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江南府衙已被重甲銳士們團團包圍,大船停靠在碼頭,而沈宿等人暢通無阻地進入了廳堂,一乾地方官皆在旁垂手站立著,老老實實。他們見識過沈宿的手段,更何況此時他還有龍朔軍傍身。“辛苦諸位了。”沈宿回身在主位上坐下,臉色猶有不善,但還是極力擺出一副和氣的模樣,向早已等候在此的郎子翊等人說話。郎子翊聞言,單膝跪下抱拳應道:“啟稟殿下,淳於騰已死,龍朔軍全軍整頓完畢。我等願隨殿下出生入死,聽候殿下差遣!”沈宿連忙抬手,請他起身,正色道:“諸位今日所做之事,為的不是我這樣一個小子,而是要替厲斌將軍他們洗雪冤屈,討回公道。”他很清楚,正因為這個緣故,加上之前軍餉之事的挑撥,他才有機會差使這樣龐大的一支軍隊,但僅僅這樣還不夠。“看樣子連叔叔已同各位說過了。”他慢慢握緊了座椅扶手,道,“希望你們記住,本王亦是葉氏正統王孫,葉家江山社稷是先祖留下來的,有德者居之,我們如今所做之事皆是順天而行,上不愧祖宗,下不負黎民。“像葉維溱那等昏庸狡詐、不辨賢愚的君王,本就該交出皇位,如此社稷才能穩定,百姓方能安寧。”他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是在安撫在場眾人,也是在說服自己,前路漫長,他必須堅信自己問心無愧。龍朔軍聽從“恩人”連攸寧的指示,在行軍途中殺死了大醉不醒的主帥淳於騰,而後迅速改道江南,占領了江南府,等待沈宿等人的到來。此事連攸寧功不可沒,但並不能讓沈宿忘掉他的過失。在眾人陸續散去後,連攸寧被單獨留了下來,此時日頭就快落山,剛好留一束陽光灑在天井裡,映著沈宿變幻不定的臉色。他站起走到連攸寧身邊,還沒等開口,連攸寧就彎下腰向他請罪,隻道當時是昏了頭,任沈宿處罰,以後不會再犯。沈宿隻得把責備的字眼咽回去,喟歎道:“之前我就說過,有時我真的會想,您是不是真的恨葉維溱。”連攸寧自知理虧,沉默不語。“又或者……您要放走的是易蕭?”這樣想,沈宿心裡多少能平衡一點,“但無論哪種理由,您知道的——都絕不可以。”這是場你死我活的豪賭,任何一點對敵人的心軟,都可能害死自己,連攸寧不可能不明白。但如果是沒經過思考就下意識地去保護,那豈不是更加可怕?連攸寧的眉心緊蹙起來,沈宿知道不能說得太過分,便緩和了語氣道:“我大概也能體會您的糾結,此事大可不計,但有一事連叔叔可要答應我。”“今後有什麼事,我都會儘量與您商量,但務必彆再在眾人麵前駁回我的命令了。”他拉著連攸寧的衣袖,笑得討好,“實在太沒麵子。”連攸寧並非木訥之人,自然聽得出此話的意味,沈宿是在委婉地警告自己:他才是這裡所有人的主君。他望著麵前人彎翹的眼角,退後半步,躬身道了聲“是”。不是“好”,而是“是”。翌日夜裡,沈宿就收到了葉維溱等人返京的消息。倒也不必特地探聽,討伐逆賊的旨意已自宮中發出,相信沒多久就會派出軍隊,與迫近京城的龍朔軍對抗。“他們就那麼幾個人,怎麼就攔截不及?”沈宿摔了線報,雖餘怒未消,但也知道這不是他們的錯,季澄宣當然不會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他也確實沒料到,遊船之上會留給葉維溱逃走的機會,因此並未在沿岸設兵。輕舟如箭,再派人去追趕哪裡還來得及呢?“為今之計,隻能一路打過去了。”沈宿沉吟道,“還好我手中有龍朔軍,隻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像忽然想到什麼似的,他站起身來,負手徘徊了幾個來回,差人吩咐道:“準備一份請柬……不!”他指尖迅速擦過唇邊,更正道,“你現在馬上去洛家莊,不必經過洛臨川洛莊主,直接找薑渙,就說我到了江南,想同她見上一麵!”罷了還沒忘催促道,“快去快回!”薑渙……洛臨川……這個姐姐,真是叫他好生想念呢。此時的皇宮之中,則顯得寧靜得反常,這裡似乎沒有憂心如焚的君主,也沒有大臣連夜來商討備戰之事,就連那份討賊的旨意,都是季澄宣逾越以藍批示下的。沒有辦法,社稷將傾,皇帝不肯臨朝。季澄宣輕輕掩好了永安殿的門,內寢之中,葉維溱仍抱著那隻枕頭,久坐不眠,任何人都塞不進去半句勸。他不是罔顧大局的那種人,所以一路上如何艱苦波折,他都沒有尋死覓活,這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被拋棄。被傾注了全部希望之人所拋棄……這是怎樣一種刺骨的絕望,季澄宣大概能想象得到,如果是葉維溱不要他了,他也許根本做不到獨自活下去。走下台階,抬起頭,天上有月,可能這些日子奔波太過,回來後又完全沒有休息,季澄宣發覺自己有點頭重腳輕。不遠處有人影,虛眯了眼看,站在宮牆旁的果然是易蕭。他穿著禦林軍統領的官服,散發束起,英武不凡,仍執著那把慣用的烏鞘劍。收起去歇一會兒的念頭,季澄宣換上微笑,打起精神向易蕭那邊走去:“這麼晚了,侯爺還特地進宮來……”“我有些放心不下,據說那邊已統兵向京師打來了。”他握緊了劍鞘,“各地如何駐兵應對,還是應該早作打算。”“是啊。”季澄宣點頭應著,卻瞥了眼殿門的方向,無奈地抿了抿唇,“勞侯爺費心了,暫且……”他想說陛下沉浸在痛苦中,暫時還無法出麵處理這些事,卻又給不出一個痛苦完結的期限,一時語塞。易蕭多少也明白,便先放下此事,探問道:“陛下情況如何了?”澄宣搖搖頭,“還是不肯和人說話。”此種狀況,以易蕭的立場他理應勸慰幾句話,可他又不願以惡言去評判故友。兩人之間的沉默像是要凝滯了一般,想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講出相對合適的措辭。“他二人……”指的當然是連攸寧與沈宿,“居然會反叛,實在是無法預料的事,陛下想必一時也很難接受。”聽了易蕭的話,季澄宣馬上會意,他微微抬了抬一側嘴角,卻沒笑出來:“你把人都看得太單純了。”易蕭自知看待事情無法像其他人一樣深入透徹,有些慚愧地垂下了頭,季澄宣卻望著他,打從心裡鬆了一口氣。“咱要是有侯爺這樣一雙乾淨的眼睛……”他本想說“就定會遠離塵囂,自在逍遙”,卻立刻反應過來,這樣說是於己不利的,遂改口隻道,“……就好了。”他收斂了神情,緊接著客套道:“是咱多事,才讓侯爺卷進這樣的變故中,還望侯爺見諒。”易蕭趕忙道:“玉翎公不必如此,也是我職責所在。”“其實,如果侯爺要離開,現在就走也無妨,不要等到戰事過半了,才……”他苦笑,“咱實在不想陛下再承受一次背叛了。”知道季澄宣是在試探於他,但易蕭並不生氣,他能理解,澄宣孤立無援支撐這一切的不易。“那陛下的社稷江山,就托付給侯爺了。”生生受了他一禮後,易蕭眼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朱牆儘頭,仿佛深宮中飄浮遊蕩的鬼影。他想不通,在這樣孱瘦的身體中,為何蘊藏著那樣無儘的力量?堅毅如他,也不免會心生疑慮,隻他二人同一位頹廢不振的君主,去對抗沈連二人率領的那支勢不可擋的強兵,真的撐得住嗎?可季澄宣偏就有那股韌勁,撐不住也要走下去。弗論人品,易蕭不得不認同,這一點上他的確是個可敬的人。想到江南方麵,易蕭不由得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小徒弟,那妮子橫衝直撞的,是否還是把她接回自己身邊來比較好?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渙兒許了一位好郎君,那人有本事護她安全無虞;反倒是將她卷入這種政變中,才是真正危險的。可薑姑娘卻辜負了師父的苦心,收到消息後,連夜打馬朝江南府衙而來。此時已是夏末,馬蹄踏過的青石板微涼,安靜的巷坊間,獨她一人如穿雲之龍,勢不可擋,驚醒了一池殘荷眠魚。府衙大門為她敞開,剛跳下馬,就有人引路道:“主人恭候姑娘已久了。”薑渙欣然,將披風丟給牽馬人,大步奔著沈宿屋子而去。沈宿果然醒著,披了件單衣坐在書桌旁,被褥像沒動過似的,疊得整整齊齊。“難不成……一直等我來著?”她露齒一笑,綰發的簪子銀亮亮地閃光。“聽那些下人胡說呢,醒得早罷了。”沈宿收起手中的信件,站起身迎接她,顯然是看見她的到來,很是高興。二人到了圓桌旁,薑渙尋了凳子坐下,將剛上來的茶灌了一杯又一杯,方才擦了擦嘴,開口就是:“聽說你小子要和皇帝老兒搶龍椅,了不起!”沈宿不知道這位薑姑娘判斷“了不起”的標準是什麼,但“皇帝老兒”的說法還是逗得他一樂,他倒也不遮掩,坦白道:“對,我就是要和他搶皇位……”他注目著薑渙的臉色,頓了頓道:“還有就是,皇帝那邊帶兵的是你師父。”薑渙滿臉的笑容僵住了,她以手托著才擺回了自己的下巴,兩眼卻瞪得溜圓:“你是說,你是在和我師父打仗?”“正是。”薑渙想不通了,她金魚一樣鼓了好久的氣,最後擰著眉毛道:“不能不打嗎?俗話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她變得倒是快。沈宿早有預料,長歎了一口氣認真道:“這冤解不了……”他望向薑渙清澈的眼睛,“我今日這麼急著要和你見麵,就是要親口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告訴你十二年前沈家滅門案的真凶。”薑渙徹底貧不起來了,血腥味濃重的回憶卷席而來,她用力地閉了閉雙眼,複又睜開,啞聲道:“你說。”沈宿倒也不瞞她,如實將當年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此中牽涉頗多,薑渙理了半天,才完全聽明白。她怔怔地望著沈宿,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你的意思是……殺我全家的其實不是連攸寧,而是那個季澄宣?”“你也不是我的弟弟?”她細細打量著沈宿那張臉,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我弟弟人呢?你們把他送到哪去了?”“你放心。”沈宿安撫地回握住她的手,“為了保證他的安全,我連叔叔將他安置在了一戶富商家中,衣食無憂。”這一切聽起來都太過失真,世上為何有這麼多她不懂的陰謀詭計?好好的,季澄宣又為何要屠殺他沈家滿門?就連好不容易失而複得的親弟弟,而今也成了什麼康王府的貴胄遺孤,變得令人看不透了。可對方把這些事挑明,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如果要在她身上圖些什麼,不是應該繼續維係姐弟關係嗎?饒是單純如薑渙,此刻也不得不心生防備。“我憑什麼相信你?”她抽出自己的手,警惕地望向沈宿。“這些年發生的事,除了這,還有更好的解釋嗎?你仔細想想看。”薑渙搖搖頭,神色中難得染上了無力,表明她一時之間辨不清楚。沈宿隻好使出了殺手鐧:“那好吧,我答應你,可以帶你去見你弟弟本人,隻不過不是現在……”薑渙的雙眼亮了亮,聽到後半句時複又黯淡了,他接著道:“現在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解決啊,渙姐。”他語氣中帶上了幾分蠱惑色彩:“易先生可還被蒙在鼓裡,幫著沈家的仇人領兵打仗呢。”“師父他……”此時的她已相信沈宿說的是實話,事關重大,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易蕭被奸人利用。“我現在就進京去,和師父講明白!”薑渙衝勁極大,沈宿差點都沒拉住她。“戰時不比平常,哪怕你武功高強,還能闖過千萬人的軍隊不成?到時被抓住了嚴刑拷打,就連易先生的麵都見不到了!”薑渙隻好又坐了回去,她腦子裡亂得很,雙手緊緊按著悶痛的頭,笑容從這個開朗女孩的臉上消失,她怕極了,淚意氤氳,兩眼泛紅。“那該怎麼辦才好啊?”沈宿輕輕安撫著她顫抖的肩背,輕聲道:“你也不用急,我們的軍隊正打算向京城進發,渙姐你就與我們同行。到時一旦與易先生交鋒,由你親自把真相告訴他。他是最相信你的,明白後自然會回到我們這一邊。”薑渙此刻已沒了主意,不住地點頭哽咽著:“我跟你走,你說怎樣就怎樣……我已經沒有幾個親人,不能再失去師父了。”和其他人比起來,薑渙太容易被說服,他幾乎不用動什麼腦筋。目的已經達到,沈宿也不打算繼續讓她不安,便吩咐人帶她去房間好好休息。薑渙已沒了來時的精神,懨懨地跟在下人身後,一步步離開房間。走到門口時,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問了一句:“舒珩呢?”三個字仿佛碎裂在誰的耳膜中,血肉淋漓。正要走回書桌的沈宿背對著她,驟然停駐的身形太過僵硬,以至於他甚至不必開口,薑渙都大概猜到了那個殘酷的答案。就當她以為沈宿不會再回應她,轉身打算出去時,沈宿卻愴然回了魂。他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低低笑出了聲,語氣甚至稱得上輕鬆,自說自話般地道:“他啊,被我弄丟了。”說得仿佛哪日還能找回來似的。為了護送葉維溱回京,玉翎使折損了十成九,原本威風顯赫的玉翎司如今形同虛設,隻有諸多的機密卷宗仍存放其中。原本隻負責伺候主子的太監們,此時都忙碌起來,在空置的玉翎司中進進出出,雖比不了武藝高強的暗衛,但替季澄宣跑跑腿倒也都伶俐。一摞摞奏章被抬進來,季澄宣不能公然召見外臣,但宮外等候的臣子已排成了長隊。江南的龍朔軍已一路打過來,勢如破竹;更有不信任朝廷而臨陣倒戈的地方官,將所守城池拱手獻上。留在京中的大臣們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紛紛沒了主意,生怕那邊一打過來,自己會成了甕中之鱉。那些呈上來的奏章,大多都在反複強調軍情如何緊急,請求皇上上朝,主持大局。還有一部分屢屢嘗試無果,乾脆從更實際的角度加以考慮,賄賂了小太監,想“另辟蹊徑”。小太監跪在案旁整理著卷宗,似乎想做出無意提起的樣子,但礙於季澄宣氣勢的威壓,出口的話仍難免磕磕巴巴。“幾位大臣的意思……是支持尊公您……借用陛下璽印,暫理朝政,以、以陛下的江山社稷為重,等陛下振作後,也定不會怪罪的……”在場幾個太監心都懸著,一麵害怕著玉翎公會發怒,一麵又暗自猜想著,玉翎公是否就在等待著這個難得的契機,獨攬大權。而季澄宣頭都沒有抬,隻在撚書翻頁的時候輕斥了聲:“混賬東西。”眾人立即就明白,那個小太監活不了了,遂各自安分做事,不再多嘴。振作?當真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說起來不痛不癢。季澄宣是最了解目前局勢的人,他與眾位大臣一樣,希望葉維溱能出麵解決眼前的危機;但同時,他心裡又最樸素不過地祈求著,維溱隻需好好活在這世上便足矣,餘事都可以慢慢來。他明白,即便維溱振作起來,再重新登上那位置,談何容易?國君被寵臣搬空了大半個朝廷,曆朝曆代哪裡有這種事?可能在維溱心中,就是亡命在那茫茫江上,也好過再次回到熟悉的皇位,看著底下這些稀疏零丁的臣子。奇恥大辱。手頭的事告一段落,季澄宣離開玉翎司,照舊前去永安殿探望維溱。路過後園時,隔著宮牆,他隱約聽見女人哽咽不斷的低泣聲。前朝慌亂,後宮更是驚恐,誰也不知道這皇城一旦易主,自己這種弱質女流會落得怎樣的下場。他想,若皇後娘娘仍在世,自不會是這般軟弱模樣,可惜了那樣的好女子,情深命薄。待到了永安殿門口,還未及進去,等候在那的內監便快步迎到了台階下,向他耳語了幾句。季澄宣聞言大驚,質問道:“為何不立即稟告?”卻沒等那內監作答,就推開他快步進了大門,直奔著內寢而去。葉維溱獨自去了太廟,剛剛回來。這種時候去那滿是祖宗牌位的地方,季澄宣才不信,他會是去祈求社稷安康!莽撞地推開內寢的門,可還是慢了一步,那出鞘的銀光幾乎要刺傷他的眼睛。葉維溱茫然空洞地看了他一眼,動作卻未停,將那柄霜雪般寒涼的長劍橫上了自己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