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朝的時候,沈宿大為不快。不隻是因為聽說連攸寧告病的消息,更因為按連攸寧所言,本應辭官遁去的易蕭竟又出現在了朝堂之上,像根冷利的釘子一樣死死楔在他眼裡。真是個大麻煩,他心想。易蕭總是作為一個不安定因素,出現在各種令他焦慮的場合中,先是和沈家有所瓜葛,如今又立場飄忽地站在了葉維溱的朝廷中。沈宿神色間細微的變化沒有逃過季澄宣的眼睛,他站在龍椅旁帷幕的陰影裡侍立著,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沈易二人,勾出一絲稍帶得意的笑。昨日在殿門前的種種又在眼前浮現,當時易蕭正等候宣召,他心中疑慮,便下轎前去探問。“易帥,真是許久不見了。”易蕭回身,正看見淺笑著向自己走來的季澄宣,雖未施禮,但言行恭謙,十足的和氣。他老早就聽說過玉翎公的惡名聲,傳聞裡蛇蠍一樣陰毒的角色,實在是很難和麵前這個帶著幾分書香氣的俊秀人物對上號。易蕭擰著眉,向他抱拳道:“還望莫要再這樣喚易某了,玉翎公可能有所不知……”“是我糊塗了……”季澄宣恍然,不禁笑起來,“現今該尊一聲武德侯了。”易蕭一介粗人,哪招架得住這般的伶牙俐齒,便抿緊了唇,沒有再辯。覺察到易蕭在往宮門方向望,而通報的宮人還遲遲沒有回來,季澄宣解意道:“真是幫不中用的,讓侯爺見笑了,不如咱直接送侯爺去永安殿,倒也利落。”易蕭連忙推辭:“這未免太勞煩玉翎公……”“說什麼勞煩?”季澄宣道,“不過幾步路的事,偏巧咱也正要過去。”都這樣說了,易蕭不好推辭,便與季澄宣並肩往後殿方向行去。他向來不願與朝廷中其他人來往,隻因總覺得那些官員都有些勢利鑽營之氣,更不用說內宦。但他在季澄宣身上,卻沒有那種感覺,極度克己懂事的人,一言一行都是謹小慎微的溫和。“侯爺今後也請多來見見陛下,不必再等什麼通報了,陛下看見你定會高興得不得了。”他慢聲細語地說著,眼角眉梢都是笑,“陛下等侯爺這樣的良將已經等得太久了,你可能都想象不出,陛下有多……”“其實……”易蕭打斷他,自己也不由得語塞,“其實易某此番前來,是要向陛下請辭的。”季澄宣的笑容凝滯在臉上,眼中被疑惑充滿,卻沒有責難的意思,隻是切切問道:“侯爺這是為何啊?”回想起昨夜和連攸寧的對話,易蕭坦言道:“朝廷之中多紛爭,對我來說,實在不是合適的棲身之所。如今戰事已平,我再留下來,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侯爺錯了。”季澄宣停下腳步,“留在朝中也並不一定要置身紛爭,不是也有周承那般獨善其身的臣子嗎?更何況,你隻要留下來,即便什麼都不做,對陛下而言,也是意義非凡。”易蕭還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但眼中已生出不解,季澄宣忙接著道:“咱知道,定會有人私下裡對侯爺講過,陛下登基之初,殺過不少功臣,勸侯爺明哲保身。”易蕭略微偏過頭,不可置否。“明哲保身,說得多好啊。”季澄宣歎息道,可見悲傷自他眸中慢慢浮現出來,“我是親身經曆過那段動蕩的人,當時的局勢誰都惶恐,誰都身不由己,人心難測,要不是為了天下安寧,誰會願意下手去殺社稷之臣啊?”“這些年陛下承受的惡果也夠了,他那麼一個向往明君賢臣、清平之治的人,已經在君臣猜忌中活了十幾年。”二人邊說著,邊繼續向永安殿走去,遠遠看見門口的小太監已下了玉階迎候。“咱是最知道陛下的,他從未給過誰那樣多的賞賜,這回真的是太高興了吧?以為終於又尋到了一個可信之人。所以算咱求求侯爺,彆再讓他寒心了。”易蕭尋不到反駁之詞,正如季澄宣說的,他看得出葉維溱對他的看重,一直以來的真摯讚賞也確乎發自內心。他其實很感激葉維溱的知遇之恩,真的要他一盆冰水潑在人家的熱心腸上,這種事他做不出。“不提什麼報君恩,咱也知道侯爺當初領帥印不是為了仕途,所以隻求你留下來,哪怕讓他存個念想也好。”季澄宣向他點點頭,眼中的光清洌洌的,盼著他回心轉意。易蕭抬起頭,正看見自永安殿大門走出、親自前來相迎的君王,本已堅定了決意此時竟有了幾分動搖。“朕沒有看錯,易蕭他果然毫無慕權之心。”葉維溱興致很好,言語間都是慶幸之意:“之前的賞賜他說什麼都要交還禮部,朕還擔心他會就此辭官,還好他願意留下……”“這不是很好嗎?”沈宿在屏風裡一件件換下朝服,聲音聽不出情緒。沒一會他就穿了件淡紫色的薄袍子旋出來,卸了發冠,作閒暇打扮,理著袖口隨意道:“留住了愛將,收回了兵權,又堵住了天下人的嘴,人家還把你那些寶貝全數奉還了,這不是萬事都遂了你的意?”說到這,他臉色忽然變了變,又笑道:“少見有君主為了臣子這樣費心思的,也就是此事隱秘不好說,不然武德侯知曉了皇上深情,保不準會感激涕零,立誓要為皇上肝腦塗地呢。”明知沈宿本意是在諷刺自己,但聽他這般酸溜溜地說話,葉維溱竟愈發心情舒暢了,招他過來坐在自己身邊,好言道:“君臣之義罷了,你在那胡思亂想什麼?說起來,這還不是你出的主意?”沈宿目光飄向彆處,默然不應,就要起身。葉維溱蹙眉:“今日又要走?”“我回家。”沈宿沒有停留的意思,走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回身囑咐道,“即便沒有主帥易蕭的率領,龍朔軍現今風頭正盛,又與連攸寧過從甚密,難保不會興兵作亂,皇上不可不防。”他目光在葉維溱身上蕩過,也不知道對方聽沒聽進去自己的話,隻見維溱坐在那裡,壓抑著什麼似的,少頃泄了一口氣道:“小宿,這裡也是你的家。”沈宿站在原地愣了一瞬,很快便鬆動了神色,幾步又走回維溱身邊,抱著手臂蹲下了。他望向葉維溱的雙眼,兩人挨得極近,幾乎鼻尖貼著鼻尖,他心情大好似的,說話時帶著笑音:“怎麼偏在這種小事上這般較真?”被他這樣一說,葉維溱也自覺小氣了,剛想強辯,便又聽沈宿道:“賜了府邸又不讓我出去住,哪有這樣的理?皇上若是不放心,派那些鳥字輩的東西繼續盯梢不就行了。”“你大可放心在京中隨意行走……隻要彆不告而彆,讓朕尋不到你。”葉維溱剖白道,“朕保證,不會再有人監視你。”沈宿當然知道跟蹤他的玉翎使早就撤了,葉維溱急於向他展示完全的信任,但即便玉翎司仍不收斂,如今的他也有實力見招拆招,他那些精心選拔出來的死士也不是白養的。葉維溱不再攔他,但眼中仍有不舍。沈宿看得一清二楚,將起身的那瞬,忽湊在他耳邊,極輕地玩笑了一句:“我每月就回去住那麼幾天,不至於這樣放不下我吧?”被說中的葉維溱心跳漏了幾拍,在反應過來前,就已伸手扯住了沈宿的袖邊,道:“明日留下來陪朕,朕帶你去一個地方。”他極少這樣響亮地說話,一字一句到近乎鄭重,下定了決心般,望向沈宿的目光亮得像能擦出刃來。張林勳張大人,司管天府已有八九載,整個國家的財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進進出出,幾乎從未出過什麼差池。所謂並無“差池”,並不是指秋毫無失,這對於一個與六部都緊密相關的官署來說,是不可能的。“偷腥可以,大門可要閂好。”前任府庫在青樓喝花酒時,信口謅出來的一句風月話,卻成為了張林勳奉行一生的警句。所以當沈宿叫他附耳過來,講明自己的意圖時,張林勳心中雖了然,麵上仍做出一派不得了的震驚之色,惶然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們把這筆錢軍餉挪為私用?”沈宿坐回去,點了點頭安然道:“正是。府庫大人不必驚慌,本尚書以這顆項上人頭作保,不會出事。”張林勳哪敢隨便應下來,萬一沈宿是皇上派來探他的底可怎麼得了?他展平雙袖,叩首於地不肯起來,顫聲說著:“下官對聖上忠心耿耿,是萬死也不敢啊!”許久也沒有聽到沈宿出聲,但他感覺得到,沈宿那雙貓一樣的眼正冷冷地瞧著他,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半晌沈宿才歎了口氣,揮揮手讓他起來,眉頭一皺間已有些許不耐煩。倒好的茶水仍擺在麵前沒有喝,沈宿指尖叩著那紅木的小案,輕而亂,似乎在思考著怎麼對他透口風才合適,但張林勳一雙銳利的眼已判斷出,沈宿不是在誑他。“大人這就迂腐了不是?你我都在戶部這條大船上,要是沒有十成的把握,我怎麼敢來同你合計此事?你若出了事,我這做上封的,也是要擔責任的。”此話一出,張林勳更加肯定了,這背後有什麼緣故,能讓沈宿放心大膽地找到他。於是他試探著猜度:“難不成,這是上邊的意思?”他雙手高拱,不敢直呼諱字。沈宿笑而不言,原本敲著小案的兩指一並,搖搖頭不無讚許地歎道:“你啊,你啊……”“這群人和連攸寧過從甚密,讓他們太囂張,難保不會出岔子,你看易蕭的帥印不都被拿了?反正仗已經打完了,揣進他們口袋裡的銀兩少一些,整支軍隊的底子也就薄一些,那位才能安心啊。”沈宿的話點得不可謂不明白:挪用軍餉一事,想必是他自己的主意,但打壓龍朔軍,卻是皇帝陛下默許的。張林勳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暗歎為官之術還有得學,又想著這沈宿年紀輕輕卻有如此道行,難怪他如今這般得勢。遂伏身一拜,表明往後的事,自己都必對尚書大人馬首是瞻。沈宿看到他這麼懂事,很是欣慰,末了還不忘提點他兩句,道:“有些時候事情不必挑明了講,哪有那麼多能放台麵上說的事?聽話,辦事,準有你們的好處。”“好處”二字說得又重又緩,像陷在鬆軟的蜜糖裡似的,十足地誘人。這下張林勳驚也不是,喜也不是,忙拱起雙手諾諾道:“那卑職……就隻好遵命了。”“皇天在上,放手去做就好了,這種事不用我來教吧。”沈宿眉梢微挑,“事成之後……”“事成之後當然是三七……不,二八分,二八分最好!”想著那不菲的銀兩數目,張林勳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應聲時氣都喘不勻了。沈宿倒從容,愉悅一笑:“怎麼說?”“當……當然是尚書大人八,我們二!”沈宿垂下眼,不再去看那張因貪婪而扭曲的麵孔,錢呐,真是好東西。次日。郎子翊和柏少庭回到龍朔軍大營時,天已經很晚了,將士們仍都在帳外等著,一看見二人進來,就都站起身,紛紛圍了上去。郎子翊手中緊攥著聖旨,麵上卻無一絲喜色,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問了,軍餉到底何時能發下來?這樣拖下去總不是個辦法,一般人倒好說,那些陣亡弟兄們的妻兒還等著這筆錢活命呢。“我們在朝堂上啟奏此事,沒想到竟被戶部那幫文官搪塞過去,說什麼……”郎子翊咬著牙,有些氣結,“說什麼已經發了一部分餉銀,其他的也會陸續發下來,讓我們等,他們自有安排,還讓我們不要仗著軍功就放肆胡鬨。”本來就不平靜的軍營這下子徹底炸開了鍋,咒罵聲、抱怨聲疊疊響起,還有人直接就嗆聲道:“什麼發了一部分?那點碎銀連買壺酒都不夠,這可是弟兄們在戰場上賣命拚殺的餉銀啊!”“我們沒有辦法,隻能去求連相主持公道。”郎子翊接著道,“連相聽說了此事當即進宮麵聖,皇帝卻不知為何出了京城,連相在門外等了一下午,終於支撐不住,回府修養去了。”這下眾人徹底沒了希望,人群中不知誰問了句:“皇帝不會是在有意回避這件事吧……”話才剛說出,就被柏少庭喝止了,令他不要胡言。郎子翊卻先冷笑了一聲,握著聖旨在人群中蹲下了,忿忿道:“回不回避不知道,不待見我們這些當兵的就是了。”帶大他的厲斌就是死在葉維溱手中,對於此事,他一直耿耿於懷,經此一遭,更是對朝廷完全死了心。龍朔軍中和他有一樣情緒的不在少數,這支軍隊功勳卓著,卻飽受猜忌,並無反心,卻連應得的一點餉銀都無法保證。“把咱們的血汗錢交出來!”郎子翊這樣一帶頭,軍中漸漸嘩亂起來,這樣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將士們都把手裡的兵器握緊了,熱血上頭,仿佛隨時就要去拚殺一般。“交出來哈哈……”不遠處竟傳來一陣苦笑聲,眾人循聲望去,不遠處走來的男子提著酒壺,醉得腳步都不穩了,郎子翊立刻認出那是他帳下一員小將。軍中嚴禁飲酒,但現在眾人都無心再去介懷此事,隻想聽他把話說完。他丟了酒壺,好好的七尺男兒發髻散亂,那樣子像要哭出來般,他漫聲喊著:“交什麼交?弟兄們的餉銀早就沒了!都進了那些貪官汙吏的口袋!”柏少庭上前將他扶穩,急問道:“怎麼這麼說?”“我堂兄……”他磕磕巴巴道,“在府庫任職,我倆喝酒的時候,他半點沒避諱地和我直說了,拿錢是上邊的意思,沒人管的!府庫那頭說,咱們就是些蟻兵,反不了天,就算鬨到上麵去,他們也不怕……”這下連柏少庭臉色都變青了,上邊的意思,還能有哪個上麵?府庫連軍餉都敢克扣,這天大的膽子又是誰給他們的?有樸實持重的老將仍不敢信,呼籲在場之人都冷靜冷靜,等郎將軍明日上朝,再向陛下把事情問清楚了。郎子翊卻垂著頭,像被嚴霜打過一般,拿著聖旨的手高高地舉過了頭頂,他用最大的嗓門、啞著脖子喊了句:“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整座軍營都安靜了,所有人都在安靜地等待後文,他們知道這不會是什麼好消息,因為他們早已能獨當一麵的年輕將軍,此刻忽然變得像個滿心委屈的少年。郎子翊深吸了口氣昂起頭,執拗地望著天,脖頸繃緊成一個弧度,緩了許久才平靜地說出話來:“他讓淳於騰做龍朔軍的主帥,派我們去守嶺南,五日後就啟程。”一句話的功夫,就把千千萬萬將士們的心都澆涼透了。淳於騰那是什麼人啊,仗著祖蔭繼承了將軍的封號,連場正經的硬仗都沒打過,小妾倒是養了一窩,讓這樣的人為帥,朝廷把龍朔軍當什麼了?郎子翊又想起了得知方濟海被處斬時,厲斌罵出的那句:“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太陽底下無新事,早該看清的,偏又因為國家的緣故,辛辛苦苦地為他賣命十幾年。“嶺南那是瘴蠻之地啊,這一去,又會有多少人回不來……”“五日後就拔營,那餉錢……可不就真的沒指望了……”“這幫狗東西!”“我們去求易帥幫忙吧!”有人提議道,出口就反應過來稱呼錯了,又是一歎。郎子翊心如死灰,但理智尚存,阻止道:“易先生剛回來就被奪了帥位,顯然是皇帝不願他和咱們再有接觸,現在去找他,可能非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連累了易先生。”這下連最後一點希望也泯滅了,眾人相顧無言,都不知該如何是好,正當一腔怨忿無從發泄之時,守門的小兵忽來報:“連相府裡來人了。”且說另一邊,葉維溱對龍朔軍中的動亂一無所知,他隻是按照沈宿的叮囑頒了一道自以為穩妥的聖旨罷了,君命大過天,哪怕眾人有一肚子的苦水,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不至於翻出多大浪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寵臣曾在那筆巨額軍餉上動過什麼手腳,更不知道向龍朔軍散播出貪汙訊息的幕後主使,正一臉悠然地與自己同乘一車。當眾將士的信心,被軍餉之事一點一點抽離乾淨,紛紛陷入怨恨無望之際,這道本不至傾覆的聖旨,就成了澆火的油、定音的錘,使局勢終於一發而不可收拾。其實錢款之事,告到禦前徹查就能真相大白,但沈宿篤定,郎子翊等人必已沒有那個把握,再去指望這個讓他們連連心寒的君主了。為今之計,他們能想到的求助對象隻有一個,沈宿暗暗企盼,連叔叔啊,您可萬萬不要感情用事,壞了侄兒的大計。禦駕停下,車簾忽被掀開,彼時正是傍晚時分,沈宿被日光晃得下意識虛眯了眼,待定睛看時,卻驚住了。不管隨後偽裝得何等冷靜,沈宿不得不承認,第一眼望去時,他心中仿佛有什麼深藏已久的東西,忽然破土抽枝,曳曳地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