以為當如何?”端儀此時已換回了綺麗的宮裝,團扇掩麵,唇角勾起笑意道:“奴才闖禍,難道不是主子的失職?依哀家之見,就讓三殿下磕頭了事吧。”心中雖不免屈辱,但往日裡也沒少向太後請安,葉維溱輕輕放下澄宣,就要跪地,卻見端儀眉梢一挑,聲聲冷笑了起來。“可不是向哀家磕頭,是給馮太師賠罪。”他深吸了一口氣,暗暗攥緊了拳。堂堂大齊皇弟,為撞破二人偷歡而向一介臣子磕頭,這不僅對他個人來說是奇恥大辱,對整個皇室來說,都是種玷汙。可看著奄奄一息的澄宣,卻又容不得他一走了之。正當他放低身子,膝蓋就要落下之際,一隻沾滿血的手忽然無力地抓住了他的指尖,澄宣偏過頭望著他,手心冰涼,張張口像要說什麼話。維溱靠近了幾分,隻聽他吐字清晰地道:“奴才可以死,殿下不能跪。”馮煥通勃然大怒,衝過來就想再次動手,卻被葉維溱攔在了澄宣身前。季澄宣亦是毫無畏懼,看破般望著虛空,又重複了一遍:“奴才可以死,殿下……絕不能跪!”失了麵子的馮煥通再不顧什麼禮數,揚起手就要打向維溱,卻被身後人死死製住了胳膊,硬是拽到了身後。甩了甩手,葉維洺仍是那副慵懶無力的模樣,看向身後那一男一女的眼神中,卻藏了不可侵犯的警告意味:“你們還嫌朕的臉丟得不夠嗎?”馮煥通雖權勢滔天,到底還是對這名義上的君主有幾分忌憚,太後更是拿這個喜怒無常的兒子沒有辦法,二人發作了一通,悻悻地離去了。葉維溱緊緊牽著季澄宣的一隻手,向皇兄感激地拜了一拜,卻並沒有得到他的好臉色。葉維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二人,嫌惡道:“老老實實待在自己宮裡,鎖好你的狗,不要出來礙朕的眼。”看著皇兄的背影漸漸遠去,維溱趕忙摟起意識模糊的季澄宣,將他的雙手搭在自己肩上,疊聲安撫著:“沒事了,沒事了澄宣……我們回去,回去給你治傷……”那種心跳緊密相貼的感覺,時至今日葉維溱還能回憶得起,隻是這種想要珍惜他的心情,已經棄置在旁多少年了呢?他坐在台階上,天邊明月漸出,風有些涼了。此時此刻,他迫切地想握一握澄宣的手,同他說上幾句話,說什麼都好。這種心情越強烈,他就越是害怕。又過了一日。葉維溱在殿中批閱奏章,他以為自己的心緒已經平靜了許多,但當內侍急衝衝地進來,詞不達意地向他著稟告著“回來了”時,他還是立即撂下了奏章,站起身來。“是澄宣的消息傳回來了嗎?”內侍難掩喜色,直擺手道:“是玉翎公,玉翎公本人回來了!”他便再也無法鎮定,緩過神時,人已經出了大殿,站在了台階儘頭。居高臨下間,正好能看見季澄宣邁過宮門,如這些夜裡輾轉的迷夢中一樣,向自己走來。沒料到葉維溱會如此著急,親自走下來迎接自己,季澄宣有些愣住了,但越過生死的重聚還是讓他很快展露出笑容,徑直走向維溱身邊。正當此時,他卻眼看著維溱的臉色慢慢冷下來,如覆了一層寒霜,毫不隱晦地表達出他心中的不悅。季澄宣立即明白,無論內情如何,他做出這樣的事來實在是僭越了,他的不告而彆惹怒了陛下。“陛下,奴……”解釋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被迎麵而來的疼痛打得偏過臉去,葉維溱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季澄宣第一反應就是屈膝認錯,卻未及跪下,就被麵前人一把撈住,緊緊擁進了懷裡。這個擁抱太過用力,勒得兩個人骨骼都痛了,猶不舍得放開。秋涼漸近,頭頂的天穹藍至明淨,為這些曆經幾代的宮殿洗去喧囂浮華。分割整座皇城的中軸道路上,身份懸殊的兩個人,久久相擁。“嚇死朕了……”他聽見維溱說,那一巴掌算是懲戒,接下來的話卻放下了所有的架子,“下次不準這樣了。”季澄宣靠在他肩上,點了點頭,打從心裡覺得能活著回來,真的是太好了。回大殿的路上,他習慣性地仍想退到維溱身後跟著,卻被一隻手武斷地拉到了前邊,與維溱並肩而行。季澄宣難得表現出少有的笨拙來,神色慌張,一時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擺。葉維溱雖未曾把話說開,意味已經不言自明,今後的道路即使有再多的艱難困苦,兩個人都要一同麵對。一進殿,季澄宣就詳細地和維溱講明了與沈宿見麵的經過,他小心翼翼地敘述著,生怕此事再打擊到維溱。他先到了先遣的龍朔軍中,由於並非以皇帝的名義前來,又未佩文書印璽,郎子翊看他不爽,二話不說將他判為細作,五花大綁快馬送到了沈宿大營。中軍距先遣軍營地還有段距離,暫駐紮在徐州城內落腳,見他被押進來,沈宿並無絲毫驚訝,隻是遣了屋中其他人出去。“就不給你鬆綁了。”他坐在主位上抿了口茶,笑道,“這種節骨眼上,我還是挺惜命的。”“不過我想你這次,也不是為刺殺來的。”沈宿嘀咕道,他翹起一條腿,把靴子擱在膝上,“放棄吧,我是不會接受你的遊說停戰的。”看他滿眼銳利的決絕,季澄宣卻放緩了語氣,似規勸道:“我此次前來,不求你罷手,隻想你認清殺死舒珩的是我,屠儘你沈家滿門的也是我。”“嗯。”沈宿點點頭,不以為意地笑道,“所以呢?”澄宣蹙眉,繼續說:“如果你要用傷害陛下來報複我,那大可不必。我人就在這裡,任你處置,你想怎樣發落都可以。”主位上的人仍不為所動,甚至向後靠了靠,擺出一副無聊的姿態,讓季澄宣心火漸起。他掙動著向前挪動了半步,要喊醒他一般憤懣道:“沈宿,你但凡有一點心,至少都該顧念陛下這麼多年來對你的恩情。他對這些事全然不知,一心想護著你好好長大成人。“你都忘了嗎?他教你寫字讀書,陪你玩鬨,許你入朝為官,你生病時,他整晚守在你的床邊,寸步不離!你隻道舒珩待你情真,什麼時候回頭看過陛下的付出?”叫他如何理解?同樣是傷痕累累狗一樣被撿回去,他恨不能為維溱肝腦塗地,沈宿他怎就忍心恩將仇報?沈宿似乎是被他的話震到了,臉色漸漸慘白起來,他眉梢落下,細長的手指捂上了臉,但還是隱約可以看見眼眶泛紅了。季澄宣見他痛苦的模樣,略微鬆了口氣,猶豫道:“公子……”他卻像仍沒走出來,壓低了頭,瑟縮的肩頭細細顫抖著,敏感如季澄宣,當然很快察覺出其中的不對勁。隱約笑聲傳出,靜寂中透出幾分駭人,沈宿仰起頭,垂落下掩麵的手,彎翹的嘴角便顯露出來。他的雙眼猶赤紅著,方才的糾結卻一掃而光,居高臨下間露出幾分睥睨之態來,向堂下人宣告著,這才是他的真容。“你……”看著季澄宣被騙的羞怒樣子,沈宿笑得更癲狂了許多,扶著座位,幾乎要換不過氣來,他拭了下眼角的淚,用力拍掌道:“多讓人動容啊,我都要哭出來了。“他無辜,他葉維溱是有多可愛可憐,讓你為了他死不足惜?明主忠仆,真是場感天動地的好戲!”堂下人綁在身後的手攥緊了,額角青筋暴起,在淩亂碎發的映襯下,那難堪的紅一直蔓延到脖頸。“彆急彆急……”麵對著困獸般的季澄宣,他反倒換了好言相商的語氣,“我懂,我都懂,我怎麼會不懂呢?玉翎公不要忘了,當初也有那麼一個人,死生不計地守護過我。”沈宿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他走下座位,來到被捆縛的季澄宣跟前,撩起衣擺蹲下了,絲毫不躲避對方沁血的目光。“那個冬天,你二人把我和舒珩逼得走投無路時,有沒有念過半點人情?你親手勒死舒珩的時候,是不是也懷著這樣一副好心腸?”他的鼻尖幾乎要貼上季澄宣的,季澄宣甚至懷疑,他接下來就要一頭撞過來,毫無理智地與自己一同頭破血流地死去。“是了。”沈宿咬著牙根譏諷道,“除了你的葉維溱,其他人都不會痛,都不值得珍惜可憐。”“所以殺了我……”季澄宣猶然蒼白地爭取道,“放過他?”仿佛對這頑固之人失了耐性,沈宿闔了闔眼,再睜開時終於切齒道:“憑什麼?這場戲裡,他葉維溱可一點都不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