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休養為主,多用藥也是無益,這幾日公子可以試著下地行走,但不要太勞累。”廖梧一邊收整著藥箱,一邊叮囑他,說到這時,臉色忽變,“公子打算何時回前朝?”沈宿沒料到他敢把話說得這麼直接,趕忙將屋中各處掃視了一遍,確定無人,這才鬆了口氣。“無妨,我已經把人都打發出去了。”廖梧道,他麵容蒼白,形容頗為無奈,“我知公子悲傷,但老王爺的仇不能不報,還望公子能儘快振作起來,以大局為重。”這些日子沈宿的狀態他都看在心裡,時局不等人,他是真的害怕沈宿再這樣繼續消沉下去,複仇大業會前功儘棄。沈宿長歎了一聲,正色道:“廖爺放心,我不會因己誤事的,隻是前朝,一時是回不去了。”“他不許你再碰朝政之事?”廖梧擔憂。“不。”沈宿失笑,“前朝也是要回的,隻是這後宮之中,我想要的東西還沒到手。”廖梧望著他那眼神,心中升起一種不善的預感,沈宿的意圖他多少也有幾分察覺,於是額角慢慢滲出汗來。“皇位、天下,那是他虧欠先人的,此次我要他償還的,是一顆被踐踏的心。”他眨著雙清澈的眼歡暢道,“那些人不是常說我是寵佞之臣嗎?我就如他們的願,徹徹底底做一回所謂的寵佞。”廖梧搖搖頭:“連相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做。”“難道我甘願?”他滿眼的笑意一瞬間隱匿無形,“舒珩因他而死,屍骨未寒哪,我如今看著那張臉,每時每刻都想掐死他……不,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泄恨。”他字字含恨,咬得牙根發酸:“可我現在每天都在做什麼,人人都當我對他退避三舍,不理不睬,可我自己心裡清楚,我是在勾引他。”他靠坐著仰起頭,看著廖梧眼中的不解,自嘲如潮水一般從心底湧來。“你們以為什麼叫勾引?搔首弄姿?陪他上床陪他笑,甜言蜜語哄得他不想從我身上下來?”令人麵紅耳赤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卻冷得像結了冰。“可能犧牲色相是越不過的一步,但說到底勾的引的,是人心。”指尖在心口的衣料上劃過,又落在床榻上。“那個人就是這樣,表麵上開明仁厚,其實骨子裡比誰都喜歡征服掠奪,送上門的從不稀罕,抓不牢留不住的,才會瘋魔一樣地攥在手中。”視線越過廖梧望向靠牆的書架,正能看見綿綿細沙在西域進貢的玻璃沙漏中無聲流過。他喟歎:“殺親誅友之人,還哪有什麼愛啊?隻是不甘心無法占有罷了。”而他正是利用了這一點。他知道,葉維溱在他麵前表現得越是寬容,越是滿不在乎,心裡的那把火就燒得越旺,人的耐性就像這瓶中流沙,一天天流逝,等到耗儘之日,就是顛覆之時。“如此火中取栗,萬一估算錯了呢?那豈不是把你自己送入了難以回頭的境地?”廖梧壓低了聲音,擰著眉頭問他。“不會錯。”沈宿自信道,罷了又覺得這自信實在諷刺,“我這四年來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窺探他的心,他心底那些他自己都沒正視過的欲望和缺憾,我全都了解。”廖梧的臉色實在難看,沈宿忍不住笑著伸手,替他撫平額上層層深刻的褶皺,廖梧是他在宮中的暗線,也是一直以來照顧他的老。此時此刻,叫他老人家心情如何平靜?他蹲下來,對著沈宿語重心長道:“這隻是第一步,這一步踏出去以後,等著你的會是什麼,你真的了解嗎?你是男兒,未來還可能是位君王,這會成為一道永遠抹不去的烙印。”“若不是發現舒珩的死因蹊蹺,我早就一頭隨他吊死了,這條命是為他留的。去愧亡者,留苦殘生,我這種生死不得的人,還在乎什麼皇位?更不用提什麼聲名。”他的眼中似有什麼與過去不同了,盛放的目光堅忍卻狂熱,“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舒珩,付出什麼都值得。”他伸出手,修長細白的手指搭在廖梧蒼老的手背上,他神色莊重地問道:“廖爺,您願意祝我一臂之力麼?”廖梧顫抖著回握住他的手,由蹲改為跪地:“老臣責無旁貸,殿下。”葉維溱這些日子愈來愈煩躁,明明前線捷報頻傳,應該開懷才對——或許是因為很快就又要正麵應對連攸寧了,又或是朝中大臣們的喋喋不休讓他心焦。戶部連續幾日都有大臣上書,道尚書之位空懸已久,雖由幾位老臣暫代諸事,並無差池,可沈宿既然並未免官,又身在宮中,自當回朝就任。可一思及沈宿那副離了魂的模樣,該剛如何回位就職,他心尖上那團火就燒上來,隻能將此事壓後處理。這天晚上他拖著一身疲憊回到仰嶽閣,進門就習慣性往床上望,卻沒看到沈宿人影。宮人在一旁提醒道:“陛下,公子在書房呢,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去的。”“他的腿無礙了?”葉維溱聞言,心頭積鬱一掃而空,趕忙向書房走去,果然看見沈宿罩了一件氅衣坐在桌前,正專心地擺弄著什麼。桌旁火爐熏然,飄散出雨後青荷的淡淡幽香。走近了細看,桌上排排擺放著的,是一隻隻紙折的小青蛙,四腿齊全,後背朝天地趴著,十分富有童趣。再看沈宿,手頭忙碌著一點也顧不得分心,將那剛成形的紙折疊來去,沒一會兒就又翻出一隻新的來。維溱心想,既然已經有心情玩耍消遣,便說明小宿不隻是身體康複了,心裡那道傷也該愈合得差不多了。他隨手拾起一隻紙青蛙,饒有興致地在手中把玩,沈宿的目光就隨著紙青蛙到了他的身上。回來後沈宿很少正視他,如今驟然與他對視,葉維溱的心中的感觸一時之間竟是難以言說。隻這一眼,欣慰與酸楚絲絲交纏,剪不斷,理還亂。“皇上政務忙完了?”沈宿問。“嗯,前幾日一直沒什麼閒暇,想趁著今日與你多呆一會。”沈宿點點頭,道了句:“請便。”臉色不見得比從前好,但此情此景,看在維溱的眼中,卻也不足惱。他隨手擺弄著小小的紙青蛙,看似在研究折法,目光卻一直往對麵人身上繞,想著今日發生的事哪樁算得上有趣,值得與沈宿一聊。繁複的折疊被一一解開,越拆越薄,他正納悶沈宿是從哪裡學來的民間折紙,卻發現隱然有墨跡從紙背透出,三兩下徹底展開,正當中一筆一劃的“舒”字躍入眼中。什麼都明白了,夢還未成形就碎出聲來。沈宿手中折了一半的紙被他奪過來,展開後,當中也有字。再看他手邊那疊未來得及折的紙,即使背麵朝上,墨色透紙,也顯然是寫過字的,一一翻開揚起,都是方方正正的“舒”字,舒珩的“舒”字!他按在紙張上的手用力太過,爆出筋脈來,他啞著嗓子喚了聲“小宿”,卻再也說不出彆的話來,那是微弱希望被屠戮的哀絕。憤怒和痛苦在血液中沸騰,他本以為自己能克製住的,卻還是在忍不住暴起時,打翻了旁邊黃銅雕花爐的頂蓋,金屬落地時的震響把什麼寧靜祥和都打破了。他看見小宿困在椅子中瑟瑟發抖地看著自己,他也知道自己這副樣子很嚇人,可心裡就像有座堤壩崩塌了一般,傾瀉的洪水難以倒流。他發瘋似地將桌上的紙青蛙一堆一堆地扔在火爐裡燒掉,紙折的小玩意沾火就著,他隻聽沈宿在身後尖利地叫了一聲,就蹣跚地奔過來,不顧一切地用手去抓爐中那些燃燒的折紙。火焰燒得正旺,他生怕沈宿被燙著,反手用力把他推開,他本就怒不可遏,又看見沈宿那麼不要命地去搶寫著“舒”字的紙青蛙,手上用力便失了輕重。耳聞一聲鈍響,再回頭時,就看見沈宿跌坐在桌下,額上被桌角撞破了,正瞪大眼睛看著他,鮮血潺潺流進眼眶裡。季澄宣衝進房來時,看見的就這一幕。他一時沒明白這是什麼狀況,愣在原地,直到維溱抱起沈宿,大喊著:“還不快叫太醫?”時,才反應過來,葉維溱卻已抱著流血不止的沈宿,在他之前跑出門去了。幸好隻是皮外傷,小宿被他驚著了又撞了頭,一時間神智緩不過來,上藥時拽著他衣袍一味往他懷裡躲,撕心裂肺地哭得像個孩子。直到他折騰得終於睡下了,葉維溱的頭皮還是麻的。他把所有人轟出去,靠在床頭,想哭又忘了怎麼才能流出眼淚來,滿屋寂靜,隻聽見自己起伏的呼吸像在燃燒。他靠過去,兩臂壓在沈宿的枕上,隻要低下頭去,就能感受到身下人微弱的氣息。沈宿的額上纏了雪白的繃布,傷口處隱隱透出藥膏的深色,他顴骨處的傷還未痊愈,在白皙的麵龐上留下了一塊紫青。維溱伸手過去卻不敢摸,隻讓指尖風拂般帶過,心口那塊血肉錐鑿一樣地發痛。朕自認是這世上最想保護你的人,卻總是讓你的身和心都變得傷痕累累。他吻了吻沈宿的一側臉頰,充滿憐惜地,皮膚的熱度在唇上蜻蜓點水般擦過。他坐起來,深深在沈宿眉目間望了一眼,便起身欲向外走去,卻還沒邁出兩步,就又轉回身撲也似地壓在床上。他儘量避著不壓到沈宿的身子,卻吻得又深又重。他稍稍抬起身鬆了口氣,指尖摩挲著身下人發紅的唇,再次俯下身親吻了一次又一次,這種感覺之前從未有過,他失控,他著迷,他幾乎發狂。原來昏庸就是這等滋味。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痛,沈宿也從沉睡中醒了過來,眼中還帶著幾分迷惘,但顯然已清楚了目前的狀況。可他卻沒有掙紮,早有預料似的,無聲地看了葉維溱一眼後,微微偏過頭去。這種反應對於葉維溱來說,無疑是一種放任,於是他繼續加深了這個親吻,捧在沈宿兩頰的手指在皮膚上壓出淡淡的紅痕。他甚至試著用牙齒輕輕齧咬他的唇,可沈宿還是沒有動靜。他這才明白,沈宿不是容許甘願,他是根本無謂。沈宿偏著頭,任由葉維溱壓在他身上親吻,雙目空洞,不知神遊到了何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人。休說他雙腿還未能行動自如,便是全好了又能如何呢?跑不了逃不得,索性也就懶得動。葉維溱放開他,慢慢直起身來,退開一段距離。明明唇上還殘留著悸動的溫熱,可心已經冷卻了,沈宿的視線回到他臉上,他卻無地自容著想要躲閃。“皇上不做下去了嗎?”沈宿目光有意地在他唇上巡睃,語氣譏誚又諷刺。沈宿有雙貓一樣圓而微挑的眼,討人歡喜時,橫波自生靈秀;可一旦漠然起來,就仿佛能洞察人心底的一切齷齪不堪。葉維溱無法與他對視,隻能認錯道:“是朕唐突了,今日還不是時候……”“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麼分彆?”隻一句話,便殺得葉維溱啞口無言。沈宿側過身子,背對著他躺著,是一個拒絕的姿勢,表明了他沒想逃,但他不願意。被麵順著腰線起伏,勾勒出被下人的身形,葉維溱伸手輕輕擱在他的腰窩上,慢慢把臉貼在他的臂膀處,透過蠶絲錦緞悶悶地問:“你與他,做過嗎?”錦被的柔軟貼實混著不高的體溫,恰到好處的窒息感。“那一次他想過,被我推開了。”過了好一會,沈宿說,這種情況下,葉維溱看不到他的神情,他猜想總該有遺憾的,但不知摻了多少恨。舒珩和沈宿,沈宿與他,哪兩個之間都是難以逾越的遙遠距離,一榻未必多近,生死也不見得更遠。翌日葉維溱下詔,道舒珩少有才名,純善忠孝,為官清正廉潔,愛民如子,當為朝廷百官之楷模;但不幸英年早逝,朕心痛矣,特追封舒卿為長寧侯,以嘉功業,以慰清魂。不僅如此,他還特命禮部為舒珩操辦一場遲來的葬禮,以帝王之尊親自為其扶棺,百官夾道相送,奏喪鐘建廟宇,百姓白衣素食,這在哪朝哪代都是莫大的哀榮。旨意頒下,便陸陸續續有成百上千的道士從各地趕來,齊聚皇城,為舒珩超度。沈宿想著入土為安,不願動舒珩墳塚,那群道士就對著一棺衣衫書稿,一塊木牌位,沒日沒夜地做了三天的法事。第三日起,朝中的大臣成批地來到靈前悼念,沈宿就坐在棺材邊披麻戴孝地候著,所充當的角色不言而喻。年輕的官員不懂事,就在回去的路上向前輩們打聽,問為何一場法事搞得如此大陣仗?前輩一捋胡子,道:“據說是因為這長寧侯並非善終,沈尚書總記掛著,怕他魂靈無依,難以安息。”“可這又乾沈尚書何事啊?”“這便不好放在明麵上說了。”前輩拉著年輕官員上了自家馬車,待車輪轆轆行起才壓著聲音道,“那長寧侯雖稱得上德才兼備,但距離封侯卻還遠著。還不是聖上為了安撫咱們這位尚書大人,拉著文武百官、舉國百姓做這一場大戲,哄人家開懷。”說罷又自己糾正道:“倒也不是戲,那封號葬禮都是實打實的,天下是聖上的天下,聖上既說是真的,那還能假?”“那這長寧侯和沈尚書是……”“一對苦命鴛鴦。”老前輩道,“你入朝晚,不知道沈家小兒在內宮的那檔子事,那可是聖上的人,不知怎的卻叫長寧侯沾染上了,還能得了?”他又將聲音放低了幾分,兩個人不碰頭幾乎都聽不清楚,“此番長寧侯自儘,還不見得內情如何呢,咱們也不敢細猜。”晚輩大吃一驚,道:“如此說來,聖上與長寧侯竟還是大仇,那聖上怎麼還親自……唉,心胸真是闊大。”前輩冷笑了一聲:“要不然怎麼說,那沈宿就是個妖精。”而此時此刻,這個所謂的妖精正蒼白著臉送走了最後一批大臣。葉維溱也不是愚人,他知道做什麼能真正討好沈宿,吃喝享樂之物自沈宿入宮以來從未短過,再怎麼動腦筋也翻不出花來,反倒會惹他更加厭惡。唯有舒珩,才是沈宿心上最軟的那一塊肉,稍有觸及,便惹得熱淚頓湧,冰雪開融。至於他自己的心情和立場,外界如何評說此事,權衡之下都可以忽略,他葉維溱有何不能忍?“先回去歇歇吧,一連幾日不眠不休,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葉維溱走入靈堂,身後跟著季澄宣。沈宿坐在棺材邊,於一片素白中抬起頭,難掩疲憊,眉眼間卻是意外的柔和,甚至還望向他道了一句:“皇上來了。”“是,朕來祭拜舒卿。”感受到沈宿態度的變化,他一時生出幾分慌亂的歡喜來,幾乎壓不住言語中的波瀾。沈宿卻沒有與他過分親近的意思,起身像要離開,留他二人在空蕩蕩的靈堂裡。葉維溱也不好攔,隻好避讓出道路,未料得沈宿走到他身前時,微微側過臉,似是有稍許猶豫,咬了咬下唇幾不可聞地說道:“我替舒珩謝謝皇上,有心了。”葉維溱還從不知道,世上有一句話可以這般動聽,隻十一個字,就在沈宿推給他的萬頃冷漠中,混進了一絲柔情。“舒卿是朝廷的臣子,生前過得清苦,又去得突然,朕作為君主,理當以厚葬之禮,來告慰他的在天之靈。”他勉強維持著鎮靜,卻在下一刻拉住了沈宿的衣袖,“小宿。”沈宿詫異地回頭看他,看他眼中儘是能教人溺亡的深情,他說:“朕會等。”“不必等。”衣袖從指間滑出,不帶有絲毫留戀,維溱懸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在身側握緊,眼看著他出門離去。如此耗費心力,卻隻換來一句不必等,季澄宣忙在維溱身後打起了圓場:“陛下,不須急在這一時,來日……”“還好,還好,他也並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朕。”葉維溱臉上卻不見分毫沮喪,他不貪心。既然冰封已經融解,那用下半生來搏舒珩的一年,他還是有信心贏得過的。空氣中飄浮著檀木的香氣,他輕輕摸著沉重的棺蓋,對著牌位凝眸道:“你就此安心去吧,剩下的日子由朕來照顧他。”沈宿穿過回廊,正要回仰嶽閣去,忽見回廊儘頭閃過一抹灰色人影,奔著九曲橋方向去了,那人看裝束不是道士就是道姑,如何能自在地穿行於後宮之中?他思量著,連身後有人走過來都沒注意,還是廖梧開口喚他,他才回過神來。廖梧確定了此處空闊,四下無人,飛快地將手中小紙包塞進沈宿手中,沈宿剛忙握緊了,低聲道:“勞煩廖爺了。”“這回老夫是真不想幫你。”廖梧的臉皺得像一塊上了霜的枯木,“公子真的決意如此?”“誓不回頭。”沈宿盯著自己腳尖抄著手,手指一動就把紙包藏進了袖中。“雖說你二人仇深似海。”廖梧歎了口氣,還是講出了最後的勸告,“但他對你的確真心,感情之事牽扯不斷,若是就此收手還來得及。”“我知他是真心。”沈宿冷冷地笑了一聲,“真心又如何?”舒珩已經死了,康王府幾十口人也都殺絕了,他們中哪一個沒有顆真心?他葉維溱精貴的真心又值幾兩幾錢?沈宿眉心緊蹙,眼中墨色翻滾。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