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最讓葉維溱瞧不起的事,就是自儘。當年親眼看見母妃的屍體掛在房梁之上,人們七嘴八舌地評說著,說什麼其實這對他而言,未嘗不是種解脫。因為那女人已經瘋了,繼續活在這世上,能帶給他的隻有累贅和折磨。可隻有維溱自己明白,不是這樣的。即便她瘋癲得連人都認不住了,即便她再怎麼打罵自己,隻要她活著,留著一條命陪在他身邊,他就還是一個有母親的孩子,他在這世上就不是孤身一人。孤身一人,最可怕了。猜忌和背叛充斥在他接下來的生命裡,那扇信任的門緊緊關閉了,隔絕在他和所有人之間。直到十多年後,他才忐忑地打開鎖鏈,讓一個名叫沈宿的少年住了進來。沈宿說得很清楚,不屑江山,就是要他葉維溱死,所以甚至等不及他自己知趣地退位,就橫下心來給他致命一擊。“孤苦恥辱,死生不能。”沈宿是這樣說的,八個字就將他數年來的一往情深蓋棺定論。想來,他為這個王朝熬乾心血,可那些被他寄予厚望的臣子,卻在大難臨頭時紛紛棄他而去;他以人主之名,將一生都獻給了天下蒼生,可幾載之後,蒼生興許都茫然不知,這天下竟已易主?曆曆過往,儘是荒唐。一生所求,皆成虛妄。失去一切並不可怕,他才三十多歲,大可從頭再來;可怕的是他已無力再去相信任何一個人了。他甚至不像母妃一樣,有一個依賴她的親生兒子作為活著的理由;他所愛著的人,都恨不得他立即消失在世上。這樣的一個人,不死何為呢?他的思緒平靜得異常,像一捧涼透了的死灰。他命人為他束好發冠,穿上平整的儀服,甚至親自前往太廟,拜祭了先祖。做完這一切後,他屏退左右,自匣中取出了父兄留下的那把寶劍。多年未出鞘的利器依舊鋒刃雪亮,映著一雙不知愛也不願恨的眼,一了百了,也不過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如果不是那個人破門而入……季澄宣在看到他的瞬間就跪了下去,秀麗的麵孔像要扭曲碎裂了一般,仿佛受到了極度的驚嚇,就連嗓子裡發出的一聲慘叫都尖利得不似人聲。腦子裡一根繃緊的弦被燒斷了,他幾乎失了理智,連如何站立都忘了,野獸一樣狼狽而飛快地爬行到葉維溱跟前,製住他拿劍的那隻手,手腳並用將他整個人都撲倒在地上。這一連串動作無禮而粗暴,被壓倒的瞬間,葉維溱的頭甚至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他被迫仰躺著,聽著壓在自己身上那人急促的呼吸,沒過多久,就感覺到什麼瀝瀝著,把自己整個肩頭都浸透了。“求你……”“求您……”墜玉紗帽滾落在一旁,伏在他身上的人換了稱呼,最終還是沒把話說完。季澄宣像是略微回了神智,倉皇地爬起來,卻還是固執地奪走那把劍,防備般地將它丟了老遠。他兩眼通紅,上下齒不住打顫,連句利落話都說不出來,隻得就著跪地的姿勢,對著葉維溱的方向久久長拜,以最卑微的姿態哀求著。他心裡的話是:“陛下若去了,奴才也活不成了。”但哽咽著說出口的卻是:“還請陛下務必顧念社稷天下!”他一個奴才的性命,算什麼籌碼呢?“天下?”葉維溱站起身來不去管他,腳步蹣跚地去拾地上的劍,“天下人又何曾顧念過朕?”這是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第一句話。季澄宣頭腦也靈光了些,對他磕了個頭放聲道:“若陛下今日真的自絕於此,那史書後人將如何看待陛下您啊?”葉維溱執劍的手僵在那,答案不言自明。如何看待?一個笑話罷了……季澄宣死死盯著他,隻聽“嗆啷”一聲,寶劍落地,葉維溱也脫力般地跪下來,背對著他,發絲散亂。他比維溱自己還要了解自己,青史的確是虛無的身後事,但葉維溱的自尊絕不會允許自己的那頁留下汙名。一朝君王,即便死也絕不該如此殞命,貽笑後世。所謂以死保存顏麵,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倏爾,葉維溱折了腰杆似的以頭搶地,兩臂垂垂,乾涸的眼眶裡終於湧出了淚水。他低喚澄宣的名,夾雜著嗚咽,這一回語氣中有怨,有委屈,還有藏不住的一點恨,隻是不再冷靜自持如神佛,他開始學著像凡人一樣傾訴。他說:“朕登基十幾年來鮮做錯事,這幾年卻頻頻犯錯,險些就葬送了江山……究其緣故,不過是一直癡信著,朕那麼喜歡他,他定不會害朕……”他自我反省著,蜷成一團,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可是朕怎麼弄錯了?‘朕喜歡他’和‘他不會害朕’本就是不相乾的兩件事啊。朕糊塗,朕愚鈍!”他的拳頭一下下砸在地上,震得季澄宣心肝疼,他想從背後抱住自己的主人,給對方一點安慰,卻礙於身份有彆,隻跪在一步遠外的地方,疊聲不住說著:“錯不在陛下……”“那到底是哪裡出錯了?”葉維溱艱難地直起身來,擰著眉頭回望澄宣,一痕淚水恰好自臉上滑落,他是真的想不通,“澄宣,是誰造的孽呢?”是命運嗎?不對,季澄宣驀然徹悟,如兜頭冷水澆下。贖罪之期已到,他該上路了。派出的第一批龍朔軍已向京城進發,沈宿卻半點都不著急的樣子,仍留在江南府衙,陪薑渙吃茶閒侃,像在刻意等什麼人一般。果然,第三日一早下人便報,有客到訪,帖子遞上來,正是洛家莊主洛臨川。沈宿放下杯子,吩咐著快請快請。薑渙卻變了臉色,連桂花糕都撂下不吃了,抹了兩把嘴道:“你們聊,我不想見他。”說著腳步飛快地閃出屋去,這回沈宿反倒摸不著頭腦了。沒過一會兒,洛臨川就在下人的帶領下進了屋,他一身玄衣,猶是初見時的驚豔模樣。匆匆寒暄過後,他的目光在半桌殘渣和那兩塊半桂花糕上一掃,開門見山道:“我家阿渙呢?”沈宿也不陪薑渙胡鬨,直言道:“一聽說你來了,撒腿就跑,比兔子還快。”洛臨川斂眉,不急反笑,那微笑卻在唇邊一閃而逝,不著痕跡。他闊步走出了門,站在門口拍了兩下掌,字句清楚地放聲道:“這次是我錯了,薑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短暫的沉寂後,虛空裡忽然傳來一聲:“當真知道錯了?”沈宿不明白這二人在搞什麼名堂,忙跟了出去,四顧望天,卻什麼也沒找到。“當真。”洛臨川卻像早就習慣了,也不去找,隻氣定神閒地回著話。聲音的主人似乎不肯罷休,強硬地要求道:“那你……叫姐姐!”這種有悖邏輯的談判方法,饒是善辯如沈宿也是不太懂,一時間舌頭差點沒咬掉。這青天白日的,洛臨川也不臊,不假思索便依言道:“姐姐……薑姐姐?女俠姐姐?薑家小姐姐……”字正腔圓地換了數種叫法,無比乾脆,無比正直,聽得目前單身的沈宿沈公子繃不住臉上一紅。回頭就見屋簷上倒吊下來一人,正抱臂看著他倆,又驚得他臉色發白,這一紅一白的十分精彩,他忙招招手喚薑渙下來。“你們這又是演的哪一出?”薑渙輕盈落地,隨手一掃衣擺,颯爽道:“這都看不出來?我們在吵架啊。”遂挽著洛臨川的胳膊,笑意盈盈地道,“外麵曬得慌,咱們屋裡說,我有一個好大的秘密要告訴你!”沈宿這才意識到,世間眷侶大多都是這種分分合合的胡鬨模式,隻不過這兩位要膩歪上幾分罷了,像他們那種動輒生死情仇的才是少之又少。聽了薑渙添油加醋、全無次序的講述後,洛臨川也算大致了解了實情,但這些事與他關係不大,聽聽就過了,他明顯對薑渙要隨沈宿同往京城之事更為掛心。察覺到洛臨川眉頭不展,薑渙也多少猜到他的心思,托著腮問道:“你不同意我去見師父?”“怎麼會?”洛臨川馬上綻出一個笑來,溫柔道,“你是我的未婚妻子,你的師父就是我師父,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這話說得薑渙很是舒心,卻見他目光在沈宿身上一掃,緊接著道:“隻是有些事,我還要和沈公子商量一下。”哄走了心上人,洛臨川的臉色馬上就冷下來,望向沈宿的眼神裡滿滿的都是不信任。沈宿被他這樣子逗得一笑,抬頭道:“我怎麼說也是你名義上的小舅子,姐夫你這樣待我,我可要告訴姐姐了。”洛臨川本就忌憚沈宿,這一遭又得知他與薑渙並非親姐弟,更是恨不得立刻同他劃清關係。偏偏他還要帶著薑渙一同離開江南,遠離自己的視線範圍,誰知道他打的是什麼鬼主意。“我真的隻是要帶渙姐去見見她師父……”沈宿靠在桌邊極力誠懇道,話音剛落便自己禁不住笑了,歎氣道,“算了,我這樣說你也不會信的。”笑意在唇角消失,他的神色也霎時凝重起來,慢慢湊近到洛臨川跟前,低聲說:“舒珩死了。”洛臨川雖已從旁人那聽說過這個消息,還是不禁一顫,皺起了眉。“本來我也不當活了,但是那些人還沒得到懲罰,我是不會罷手的。”他指尖敲著桌麵,“如今的我,為達目的,已經沒有什麼不可犧牲,也沒有什麼不能舍棄。”弦外之音很清楚了。“哪怕是阿渙?”洛臨川神經繃緊,指尖掐進了手心裡。沈宿的語氣中懷著幾分抱歉,卻還是道:“哪怕犧牲掉渙姐。”即使早知道沈宿心地不純,但洛臨川此刻還是不禁心頭一涼,起身怒斥道:“卑劣!”沈宿勾起嘴角,低低地威脅道:“你不要忘了,我也姓葉。”於是一切陰險狡詐、忘恩負義都變得順理成章,因為他血液裡流淌著與皇室一脈的劣根性。“當然。”沈宿變了臉,笑顏和善,“隻要你願意幫這個忙,我護著渙姐還來不及,怎麼會舍得動她呢?”他眼看著洛臨川眼中的厭惡濃重到極致,又漸漸動搖成妥協,末了洛臨川拂袖懨懨道:“你要我做什麼?”“龍朔軍長年駐守北地,不擅攻城,一路打到京城定會耗費不少軍輜糧餉。朝廷軍有國庫撥發銀兩,我們卻是兩手空空,再這樣下去,各地守軍隻需耗著我們,便足以使龍朔軍不戰而潰。”曆朝曆代不乏這樣的情況,沿路搜刮也足夠打到皇城下,但沈宿清楚他們並非普通的叛軍,打的是順天而行的旗號,是誅昏君的義師,所以驚擾百姓之事萬萬做不得。所以他想到了連攸寧當日令他布下的這步棋,“南商”。他手中雖無國庫,卻也有著富可敵國的籌碼,隻需攥緊了薑渙這根線,就能把洛臨川的全部資產牢牢掌握。“你要多少?”看沈宿眼神中透露出的笑意,洛臨川就明白了,“你真的是……貪得無厭!”沈宿無法給出具體的數字,此去的軍需就是個無底洞,幾十萬人的吃穿用度,加上各類軍費,隻要皇城一日不破,他有多少身家都要一批一批地搭進去。看著洛臨川雖一副猶有不甘的模樣,但皺著眉頭閉緊了雙目,已形同默許,沈宿忍不住感歎道:“渙姐如果哪天知道你出多少錢來買她的平安,一定會很高興的。”“永遠不要讓她知道。”洛臨川睜開眼,眼中寒光瀲灩,“我不想讓她看見,人心果真這樣不堪。”“錢這種東西,多少我都會給你。”他起身離去,“但在阿渙麵前,還請你繼續扮演好弟弟的角色。”“好說。”沈宿點點頭,在身後叮嚀道,“不要妄想偷偷帶她離開,如果你不想她一輩子亡命天涯。”洛臨川站在門口,身形略微頓了頓,沒有理會他,推開門出去了。沈宿垂目看著桌麵上的桂花糕殘渣,呼地一口氣將它們吹散。不管是薑渙還是洛臨川,江南那段記憶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眷戀,洛臨川未免將他太過妖魔化了,他是不會去挖自己心頭那塊肉的。沈宿心裡明白著呢,即便洛臨川不答應,自己也不會動薑渙一根頭發絲,那麼好的一個姐姐,他哪裡舍得?但他同樣清楚,這件事上,洛臨川賭不起。收到洛臨川的傳信,白老板特地放下了落雲樓的生意,趕過來協助他料理諸事。洛臨川決心要隨薑渙一同離開江南前往京城,這邊的產業包括軍隊後續的軍需調動,都需要一個可信之人幫忙經營。整頓完一切,已是深夜,白老板還是沒忍住,多問了句:“您當真要把洛家的田產地契都抵押出去?”他最清楚洛家發展壯大到今日的不易,哪裡有什麼傳奇?從商多豪賭,洛家的一筆筆家資,都是洛家人拿命在換錢,抑或是說,換得商者行走世間的一點尊嚴。“幾代人辛辛苦苦打拚下來的產業,為了護薑姑娘安全無恙,全都撒出去,當真值嗎?”“錯了。”洛臨川站在窗邊,若有所思,月華將他的眉睫染上銀輝,“不是我在保護阿渙,相反,她是因為我,才遭此無妄之災。”“怎麼這樣說?”白老板有些不解。他蹙眉自責道:“阿渙她本不必身處險境,正是我的存在,才讓沈宿起了貪念。”幸也不幸,那個散漫莽撞的女子就像林中迷失的小鹿,總是不經意間,就踏進他與沈宿交易的夾縫中。“如果此番散儘家財就能了事,那最好不過了,我擔心的是接下來的日子……”想到這,他就覺得心神不寧,“是不是隻要我還在她身邊,她就永遠要生活在謊言和危險之中,不得安寧?”他分明一直抗拒與政治再有瓜葛,但還是身不由己地被卷進了鬥爭的漩渦。權力更替像是巨大的車輪,勢不可擋地碾過一切,支配著每個人的命運,任你權勢滔天或富可敵國,都不能從中豁免。這樣消沉的念頭陰雲般覆壓在他頭頂,想要保護薑渙的心情卻越來越強烈,閉合的雙眼驟然睜開,近乎妖冶的光芒一閃而逝,他望著茫茫夜色,輕蔑地笑了。不就是死裡逃生嗎?他的祖輩可以,他洛臨川為什麼不行?沈宿在江南步步為營,恨不能用每一根神經去算計,卻從未想過,不共戴天的仇人有天會自己送上門來。季澄宣抬頭,於夜色中最後望了一眼玉翎司的牌匾,隨後上鏈落鎖,將這座充滿了機密和血腥的暗宮永遠封禁。入秋天微涼,隨從為他係好黑色蟒紋鬥篷,提燈在前,一行人向宮門方向而去,並不聲張。此時月上中宵,車馬應已在門外備好,他要出京,一路無人敢阻,駿馬快船,到龍朔軍駐紮處不過幾日行程。今日葉維溱的一句話點醒了他,若不是他殺死舒珩,沈宿也不會積怨至此;況且當日沈宿還說出“家破人亡”這種話,很有可能已經查出了當年全家被屠的真凶。他窮儘一生,想成為保護維溱的影子,卻沒想到陰差陽錯間,維溱反替他承受了所有罪責。維溱淚水落下的瞬間,他心如刀絞,幾乎想都沒想就決定了,他要離開京城,找到沈宿去清還自己的罪孽,冤有頭債有主,也好讓他彆再遷怒於維溱。“囑咐你們的,都記在心裡了嗎?”馬兒牽來,他停步對大監道,“咱不在的日子,也要照顧好陛下。”頭發花白的大監躬身稱是,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尊公……不再最後去看陛下一眼嗎?”季澄宣垂睫遮去眸中情緒,苦笑了一聲:“看了還怎麼走得了啊?”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令大監轉交給易蕭,他轉回身,最後掃視了一番雕欄玉砌的重重宮闕,自小的記憶如細雨般紛紛落下,沾濕了眼底,將世間的一切都變得朦朧模糊。想來他進宮近三十年,萬般的艱辛苦楚都不足道,能讓他落淚的,唯獨一個葉維溱而已。提起衣擺,雙膝跪下,季澄宣對著永安殿的方向,為了殿中沉睡不知的那個人,虔誠地拜了三拜。前額貼在冰冷如鏡的地麵上,涼意沁到了血脈裡,他這一生對不同的人說過無數的謊,其中最大的謊言,就是說好了要永遠陪在那個人身邊。“奴才隻能送您到這裡了。”最後一拜時,他闔上了雙眼,眉目慈悲地將自己困在黑暗中,許久才起來。人人都道他護主成魔,癡迷太過,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欠葉維溱的,恐怕到了來世都難以還清。如果你曾試過隻為一人而活,就不會懼怕有朝一日為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