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於太廟祭天後,依照慣例,葉維溱親自在宮中設宴,犒賞有功之臣,即所謂的“飲至”。禮樂聲響起,一盞盞燈火從大殿逐次排列到宮門外,將夜色中的皇城點亮。不多時,葉維溱身著厚重儀服,在宮人的簇擁下踏著白玉階梯緩緩上殿,坐上龍椅,身後百官行四拜禮,齊呼萬歲。他頭戴旒冕,十二旒在綖板前後搖搖晃晃,遮擋著視線,垂下五色的美玉寓意帝王不視邪佞,是非分明;而耳處係著的,名為“充耳”的玉塊,則提醒著在位者應有所聞,有所不聞。眾臣平身,著蓮紋衣裳的內官提鶴燈,將以易蕭和連攸寧為首的出征將領引至丹墀下,跪拜領賞;禮官出列,宣讀皇帝製命,向天下告知朝廷對有功之臣的厚待。禮部和吏部顯然是做了詳細考量,頒給眾將的官位和賞賜都是中規中矩,唯獨到了最後易蕭這裡,卻讓在場群臣都變了臉色。彥老尚書上前一步,跪地行禮,而後執著笏板起身道:“臣鬥膽,聖上對於易帥的封賞,是否……太過豐厚了?”易蕭的賞賜是葉維溱親自擬的。也難怪老尚書有此一問,他在禮部為官數十載,通曉禮製,自太宗廢止封疆與武將後,還從未有誰得到過如此隆重的封賞。珍寶玉帛自不必說,賞賜的彝器、家奴連同儀仗,都是聞所未聞的數量,即便是當年的方濟海,也遠沒有這般風光。禦賜的府邸已在京中落成,掛上了聖上親題“武德侯”的匾額,氣派非凡。一戰封侯在本朝從無先例,皇帝簡直像要把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都捧來,送給易蕭。就連易蕭本人,也明白這封賞過於貴重了,跪謝後請求葉維溱收回恩典。卻見葉維溱站起身來,拒絕了宮人的攙扶,竟獨自下了台階,提著儀服笨重的衣擺,一步一步向易蕭那邊走去。易蕭趕忙起身相迎,與遠遠遙望不同,這樣近的距離,他可以輕易看見葉維溱臉上的神情,其中的真摯誠懇一覽無餘。隻聽他對自己道:“易卿不必見外,朕並不認為這賞賜有多重,反倒覺得這些死物配不上易卿出生入死的膽魄。”人們的視線都集中在他二人身上,自然沒有注意到不遠處勾唇一笑的沈宿。這一刻,他仿佛看見葉維溱的身上滋生出了根根銀亮的絲線,而這些絲線的末端,都收攏在自己的手中,任由他操縱玩弄。那個自認為英明神武的君王不會知道,他按照沈宿的謀劃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在將他往地獄深處又推了一步。多美妙的關係,他是葉維溱的玩物,而葉維溱是他的傀儡。隻聽葉維溱又說:“朕知易卿無心為帥,可又不忍就此失去卿這樣的臂膀,不如這樣,朕今日索性就再破一回例。”他麵向眾臣,昭告天下般吩咐道:“傳朕旨意,今天下已平,易卿乃是高義之人,如讓其再次回到邊塞,風餐露宿,朕實在不忍,故改擢其為禦林軍總統領,仍保留武德將軍的名號。”此話一出,群臣又是一震,繼而齊齊躬身,高頌“吾皇仁厚”。誰人不知?禦林軍統領擔任著護衛禦駕的重任,如今皇位安穩,隻需佩金刀驅寶馬,煊耀皇城便可名利雙收,更無需出生入死,是個惹人羨豔的美差,比起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塞外戍守,強了不知多少倍。更何況名號保留、侯位新封,堆積如山的賞賜至少足夠三代享用,一介草莽能騰達至此,夫複何求啊?“易卿以為如何?”葉維溱微笑著問他,易蕭卻隻覺周遭的一切都在壓迫著自己,仿佛自己一旦道個“不”字,就是不識抬舉。“臣領旨。”他不得不跪下謝恩,站起時目光卻下意識地看向連攸寧。這一細微動作沒有逃過葉維溱的眼睛,他這才仿若恍然大悟道:“對了,還沒有賞連相。”連攸寧低下頭去,肅然不語,顯然不想理會自己學生的故意招惹。葉維溱卻不依不饒,慢慢踱到他身邊沉吟道:“可是朕早就把能給的,都給了連相,是實在想不出,除了這身衣裳,還有什麼能讓連相看得上眼了。”擲地有聲的一句話,震得在場群臣雙膝一軟,尤其是和連攸寧關係密切的。此種形勢,就算葉維溱下令,立刻將這位當朝重臣拿下都不足為奇。連攸寧撩起衣擺,跪地叩首道:“臣惶恐。”葉維溱低頭看著匍匐在地的老師,嗬地一聲笑了,像忽然擦燃的一焰火苗,燙了一瞬就不見。他雙手扶起連攸寧,用所有人都能聽清的玩笑口氣道:“夫子這樣認真做什麼,還不許朕在您麵前說孩子話了?”可連攸寧卻笑不出來,因為在那之後,葉維溱又在他耳邊輕聲補了一句:“夫子你知道嗎?朕一直討厭你這一點,做出一副服從謙卑的樣子,其實卻從來沒把朕放在眼裡。”“臣不明白皇上在說什麼。”他低眉道。葉維溱果決地放開手,腳跟向後退了一步:“這些年……朕也漸漸不明白夫子在想什麼了。”說了這樣疏離的話,他才心安理得地轉回身,踏過那長長的階梯,在他眾多臣子的注視下,獨自走回那巍巍王座之上。他怎麼能承認呢?剛剛俯視連攸寧,看到他發根蔓延出的縷縷白發時,他的心竟沒理由地刺痛了一下。年少時,他曾比誰都虔誠地祈禱夫子能長命百歲;這些年糾結反複到徹底死心,無數次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心心念念要將其挫骨揚灰。可他真的是忘了,忘了連攸寧那樣一副身子,活到這個歲數,不用他動手,也老得快死了。喧嘩遣散,連攸寧坐在自家院中,手握著一杯酒,抬抬眉頭醒了神,才發覺自己居然坐著就睡著了。外氅擁在身上,夏夜裡並不十分冷,身後有腳步聲傳來,緩而踏實的步履。他轉過頭去看易蕭,溫聲調侃道:“皇上賜了那麼大的府邸,易兄還到寒舍借宿,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了?”易蕭走過去,在他身邊的石凳坐下,又將重劍放在桌上,武功造詣深厚之人,一舉一動皆比旁人沉穩。他烏黑的眼注視著連攸寧,一如既往地認真道:“我還是……打算明日一早就將那些賞賜交還。”“還什麼?”連攸寧冷笑一聲,親自為他斟酒,“他是在用那些阿堵物換你的兵權,拐彎抹角地逼你交出帥印。”易蕭緊緊皺起眉,坦白道:“他本不必那樣煞費苦心……”“就算你不在意,他也非做給天下人看不可,不然你以為他是靠什麼禦令天下的?那群腦滿肥腸的官吏嗎?”連攸寧看著一派天真的友人,露出了一個略顯疲憊的微笑。“一心儘忠便能飛黃騰達,身名俱顯,這是官場中的道德,正因為有了這種秩序,整個朝廷才會圍繞著一個人穩定地運行,繼而才能企盼天下太平。他賞賜你的越多,天下人才就越是深信這一點,越是爭先恐後地躍入他彀中。”“你是說,他一方麵要奪我的兵權,另一方麵又要利用我粉飾太平?”即便易蕭再不諳政事,此時也懂了連攸寧的意思。他手肘擱在腿上,屈著身子,試圖理清這其中複雜的得失關係,結果卻是無可解。少頃,他抬頭,沉了口氣道:“那也沒什麼不好……”連攸寧不解地看著對麵人,看那雙與他滄桑麵容不相稱的,一雙澄澈到無瑕的眼。易蕭被這樣直直盯著,有些想避閃,但最終還是回應了他的凝望,近乎莊重地道:“因為天下太平也正是我所企盼的。”“哪怕是被愚弄利用?”“哪怕是被愚弄利用。”他肯定地說,並未有絲毫猶疑。連攸寧信服地點點頭,一個在江湖中漂泊半生的人,手掌無數次被鮮血染紅,但內心卻從未被玷汙,仍能以天下蒼生為先,他想不到比這更難得的事了。他垂著頭,語氣頗有幾分自嘲:“我沒有你這樣的心懷,我是個睚眥必報的人,眼裡揉不得沙子,這輩子最厭惡的就是被人愚弄利用。”“你彆這樣說。”雖不曉得緣由,可易蕭多少也知道,葉連二人雖為一朝帝相,實則關係尷尬。稍作思量,他有些笨拙地勸慰道:“可能……隻是因為……我們的立場是完全不同的。”他抿了抿唇,費力組織著語言:“我與那人說開了不過是君臣,並無情分,其實談不上什麼利用,哪怕是他今日將我論罪,我都不會為他傷心……”連攸寧明白他的意思,隻有至親之人,才能談得上背叛。正因為他曾在葉維溱身上投注了太多關心和期待,這些年才會失望過甚,怨恨也越發深重。這種感覺,旁人不會理解,正如易蕭說的“立場不同”。相對的,哪怕葉維溱在他和沈宿的眼中,是個殺親叛友的罪人;看在易蕭眼裡,興許也不過是個為了鞏固皇位,而不得不狠心決斷的君主罷了,畢竟曆朝曆代這種人物太過常見。複仇之事,本就是棄大局,全私情。這些他都明白,隻是置身其中,不得不為,可易蕭呢?易蕭沒有理由去向一位重用自己的君主拔刀相向,這種恩將仇報對他而言沒有道理。十幾年前是何等慘烈,可怎麼說都彆人的故事,感同身受且求不得,更弗論共同舉事,一道破釜沉舟了。所以他說:“易蕭你走吧,回江湖去,再不要回來。”他沒有信心說服易蕭成為同路人,更不想有朝一日與他為敵,廝殺個你死我活。如此說來,易蕭離開朝廷逍遙江湖,無疑是最好的出路。“好。”易蕭低聲答應,連攸寧話裡包含了太多他不懂的話外之意,但他知道連攸寧不會害他,“我明日向禮部去交還了賞賜,就去請辭。”連攸寧這才終於鬆了一口氣似的,攏了攏肩上披著的衣衫,布料單薄,鎖骨間的起伏便隱隱顯露出來,戰事結束了這麼久,他仍清瘦得厲害。“如有來世,希望我們彆再相識得這樣晚啦……”他又為易蕭填滿了杯中酒,權當送彆,“如果沒有,記得在我去後,每年清明為我燒一捧冥紙。在這世上,我已經沒有彆人可指望了。”他這樣囑咐著,仿佛篤定了自己會是先死的那一個。兩盞雪白的酒盅一碰,相對仰頭飲下。自此一彆,誰也不知道來日會怎樣,有太多事不明白,可彼此心裡都清楚,不能問,也不必問。夜沉無月,世道不古,自有披瀝肝膽可相照。“還有最後一件事。”易蕭放下酒盅,心中有塊壘不吐不快,“我知道殺了沈居客全家的定不會是你……那究竟是誰?”季澄宣坐在回宮的軟轎中,八人抬,護衛如雲,他向來惜命。本計劃著在龍朔軍回京前趕回來,但還是遲了。所幸並無大事發生,沈宿那邊安分得讓人意外,他想,或許是因為目前雙方的共同要務都是對付連攸寧。此時天色尚早,進門時碰見了許多下朝歸去的大臣,群臣看見他的轎子紛紛讓路,他卻無暇與他們招呼。正欲徑直到永安殿麵見聖上,忽透過窗簾瞥見一人在金鑾殿門外徘徊,定睛一看,竟是易蕭。那樣子顯然是要麵見陛下,宮廷之中禮數繁複,須要等待內侍重重通報。真是怪了,有什麼話是不能在剛剛上朝時說的嗎?季澄宣虛眯了下眼,抬手示意落轎,遣退要跟上來的侍從們,獨自走過去。“您是說,易蕭向您打聽滅沈家滿門的凶手?”沈宿神經一下子繃緊了,“那您是如何答複他的?”“自然是沒有告訴他。”連攸寧正坐在他對麵,歎了口氣。季澄宣此人奸詐陰險,他擔心易蕭追究不成,反而遭了他的害。“那就好。”沈宿擎著茶杯道,“要是他真一劍殺了那廝,實在是不解恨。”連攸寧今日下朝回府,一打開門,就看見背身站在房中的沈宿,一身漆黑的鬥篷,昏暗而鮮明。他驚詫:“你怎麼敢貿然回來?”沈宿回身,兜帽下麵容白淨,而眼睫漆黑如鴉羽,啟齒道:“時至今日,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還怎麼指望報仇呢?”短短一年的時間,沈宿身上的氣質完全變了,連攸寧雖未及詳細了解,但也知道故友離世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大。他冷靜地向連攸寧敘說著朝中局勢,對將來的部署,以及朝中哪些是同黨,哪些是異己,條條框框劃分得清清楚楚,隻是唯獨不見了那股鋒利的少年氣。說是冷靜從容,不如說,仿佛是有一部分人格死掉了。“還有一件事,儘管您可能不認同,但非由連叔叔您出麵不可。”沈宿雙手相叉,抵在下頜上,略偏頭露出一個無奈的笑。他大致敘述了自己的計劃,果不其然,遭到了連攸寧的堅決反對,連攸寧甚至對他如今的陰險感到難以置信。“小黎,彆的事我都可以不插手,但你無論如何不該算計龍朔軍。”連攸寧眉頭緊皺,“難道非要如此嗎?”“連叔叔,我有時候會想,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恨葉維溱。”沈宿的嘴角壓下去,目光陰冷,“對,非要如此,我要速戰速決,要萬無一失。您最清楚的不是嗎?走到這一步,我們再不能有分毫閃失了,這是最有效的辦法。”他將聲音放柔和些許,步步緊逼地誘哄著:“隻是個手段罷了,不會對龍朔軍有一點傷害,其他事交給我去做,我保證,誰都不會知道這是一個謊言。”連攸寧的臉色青白,似乎陷入了痛苦中,他知道沈宿說的都是對的,卻遲遲狠不下心來。他是孤注一擲的複仇者,同時也是重道知恥的君子,骨子裡的氣節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抹除的。沈宿終於沒了耐性,將茶杯往桌上一撂,茶水潑濺出來,連攸寧眼看著對麵少年的臉色由強勢變得委屈,眼中隱約有淚光閃現,卻還咬緊牙強忍著。“我知道了,連叔叔是在吝惜您的一世清名,認為侄兒手段下作,看不上就是了。”沈宿冷笑著,聲音卻有些抖。“可是侄兒不能再等了,我活生生地把舒珩都等沒了,或許在連叔叔心中這就算無恥,可侄兒連爬床獻媚之事都做了啊!愛惜顏麵?我連死後拿什麼臉去麵對故人都不知道!”他一口氣全說出來,話音落時,果不其然看見連攸寧震驚的神情,那位永遠波瀾不驚的謀臣竟坐都坐不住了,蹣跚地站起來,直直望著他,心血逆流,一個字也說不出。沈宿跪坐在他站起的陰影下,無地自容地縮起身子垂下頭,他能想象連攸寧內心的震動,因為此時就連他自己都止不住發抖。儘管之前說話時的語氣是何等獨裁,但他心中還是最敬畏連攸寧的。仿佛做錯事的小孩一樣,見連攸寧抬手,他便本能性地露了怯,伏在地上縮成一團不住認錯,求連攸寧不要怪他。溫暖的手掌輕輕撫在頭頂,沈宿微微抬起頭,卻因房中昏暗,看不見連攸寧的臉色,隻聽他道:“苦了你了。”聲音說不出的虛弱。沈宿愣了片刻,嘴唇翳動了一下,忽然“哇”地一聲哭出來,他仰起頭任由眼淚決堤,啞著嗓子哭得聲嘶力竭,幾乎號啕到蠻不講理的程度。連攸寧看著腳下這個不知受了多少苦的孩子,聽著他斷斷續續的哭聲,心都碎了,無措地撫著他的頭發,聲聲答應道:“叔不怪你,叔這就按你說的做,你……你好生的……”沈宿走後第二日,連攸寧就病倒了。前天夜裡,隨侍的啞奴遏崖在暗室外守了一夜,也聽著連攸寧的絮絮自語聽了一夜,敏感地察覺到,那聲音渾像蒼老了數歲。“老王爺,攸寧無用啊,連個孩子都護不住……”“為何連攸寧誰都護不住……”翻來覆去不過這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