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枯桐(1 / 1)

暖棋 溫裘 3307 字 1天前

“下去吧,彆讓任何人上來。”轟走店老板,沈宿閂好了門,把自己單獨關在那間房裡。他轉身掃視過房間的每一處,逐一還原著舒珩在的場景,最終目光還是止於正中央懸著的那根白綾。就是在那裡,舒珩選擇了自我了斷。仿佛被引誘似的,他走過去扶起了倒下的凳子,兩隻腳都踏了上去,就像模仿舒珩所做的一樣。沈宿竭力想象著,舒珩在做這些的時候,都是懷著怎樣的絕望?他踢倒凳子,將自己懸於梁上之時,眼中可還流著羞憤的淚水?他想象不出,本來就是,死者之心活人怎能體會?他雙手拉緊了白綾,將下頜靠上去,冰涼柔軟的觸感,像是透著死亡的馨香。他此生從不豁達大度,自認是睚眥必報,卻唯獨對舒珩虧欠頗多。原本想著用後半輩子償還,卻沒想到這回他欠下的,是舒珩的一條命。沒什麼要交代的,他隻紅著眼眶說了句:“連叔叔,我做了一件錯事,無法回頭了。”便閉上了雙眼。爾虞我詐都隨它去吧,他今年也不過十九歲,扛不住那麼多東西,他現在要給舒珩償命去。至於葉維溱,他此時最不願想的就是他。想昔日,他是何等春風得意,輕狂年少,所至處王侯逢迎;也曾出則車馬,入則綾羅,千金不足惜,如今卻要一頭吊死在昏暗狹小的客棧房間裡,造化弄人,何其諷刺。握緊白綾,摒住呼吸,必死決心已下,他腳下剛欲動作,耳邊卻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有人在輕輕喚他的名字,那聲音就算到了黃泉彼岸,他也絕不會忘記。他猛然睜開雙目,回了神智,將結成套的白綾從頸間拿開,四顧時已是淚眼朦朧。“舒珩……”他破了嗓子喚道,可是門閂緊鎖,房中哪還有第二個人?但這一望卻望到了彆的東西,驚得沈宿霎時便雙腿脫力從凳子上重重摔下來,一時天地翻覆。他跌落在地,目光卻仍死死黏在那懸於梁上的白綾間,他怎麼會一直都沒發現?梁上係緊的那個死結,根本是舒珩打不出來的樣式!燈火煌煌的蓮性觀法會仿佛還在昨日,他伸出胳膊笑意盈然地讓舒珩幫他係上鮮紅的長命縷。“你沒注意過你打的結和彆人不一樣嗎?你看我們這個是這樣的,你的這個是兩端從這裡穿過去……”再度回想起當時的對話,沈宿止不住頭痛欲裂。“兒時母親就是這樣打結的,我自然也就跟著學……”舒珩的聲音猶在耳畔,“要不然你教我一下,我重新係一次。”他記得自己當日沒有教他,若是教了,舒珩就枉死了。若教了,也許就永遠都不會有人發現,舒珩是被人害死的——不是被他刺激得自儘,而是被人活活勒死。有哪一個人在求死之際,會特地改換自己不熟悉甚至根本不會的打結方式,來係好自縊的白綾?這樣一想,沈宿發現自己漏掉的事情太多了。即便舒珩因為失望,沒有給自己留下隻語片言;但他是純孝之人,既然都去見了彥純非,又怎麼會不為老母弟妹做打算?沈宿靠在凳子上,雙手按著冰冷的地麵,眼前一陣陣地發暗,隻聽見胸膛躁動的心跳聲。不必想都知道,舒珩這樣一個人,想要他性命的還會有誰?折磨他們折磨得還不夠嗎?他已經絕情地逼走舒珩,就要回宮了,無底線地退讓,隻求能保住舒珩的一條性命。原來這些舍棄掙紮看在他們眼裡,不過是一出笑話。他怎麼忘了?殺人滅口,斬草除根不是皇家慣用的手段嗎?他竟然還抱著可笑的幻想,相信他們會放過舒珩。他不想死了,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殺戮的念頭。沈宿猛然發覺,原來他竟一直都不了解什麼是恨,他以為恨是藏在心裡的;可此時他才察覺到,恨是蜂湧而出的,從心口那一小塊地方密密麻麻永不止歇地爬滿全身,直到將整個人都吞噬了。客棧老板聽房裡這麼久沒動靜,正想著要不要上樓看看,忽聞一陣撕裂喉嚨般的笑聲自樓上傳來,牽扯著呼吸,久久不停,像極了傳說中索命的厲鬼。季澄宣回到玉翎司時,月輪已高懸中天了,此夜的月光分外清亮,灑滿石階,連手中熒熒的燈籠也為之黯淡。他隨手把燈籠遞給守門的小太監,正要進門去,卻聽小太監急喚了一聲:“尊公!”燈火映著一張臉,滿是惶恐。季澄宣會意,卻沒有停下腳步,隻吩咐了句:“待會無論聽到了什麼,都不許進來,更不許叫人,記住了?”進了門院走下台階,明月就又盛進了寬闊的天井之中,他自暗處走出,沾了一身的銀輝。衣上金縷繡線,在月色下蜿蜒分明,這身緊袖窄腰、直綴垂順的袍子,最是襯得人挺拔纖秀。想到許是最後一次穿這套衣裳了,季澄宣不由得心生惋惜,但又思及這紺青色的細綢子若是沾血,必是極美,唇邊就微微彎翹起來。“讓公子久等了,恕罪。”二人一站一坐,映入他眸間的沈宿卻是截然相反的狼狽。隻見他衣衫沾著泥汙,雙手亦是傷痕累錯,發帶早已不在丟在何處,滿肩長發散落,落魄不堪,一雙眼卻是亮得發寒。他盤坐於堂前,腿上橫刀,渾身散發著亡命徒一樣的殺氣,那把刀刀身修長,鋒刃銳利,刀鞘則被棄置一旁。季澄宣也不知怕似地,上前單膝跪下伸手去擦他臉上臟汙,他手指冰涼,撫過的地方像被蛇信子舔過一般。“你這樣子真難看,可惜了這張臉。”他湊在沈宿耳邊說著,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經把咽喉送到了刀邊。“你殺了舒珩。”不是疑問,是闡述事實,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就好像他已進了閻羅殿,隻餘一隻手,死死掐住對方的脖子,要拉著他同歸於儘。季澄宣就著跪地的姿勢坐下來,平視著他,一五一十地交代:“對,就是我殺的,我親自去殺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他剛吃了飯或釣了魚。話音落時,風從耳邊過,刀刃已貼在他的頸子邊,紗帽兩側穿碧玉珠的纓繩被輕易削斷,鏗然墜落在地。“葉維溱的旨意?做出放我走的樣子,暗地裡卻派你去動手?”沈宿質問著,聲音陰沉。季澄宣嗤地一笑,“陛下如今還怕什麼汙名?難為你跟了他四年,卻絲毫不懂他。”“他是真的要放你們走啊!”他啞然失聲,“可是我不依!憑什麼你們傷他毀他,然後心安理得地遠走高飛?”這一次他沒有說慣用的“咱”,而是說“我”,不再是代表皇帝的影子,而是作為他自己。“我……我那麼珍惜他……”季澄宣抓著心口的衣料,指尖陷入皮肉裡,“我這輩子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能平安歡喜,我什麼都能給,什麼都不求!這種感覺,自私如你永遠不會明白……既然你們都不顧他的悲喜,那就誰都彆想好活!”“那你為什麼不殺了我?”沈宿握刀的手有些顫抖,蹭破了幾道皮肉,在白皙的脖頸上留下了血痕,季澄宣卻像感覺不到似地,入魔般盯著地麵,呐呐道:“沈宿不能死……”下一刻抬起眼簾幻化出的,卻是令人膽寒的溫柔,“公子你知道嗎?正常的勒痕和吊死的勒痕是不一樣的。”他微微仰起頭,沈宿驚得下意識把刀挪開了半寸,隻見他用指尖輕輕勾畫著自己纖細的頸項,“可是我做得到,我仿造得出……”他語氣中帶著頗有幾分殘忍的沾沾自喜,“因為我做了成百上千次,公子你知道我的本事對吧?”“他太瘦了,我勒死他的時候,他的手指緊緊抓著桌邊,能看見皮下根根蒼白的骨節。”季澄宣大笑起來,想想已經有好久沒這麼暢然地笑過了,他的頸邊淌出鮮血,眼神輕蔑而赤裸,他字句分明地對沈宿說:“你瞧,殺他也並沒比殺彆人困難半分。”院內傳來了一聲困獸般的嘶喊,聽著便覺得痛徹心扉,門口的小太監嚇了一跳,卻想起季澄宣的叮嚀,糾結著沒敢進去。那刀沒入了皮肉,卻未傷到命脈,就被錚然丟在地上,季澄宣伸手摸了一下,滿手赤紅的鮮血。“你是想激我殺了你?”沈宿站起身後退了一步,“我不會讓你如願的。”“你的命太賤,不配賠給舒珩。”季澄宣冷笑,歪著頭切切問道:“你真的覺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嗎?沈宿,風霜刀劍中,是什麼讓你有勇氣愛人的?”此話一出,就像戳到了紮在沈宿心上的一根硬刺,他眼看著沈宿變了臉色,被釘在原地般,許久沒有出聲。“對,我也是害死舒珩的凶手。你、我還有葉維溱,這筆賬我會一一清算。”沈宿越過季澄宣,慢慢向外走去。而聽見葉維溱名字的季澄宣,卻迅速拾起了地上的刀,將它架在了沈宿頸上。“人是我殺的,與陛下何乾?反正我已滿手鮮血,莫要逼我今日連你也殺了……”沈宿絲毫不懼怕,甚至還回過身去與他對視,逼得他把刀刃移開了分毫,又抵回他頸邊。“與他何乾?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對他的癡心一片,不是嗎?”沈宿嘲弄地放聲笑起來,季澄宣手中的刀就抖得更加厲害,“明明是個不能人道的太監,卻對自己的主子懷有這樣的心思!玉翎公,我該說你忠心還是多情呢?”沈宿盯著他那雙眼,明知故問道:“你不敢殺我對吧?因為你知道葉維溱最疼愛的人就是我了。你怕殺了我,他會像現在的我一樣痛不欲生。”說罷退身離去,他一瞬不瞬注視著季澄宣,而那刀就挨在他身邊,卻始終未傷他分毫。“沒錯,我不敢殺你。”季澄宣提著刀,眉眼中滿是陰翳,“那你就不怕我把你抓起來,關到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嗎?到時所有人都會以為是你自己逃走……”“我已經托人給你的陛下送去了消息。”沈宿站在台階上打斷他,“我決定回宮了。”他轉身大步向外走去,隻留下聲音在院中悠悠回蕩,“他若是找不到我,該多著急啊,是不是?”他看見沈宿的衣擺飄飛出門,人也漸漸走遠了,直到連腳步聲都聽不到。他不甘心就這樣放他走,想追出去,可是他不敢,葉維溱是他活著的方向,也是他一生的鐐銬,葉維溱護著的人,他是真的不敢動。葉維溱說過他像一隻雲雀,他就歡喜地把雀翎織在袖口,後來才有了“玉翎公”的美稱,他不明白為何多年以後的自己,卻活得像一條狗。葉維溱的車駕到舒宅門口時,天才蒙蒙亮。乍暖還寒的初春,斷還沒到滿城瓊芳開遍的時候,但矮牆邊逸出的細細梨枝上,已攢出一苞雪白的骨朵,分外生動惹人憐,仿佛在宣告著寒冬已逝,大地回春。他遣退侍者,甚至沒讓季澄宣跟著,獨自走到大門前,親自叩響了門扉。紙糊的紅燈籠仍在頭頂懸掛著,隻是有幾分褪色,不多時便有人開門,簡單行了禮後恭敬道:“沈大人在裡屋等著陛下。”他有些驚訝,沒料到沈宿醒得這樣早。昨夜他收到那封簡短的手書時,擔憂得近乎五內俱焚,恨不能立刻備車來把他接回身邊,卻顧慮到他可能已睡下,輾轉難眠地挨到天明,便再等不及趕了過來。沈宿對季澄宣說了謊,其實他並未告知維溱他要回宮,手書裡隻有稀稀疏疏四個字:“舒珩沒了。”葉維溱預備好了麵對最壞的狀況,遭受此種打擊,即便是小宿因此崩潰或精神失常,他也要把他接回宮裡,照養他的後半生。這一回,說什麼他也不會放開小宿了。院子裡意外的空曠,除了方才的門房,並無下人迎候。裡屋的門大敞著,跨過老舊的門檻,果見沈宿在孤身等候他。房間正對著門的地方,有一麵坐地的黃銅鏡子,不知哪裡買來的老式樣,花紋古舊,能將大半個人都映入其中。沈宿就背對著他坐在鏡前,那樣子非但不癲狂狼狽,反而沉靜如居士。他穿著雪白的單衫,畏寒似的,在身上披了一件苔青色的寬大氅衣,洗淨的長發隻拾了兩縷,用潤紅的纓繩簡單束著,由著緞子般的烏發和大片衣料一同流曳在地。氅衣寬大,遮住了纖瘦的身形,可葉維溱卻覺得眼前的人,好像隨時會坍塌而後化作一堆齏粉似的。他坐下來,試著從身後輕輕抱住沈宿,沈宿亦沒有抗拒,隻是再無半分親昵,仿佛連呼出的氣息都是涼的。從銅鏡中可以看到他低垂的眼簾,細密的睫毛襯著蒼白的肌膚,無喜無悲。“都過去了。”他握著沈宿的手,上麵遍布細小的傷口,卻連指甲縫裡都無半粒泥塵,就好像在有意地拚命洗去一切似的。“過不去的,是我害死了他。”說這話時,連身後的葉維溱都感受得到,他止不住的顫栗。“不是你一個人的錯,舒珩的事上,我們都有責任。”葉維溱來時也問過舒珩的死因,所以此時隻道沈宿是在恨自己逼得舒珩自儘。而沈宿隻是一笑,不置一詞。他側過身,把頭輕輕貼在葉維溱心口,極乏了似地低聲說著:“今日一早,我去看舒珩。春天來得真快,他的墳上已經生出密密青青的細草了,我才感覺到,舒珩是真的死了。”他的語氣並無半分悲切,平靜似枕邊的呢喃,葉維溱卻覺得難過極了。“跟朕回去吧?”沈宿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道:“他去了,我已經沒什麼感情可以給你了,你還留我做什麼?”葉維溱將他在懷中抱緊了,注視著鏡中兩個人的身影,近乎虔誠地說:“你在朕身邊,讓朕能時時看著你,便足夠了。”騙子,世上的人心沒有哪一顆,不是貪婪的。沈宿在心裡這樣想著,縮在他懷裡回了一聲:“好。”沈宿是被葉維溱打橫抱出來的,他整個身子都罩在苔青色的氅衣裡,隻餘一張小小的蒼白的臉。在路過季澄宣身邊時,他第一次抬起了眼簾,眼中滿是惡毒的輕蔑,麵對葉維溱時,他一直都沒有正眼看他,怕的就是泄露出這難以抑製的恨意。季澄宣則站在原地,淺笑著施禮,端的是比葉維溱疏淡半分的欣喜,他站的位置正落在葉維溱視野內,一絲不快也不能顯露。此時此刻,他還沒權衡好該如何對付沈宿。馬車轆轆駛離了這條僻靜的小巷,沈宿還記得自己初次來時,天氣是怎樣的晴暖。那時他坐在人家門前的台階上,消遣時光般討閒地等,惹得家仆們不住透過門縫看他,他隻裝作不知,托著腮巴望著往巷口瞧。倚牆的杏花落了一片又一片,鋪滿了舒珩將要來的石板路,他越等越心焦,幻想著下一刻舒珩就會騎著馬從小巷儘頭出現,乍一發覺自己竟然在,滿目的驚喜斂眸難藏,必勝過春日萬種風光。高中的賀詞他都想好了,便道“無意風流簪花客,有幸得逢狀元郎”。沈宿放下窗簾,不再向外看了。遠離人群的禦駕,坐在他身邊的葉維溱,朝廷、複仇、爾虞我詐,日子回歸成它原本密不透風的樣子。他甚至回想不出,舒珩當初是怎樣分拂開這一切渾濁,站到他身邊來的。一切就像場酒醉後的大夢,醒後即消逝無影,人生再度沉入永夜,可他見過一次白晝,便永遠不會忘記了。沈宿到老都記得,他所見過最好的人,死在乍暖還寒的早春時節。葉維溱承認,沈宿回宮,若說他無半點欣喜,那是欺心;不如說,失而複得的暢快令向來冷靜的他,恨不得大赦天下。情理上,他惋惜舒珩的早逝,但在內心深處他也在忍不住慶幸,連天都在幫他。他心底蟄伏的病態欲望從來就未曾死去,儘管理智極力鎮壓,但他深知自己有多渴望把小宿變為一具不腐的屍體,永遠留在身邊。如今小宿活著回來,最好不過了。他們有大半生的時間可以消磨。傷口總會愈合,故人總會忘記,唯有活著的人是實實在在的,他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日暮時分,天上飄起了清潤的細雨,滴滴落在悄生綠意的枝條間,催開幾片玉瓣。季澄宣收傘入殿,走到禦案旁,在他耳邊低聲通報了什麼。窗外雨聲綿綿,他擱了筆,隻道:“無妨,倘若這樣能讓他好受一點。”待那厚厚一摞折子批完,他照舊吩咐,擺駕仰嶽閣。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去看他,即使沈宿從不主動與他說話。宮人的聲音響亮悠長,大門被緩緩打開,即使有所準備,看到眼前這一片素白,他也不由得心驚。沈宿穿著一身雪白喪服,長跪在舒珩的牌位前,宮人說,主子已跪了幾個時辰了。葉維溱拈了幾柱香點燃,莊重地立於牌位前的香爐中。那牌位製得簡陋,連字都是沈宿一刀一刀刻上去的,其上“亡夫”二字直白得傷人,他隻瞟了一眼,便不再去看了。帝王不可下禮,他站在沈宿身邊,勸慰道:“舒珩生前廣積善德,到了那邊也會有個好歸處。”“自縊並非善終,死後不入輪回,孤魂野鬼,談何歸處?”許是太久沒有說話了,沈宿的嗓音帶著澀然的啞,卻字字含悲。維溱隻好道:“鬼神之事,世間傳言紛繁,也當不得真。”這樣說,反倒把自己之前的勸慰推翻了,剛起了個頭的交談生生截斷,房中靜謐,兩人一時無話可說。維溱隻好換了個話題:“朕看你這些日子清簡了許多,可有什麼需要的,讓澄宣給你送過來?”“承蒙皇上收容,沈宿感激不儘。我這一介未亡人,還有何妄念?隻恨貪生不能隨他一道去了,如今也隻是守著牌位等死而已。”話說得十足的客氣,人仍端端正正跪在蒲團上,目無塵雜,六根清淨。維溱聽得出他的意思,他是在告誡自己,他沈宿的心現在就是一座緊閉的城池,裡麵隻住了已故的舒珩一人。可叫朕如何甘心呢?他低頭看著沈宿,他一身素白,唯有束在發間那一段纓繩,是血一般的鮮紅,他不知曉它有什麼意義,隻記得沈宿一直貼身帶著,便不禁伸手去碰觸。這一碰卻激得沈宿一顫,倉皇躲開了,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他身上,臉色卻抵觸又蒼白。沈宿旋過身,對著他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個頭,道:“臣方才蒙受失伴之痛,還無心陪皇上取樂,煩勞請回吧。”維溱伸出的手隻得收回,又在身側緩緩握緊了。“朕走就是了,你起來吧。”這話倒也不難說,他甚至還在唇齒間重複了一遍,但沈宿聽沒聽見就難說了。他隻是感到,說完第二遍時,有什麼酸苦的東西倒流回了心裡。出門時,宮人對他道:“公子這幾日將自己關在房中,常常流淚,連夢裡都喚著舒大人的名字,一日三餐皆用不上幾口,實在讓人心疼。”他點點頭,吩咐著:“他身子虛弱,你們多勸勸他,彆讓他儘日跪著。去太醫院請廖梧來,讓他在偏房住下,小宿的身體,還是他最清楚。雖說是春日了,早晚仍是寒涼,毯子和蒲團都換成厚實一點的。”他望著宮牆外的無邊暮色,宮牆內的垂垂新柳,蹙了蹙眉:“朕……朕這幾日就不再來了,你們照顧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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