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宿並沒把選定儲君之事看得多了不得。儲君?他怎會容葉維溱活到那個時候?但人家既然提出讓他挑,也不妨做做樣子,哄著應著總沒壞處,毛捋順了好辦事。他剛想回身隨手指一個,院裡卻忽起了陣夏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搖擺不定。枝葉掩映下,幾分淡藍隱隱透出來,天空一樣乾淨的色澤,柔軟地穿在誰身上。他往前走了一步,探過頭去看。樹後那扇打開的木窗子裡,一個藍衫少年端端正正坐在桌旁,十三四歲的年紀,專注地翻看著一本書,仿佛周圍的一切喧囂都與他毫無關係。他有著柔軟的發絲,膚色唇色皆是淺淡,許是年少的緣故,麵容輪廓柔和,恬淡無害。感覺到他們走過來,少年反手合上了書卷,向窗外望去,目光恰落在沈宿身上。目光相觸的刹那,他自然察覺不到沈宿眼裡的震慟,隻是感到其中的熱切異乎尋常。像他,長得不像,隻是氣質神韻太過相似,相似到少年一眼望過來,沈宿差點脫口喊出那個名字。可他還是忍住了,像硬生生咽回了一口血。這時,葉維溱卻開口喚那少年,溫柔親昵地叫他:“珩兒。”少年看見對麵的人垂下了眼簾,沈宿的睫毛長而密,完全掩住了眼中的情緒,不多時便抬頭對他笑,用很輕的聲音問:“你叫什麼名字?”和氣沉穩,親密和客氣都恰到好處,就像一位長輩對晚輩最普通不過的問話。但超出年紀的和藹,卻不經意暴露了暗處一顆絲絲顫抖的心。少年如實答道:“我叫葉玉衡。”取璿璣玉衡之意,同音不同字,不過是他想多了。“是大皇兄家的孩子。”葉維溱為他介紹道,“當年大皇兄被廢,軟禁王府,處境頗為潦倒。直到朕掌權後,才將他釋放,還他自由。”這段過往沈宿並不熟悉,他回想了很久才猶豫道:“可是……”“可在那以後不久,大皇兄就發了一場急熱,當天夜裡就去了。”葉維溱壓低了聲音,不讓葉玉衡聽見,“朕一直不能釋懷,明明都忍氣吞聲地活了那麼多年,多苦多難都咬住牙忍著,為什麼偏偏在重獲自由後,那樣突然地離去?”“或許是因為……真的太痛苦了,早就恨不得去死,隻是背負的東西太沉重,連靈魂被鎮壓住。直到這份沉重被掀開的那天,壓彎的脊背驟然輕鬆,就急不可待地奔向死亡……”沈宿失神地呐呐著,眼中凝滯著樹葉深綠色的影,輕輕翳動,罷了揚眉衝維溱一笑時,卻又恢複了敘說旁人事般的漫不經心,“我是這樣猜的。”“不論如何,他終於解脫了。”葉維溱舒展眉頭,慨歎道。沈宿鬆開他的手,向葉玉衡走過去,鞋履踏過落地的枝條和碎葉,細碎作響,少年靦腆地略頷首,麵容帶著幾分青澀。“哎,小衡。”沈宿兩手撐在窗框上,身子微微探進去,“你願意跟我嗎?留在這宮裡。”“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少年頰上有些泛紅,“哥哥你是誰?”“不是哥哥哦。”沈宿離他極近,就像貼在他耳邊說話似的,伴著一字一句,可以聽到淺淺的呼吸聲,“我是你叔叔的情人。”驗收了他眼中的驚訝後,沈宿心滿意足地放聲道:“所以也是叔叔啊。”葉玉衡的神色變了變,勉強輕聲喚了句“小叔叔”。此時葉維溱已跟了上來,站在沈宿身後,略帶懷疑地問:“你要選他麼?”葉玉衡今年已十三歲,沒幾年就要及冠,甚至比他與沈宿的年齡差都要小,怎麼看都不像是適合放在身邊撫養的孩子。沈宿卻沒管他,引誘似的好聲好氣逗著葉玉衡:“留下來是能做太子的哦。”仿佛把江山社稷當作了逗弄小孩的蜜糖。少年顯然一時反應不過來,思量了好久,才忐忑地開口說:“我……”卻立刻就被打斷了,葉維溱已下了定論,對沈宿道:“既然你想,就這麼決定吧。”他考慮到,好在早兩年玉衡的生母去世了,少了很多麻煩,他又是最親近的血親,如此遂了小宿的願也未嘗不可。沈宿眼中一亮,歡快道:“真的嗎?謝謝皇上!”便也不顧腳步蹣跚,一瘸一拐地向門口而去,像是迫不及待要和玉衡說話似的。維溱看著他的背影,目光漸漸變得複雜起來。立儲似乎是個正確的決定,看得出來,小宿很喜歡那個孩子,以至於甚至根本無暇去想,他急於立儲代表著什麼含義。而在這之後,自己又究竟作何打算呢?“小宿……”他喚沈宿,卻在他回首那一刻止住了話音。拚搏半生贏得的果實,哪怕早不像當初那樣鮮美,可真的能為了一個人輕易放下嗎?其實,他自己也沒有下定決心。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金鑾殿中,季澄宣將謄好的旨意捧著手中,問:“陛下是在趕奴才走嗎?”他垂著頭,無力道,“奴才已經聽陛下的話,儘量不去礙公子的眼了,這樣都不可以麼?”“隻是個命令罷了,不要多想,督建完山莊就回來,隻有你去做朕才放心。”聽見葉維溱這樣說,他才鬆了口氣,收好聖旨,沒忍住又抬頭問了句,“陛下鮮少興建莊園,這一次又是為了沈公子嗎?”“與他無關。”站在堂下,季澄宣隻能仰望著維溱的背影,聽他又改口道:“不如說……朕還沒下定決心,暫且算是尋一個棲心之處吧。”聽他言辭含糊,季澄宣不由得生出幾分擔憂,但還是跪下叩拜,領旨去做了。葉維溱心中有一個遍栽花木的美好念頭,它像座島嶼一樣浮在汪洋中,飄搖得讓他不敢踏足。可若是能與沈宿同往,他想,即使再冒險也值得。他沒對沈宿透一點口風,內心的信念卻暗自堅定起來,漸漸開始期待,那一天到來之時沈宿被打動的模樣,期待著到時二人之間的寒冰能夠徹底消融。這樣想著,他平日凝望沈宿時的目光也越發溫柔起來,仿佛周圍的空氣都變得輕鬆了。許是發覺自己在盯著沈宿看,桌前的沈宿停了筆,笑容開朗地向不遠處的他揮手,放聲喊著:“皇上,你來教衡兒吧!”轉眼已過了一月有餘,今日本說好了是來陪葉玉衡習書的,沈宿卻沒一會兒就三心二意地聊起閒話來,寫出的字也是歪歪扭扭,連玉衡都皺起眉頭看不下去了。這回倒好,更是直接甩手不乾全推給自己了。待他無奈地走過去時,沈宿已殷勤地讓出了座位,耷拉著眉梢道:“我這醜字就不誤人子弟了,還是皇上你給他謄個樣子吧。”又轉而對玉衡眨眨眼,“你可仔細點,看看好字是什麼樣的!”說著與葉玉衡一人一邊,趴在桌旁等他落筆。三個人擠在一張桌子旁,難免碰著擠著,起初維溱端坐著寫字,二人還能專心致誌地看著,到了後來就在背後你掐我一把,我動你一下,小動作不斷,不多時竟都忍不住嗤嗤地偷笑起來。最後一捺拉開,維溱突然落筆,眼神鋒利地將他二人一掃,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就馬上閉緊了嘴,方才還打鬨的手藏在了身後,水汪汪的眼睛裡全是乖巧可憐。在他印象裡,玉衡一直是個老實孩子,小宿更是已到及冠之年,早過了玩樂的年紀,沒想到湊到了一塊,竟不約而同地都起了玩心。不像是長輩和晚輩,更像是同窗的玩伴,他一直以來拚命想為小宿找回的歡喜,也瞬間變得容易起來。看來留下玉衡無疑是個正確的決定,這樣想著,他心中甚至升起了一點小小的嫉妒。轉過身抬起手,立即有兩個腦袋識相地伸過來,一人輕輕地打一下,訓一聲:“不專心。”嘴角卻是勾著的,望著麵前揉著腦袋的二人,葉維溱忽然發覺,追尋良久的幸福似乎近在眼前了。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家人吧。“皇上你發現了沒有,衡兒平時總是呆呆的,喜歡看著遠處放空,和他說話至少要說兩次,他才能反應過來……”當天夜裡,沈宿趴在床上,身上搭著被,卻屈膝翹起了兩隻腳丫,交替晃動著不肯入睡。“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麼機靈的。”葉維溱枕著手臂看向他,“你是長輩,讓著他一點。”沈宿聽了得意一笑:“他乖得很,小大人一樣,我想訓他都找不著由頭,這樣看還真挺討人喜歡的。”他沒有說謊,看見葉玉衡的第一眼他便印象極好,安靜省心倒是其一,最重要的是,看著他,沈宿很容易就能想到舒珩,那個隻能在夢裡匆匆相見的舒珩。玉衡來後,他幾乎每晚都能夢見舒珩,遠遠地,於迷霧中看不真切。他竭儘全力追趕著,喚著舒珩的姓名,可舒珩隻如飄渺的月華般難以尋覓,從不肯回頭。即使這樣,沈宿仍恨不得長眠於夢中,遲遲不肯醒來。他翻身向床裡,裹緊了被子,將自己縮成一團,合上眼近乎虔誠地入睡,他聽著自己的呼吸,期盼著此夜舒珩能儘早入夢。他於虛無中飄搖,時而在一葦扁舟之上,時而又陷入潑天烈火,夢中日月比現實要久,久到他幾乎都忘了自己正身處夢境之中。神思定格時,一盞清冽的美人香捧在手裡,沈宿抬起頭,亮白色的點點日光錯著樹影灑下來,斑駁耀眼,那是舒宅院內的老樹下。目光所經之處,石桌、石凳,以及石凳上靜靜坐著的、眉眼帶笑望向他的舒珩。他心中一顫,像要把那張臉牢牢刻在腦海中般,目不轉睛地望,嘴唇微微翳動著,卻拚湊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終於能喚出那個名字,夾帶著哭腔,可他卻看見舒珩目光中的溫情散去,忽然變得怪異起來,讓他止不住渾身發寒。下意識低頭去攏衣襟,這才發覺自己身上穿的,竟是那件妖豔的朱紅色氅衣,袖口寬鬆,露出白潔的小臂,領口更是大開著,鎖骨邊還殘留著斑斑吻痕,不堪入目。如何能讓舒珩瞧見這樣汙穢寡恥的自己?羞愧在心頭瘋長,他抬起兩隻胳膊笨拙地遮掩著,忙不迭往後退去,企圖用兩扇衣袖將那些曖昧痕跡連帶著整個人,都牢牢掩藏起來,逃離舒珩的視線。他感覺得到舒珩的身影正靠過來,他明明那樣渴望再次擁抱這個人,此時卻避之猶恐不及。皮膚上的淡紅色痕跡熾熱難忍,像要灼傷他,他緊緊閉上眼睛,高舉的雙手擋在頭頂,仿佛這樣舒珩就看不到自己了。他失聲喊著,到最後幾乎是在哀求:“你走吧,舒珩,你走吧……你不要看我!求求你彆看我!”不知這樣喊了多少聲,直到他再次睜開雙眼時,淚水已模糊了眼簾,許是請求奏效,漸漸清晰的視線裡,舒珩並沒有出現。老樹同石桌石凳已經消失了,他於一片空白的恐慌中回首,忽見零星杏花隨風掠過。石板路,小巷口,曾有白馬來處,一身霜色衣衫的舒珩駐足,轉過身來最後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望得那樣深,仿佛可以天長地久,可他還是翩然離去了,消逝在茫茫雲霧中,直到終於不見。一瞬間,沈宿忽然有種強烈的感覺,他不會再回來了。這種離彆的恐懼,直到驚醒後還清晰地殘留在腦海裡。他整個人縮在葉維溱身側,忽然發覺好冷,明明出了一層薄汗,可是好冷。因為屈辱,他自顧自地趕走了已化亡魂的舒珩。他看得出,舒珩最後那一眼,帶著受傷的情緒,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眼神了——舒珩還活著時,他們的最後一麵,亦是如此。他自以為是的偏執,注定了與舒珩的每一次分彆,都不得善終。沈宿沒有坐起來的氣力,亦無法入睡,眼中橫著的隻有葉維溱側臥的背影。他想了一下,忽然畏寒似的伸手擁住了維溱,繼而整個人都貼上去,汲取著對方的體溫,扮一個親密無間的姿勢。維溱雖於夢中未醒,但仍本能地翻過身來,回抱住他,容他留在自己懷裡。沈宿靠在他的胸膛,聽著兩個人交錯著的、清晰的呼吸,幾乎要沉迷於這畸形的溫存。他沒想到自己竟會有這麼一天,內心荒蕪到要與仇人相擁著才能夠取暖。翌日凱旋回京的消息傳來時,沈宿正趴在地上同葉玉衡逗貓。雖然早知曉龍朔軍的勝利,葉維溱還是欣喜不已,詳細詢問了軍隊返京的具體時日,準備親自率百官郊迎。沈宿聞言“嗯”了一聲,目光仍停留在被貓撲住的毛團上,直到葉維溱平靜下來,才伸開腿坐在地上,附和道:“終於要和夫子永彆了啊。”語氣輕鬆,神情也像鬆了口氣似的,隻有眼神是冷的。這話說的是葉維溱。維溱合上奏章,沉默了一會兒又揚手將它重新翻開了,視線卻沒落在上麵,他感覺額角突突地跳,方才的欣然一掃而光,心變得沉重起來。沈宿扯著毛團上係的繩子,將那玩意往門外一丟,雪白的貓兒就腳步輕盈地追了出去。他拍拍玉衡的後背,溫聲道:“先出去玩吧,我和你皇叔叔有事要商量。”打發了小孩子,他緩步繞到葉維溱身後,竟懂事地替維溱按起了肩膀,手法當然比不得季澄宣,時輕時重的。但心意是傳達到了,待到維溱眉心稍稍舒展,他湊過去問:“怎麼?到了最後關頭,突然念起師生情誼,舍不得動手了?”維溱臉色一變,道:“當然不是。”“如今的龍朔軍主帥是易蕭,他二人關係非同尋常,待到朕處置連攸寧的那日,難道他會袖手旁觀嗎?”他是想到了這一層,故而憂心不已。沈宿點點頭,稍加思索道:“那不如先殺了易蕭,以絕後患,再斬了連攸寧!”將當年處置厲斌的法子再做一遍,反正易蕭他生性純直,對皇帝不可能有什麼戒心。“怎麼能?千金易得,一將難求,更何況是易蕭這種能夠力挽狂瀾的主帥?”維溱甚至都不想往這方麵考慮,沉沉歎了口氣道,“當年……那是形勢所逼,否則朕絕對不會做出伏殺主帥之事,讓軍中不穩,天下心寒。”沈宿方才的話本就沒打算作數,這回才彎彎眼睛道:“此次龍朔軍大捷而歸,對易蕭,皇上不可不賞,卻又不敢重賞……“不賞,薄待帥才、動搖軍心;重賞,又唯恐有個萬一,那豈不是為敵手的陣營添磚加瓦?”這話正戳中了葉維溱的心結,他攥緊了拳,麵對這無解的矛盾,不禁有些焦躁。“皇上這是當事者迷。”沈宿挨在他身邊坐下,挑了顆葡萄丟進嘴裡,笑吟吟地看著他說,“玉翎公不在,我就暫且代他,陪皇上把此事好好梳理清楚。”聽聞此言,維溱精神為之一振,連忙問道:“你有解決的辦法?”沈宿從桌邊扯了幅白紙過來,提筆於當中畫了條長長的墨線,專注道:“各個擊破便可。”“其實龍朔軍與易蕭雖一同作戰過,但並無多麼深厚的聯係,皇上怕易蕭率軍謀反,直接奪他兵權就好了。”“可……”葉維溱想要打斷他,就見他神采飛揚地接著道:“這是‘防’,隻防還不行,皇上還需要‘賞’,而且要重賞,賞得人心服口服,無半閒句話可說。”他運筆草草寫下“防”“賞”二字,一麵與葉維溱細述,一麵條條列出對策,他有把握自己出的每一個主意,看在葉維溱眼中,都絕對是天衣無縫。不是因為他對局勢掌控得無懈可擊,那方麵他遠不如連攸寧,他隻是著力於算計葉維溱的心理,精密到近乎可怕。親迎大軍的那天,由於要出城,出發得格外的早。禮節繁冗的郊勞後,軍隊在文武百官的夾道相迎下進了城,且不必下馬,這是無上的尊榮,向將士們昭示著殘酷的戰鬥生活正式就此告一段落,平安喜樂甚至高官厚祿,正在前方等待著他們。沈宿就站在官員的最前列,卻鮮與許久未見的連攸寧有眼神交彙,一方麵是為了避嫌;另一方麵,雖然表麵上難以察覺,但以他現在的身份,被一直敬重的連叔叔看著,到底是不堪的。坐在返回的馬車內,他略感疲憊,靠坐著補眠。窗外百姓的歡呼喧囂著,掀開簾子,興許還能看到向將士們拋擲的花果,那陣勢真像是舉國的歡樂都團聚在了城門口。但果然不多時,笑聲散去,嚎啕的哭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充斥在天地之間。其中雖不乏喜極而泣,但最能穿透心扉的,仍是那些肝膽欲裂者的痛哭——他們沒有在凱旋的軍隊中尋到自己的親人。未歸者也許是他們的兒子,也許是丈夫,總歸是一家的頂梁柱。等待是難過的,但更難過的,是等待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