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懷璧(1 / 1)

暖棋 溫裘 2907 字 1天前

收到了舒珩痊愈的消息後,沈宿也算鬆了一口氣,在舒宅稍作打點,準備回宮。這是他冷靜思索後的決定。一來,他不相信葉維溱會真的放過他們。即使當日說出那番話時葉維溱的確是那麼想的,但人心易變,本性難移,說不準哪一日他就會被怨忿衝昏了頭,再來這麼一遭,受苦的隻會是舒珩。他不知道,到那時舒珩可還有這等運氣,再次化險為夷?光是看彥純非在信裡的描述,他都心疼得快瘋了。二來,複仇還要繼續。連攸寧仍在戰場未歸,朝中靜待聽命於他們的大臣也都押上了身家性命,此時他若是逃離,無異是抽掉了他們的脊梁骨,說不準會有多少人因此而喪生;而那些為他們鋪路的亡靈,也會因為他的脫逃,永遠得不到超度。這是比性命重要萬倍的事情。他沒什麼需要帶的,隻打包了幾本舒珩的手稿,權當留個紀念。經過這一番折騰後,他能乖乖回宮,葉維溱欣喜還來不及,自是不敢有什麼過分舉動;大家自欺欺人地得過且過,就看誰先把誰吃掉。敲門聲響起,應是車馬備好準備啟程了,他剛想應一聲,就聽“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他抬起頭,門在那人身後合攏,他看見那瘦骨伶仃的人有著熟悉的眉目,麵龐上卻沾染了風霜的顏色,沈宿覺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好一會兒,他想開口說句:“你回來了。”舌根卻是麻的,從腳底往上渾身都是麻的。想擁抱他,想親吻他,想觸碰他,想實實在在地確認他還活著,在那無法相見的漫長歲月裡,沒有被無儘的疾病磨難所吞噬。沈宿伸出手,指尖顫抖到難以自持,他望向那把蒼白枯瘦的病骨,每看一眼就像有刀子在心上狠狠地剜,卻還看不夠似的,生怕眨一下眼,麵前人就消失不見了。舒珩終於走來,指尖與他相碰,掌心與他相合,兩個人不高的體溫卻頃刻像要燒起來。不知道是誰先打亂的呼吸,誰又先把誰按在懷裡,兩個人緊緊相擁在一處,為了確認似地不住喚著對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泣不成聲,直到勒得彼此骨骼發痛,直到發瘋一樣地交換親吻。不需要言語什麼了,身體在憑本能相認。沈宿覺得自己的頭腦空白著發燙,他的指尖穿過舒珩的頭發,吻過他頰邊又去吻他耳際,就是這個人,逃過冰冷森然的病痛和死亡來見自己,是他的舒珩。舒珩一反往日的溫順,擁抱和親吻都是又重又凶,甚至能看見他眼底氤了一層赤紅,像要流出血來似的。明明極靦腆的人,卻先伸手解起了對方的衣帶,冰涼的手指觸碰上溫熱的皮膚時,兩人呼吸皆是一重,但緊接著他感到唇上一陣刺痛,緊跟著就被一把推開了。兩個人拉開了一點距離,呼吸依然清晰可聞。沈宿兩把攏上散開的衣襟,綁好衣帶,舒珩的目光仿若實質地落在他身上,他不抬頭都能感覺其中的驚疑,惶惑和羞恥。他說:“不行,舒珩,我們不可以。”舒珩本就是鼓起勇氣才主動,聽他這麼說,周身血液都涼了:“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接受我嗎?”話未說完,已紅了滿臉。“你等等我,你再等等我……”沈宿低著頭,聲音已是沙啞。等我大仇得報,等我能踏平那皇城,予你真正的安生。我不要你陪我顛沛流離,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想到你在我身邊,隨時就可能橫遭殺身之禍,我就恐懼得生不如死。我不能做什麼,因為我知道一旦做了,你就不肯離開我了。舒珩走了,他投下的影子漸漸離沈宿而去,一點一點抽走了沈宿全部的氣力。沈宿覺得自己太殘酷了。複仇的事,自己的身份,甚至真正的名字,什麼都沒有告訴過舒珩,對一切一無所知的舒珩隻能以為,自己是因為世俗倫理那些無聊的東西,才推開他的。舒珩一定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愛他。他一定會感覺,這段感情從來都是自己卑微的一廂情願。不是的啊,傻瓜,我愛你的,就像你愛我一樣愛你。沈宿知道,隻要他肯把一切告訴舒珩,舒珩必定會理解他的,也會守口如瓶。舒珩不會因此而害怕、退縮,無論情勢如何艱險危急,舒珩都會不離不棄地陪著他。而這,正是他所害怕的。今日是走不了了,有些話,他必須親口對舒珩說出來。舒珩獨自走出門去,走了好遠才發覺那是自己的家。他是同彥純非一道回來的,彥純非送他到門口時,臉上那歡愉期盼的神色他還記得,再讓他看到自己這副樣子,實在不像話。他就近在客棧訂了間房,起初店老板看到他這副癆病樣子,身上又沒多少錢,本是一臉的不耐煩,交完房錢才撓著頭思量道:“莫不是翰林院的舒大人?怎麼不回家去?”他實在沒那個心力去應付,點了點頭就上樓去了,身後免不了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他忽覺當初死在那也許是好事,活著實在乏累。衣衫未解在床榻上躺了好一會兒,睜眼閉眼都是沈宿推開自己時,低著頭的樣子。明明剛回來時還看不夠似的,卻隻因為避嫌,看都不肯再看自己一眼了,真的有那麼可怕嗎?風言風語我也受過,如刀如劍,害命銷骨,可我覺得,都沒有你重要。他知道,自己也是有私心的,他希望在沈宿心裡自己也有這樣的重量。可偏偏不是這樣的。他想沈宿,比未見到時還要想。他有意識地拚命回憶有關沈宿的每一件事:沈宿在披拂街中握著自己的策論侃侃而談;沈宿說不放心自己獨自應對,請求同去江南;沈宿蹲在船頭握著釣竿,身影都朦朧在滿湖煙雨裡;沈宿站在丁香花叢中,關切地伸出手去探自己的體溫;沈宿睡在自己身邊,輕快溫柔地喚自己的姓名……這樣的沈宿,讓自己魂牽夢縈的沈宿,舒珩攥緊了心口的衣料,隱約升起個念頭。像有誰在耳邊不斷為沈宿說好話似地,說著至少給他個機會,讓他解釋清楚自己的心意,到時再離開也不遲。再去見他一次,不要讓他抱有苦衷,也彆讓自己留有遺憾。舒珩又回到了那扇門前。來的路上他想著,和方才是一樣的景色麼?為何日光好像都黯了幾分?他這次回來,不像是聽什麼解釋的,反而像來給先生交功課的學生,不安忐忑,生怕待會開門來的人說出的,是讓自己絕望的結果。離開時還抱著聽他道歉的想法,此刻卻成了這樣,果真是越靠近,越卑微。他叩門,才兩下,門就開了。兩人挨得極近,臉對臉,因此他輕易就看清了沈宿神色中的焦躁和不耐煩,他開口叫:“沈宿。”麵前人的目光卻移向自己身旁的虛空了,有意避開他視線似地,虛眯著眼。要說什麼快說,說完就快走。他彷佛想說這句話,卻礙於修養隻把它們藏在眼睛裡。舒珩頓時覺得自己什麼也沒有必要說了,也不必聽了。他退了半步,轉身要走,卻被沈宿一把拉了回來。他的肩膀重重撞在門框上,頭腦發暈,沈宿的影子就投在自己身上,他發覺自己從未見過沈宿這般粗暴的樣子,望向自己的眼神讓他不住想退縮。“你不是走了嗎?還回來乾什麼?”“這是我家……”他壓抑著聲音說道。“它早就不是了!皇上把它賞給我了,你現在隻不過是個剛剛免罪的平民,你在京城一無所有!”有意強調似的,後幾個字他說得極重。舒珩靠在門上不說話,緊抿著唇,眼周紅了一圈。忍無可忍似地,沈宿問他:“你知道我是花了多少努力才把你撈回來?算我求你了,消停一點行不行……你還要什麼?你是不是還要拉著我到大街上,讓整個京城都知道我們倆這點破事?”舒珩答不出來。麵前的這個人不再是那個處事遊刃有餘的機靈鬼,他像個真正的成年人般,額角青筋起伏,眼中的疲憊和無奈是演不出來的。“舒珩,你什麼都沒有,我……沒有皇上我也什麼都沒有,在這京城中隨便一隻手都可以捏死我們。”他好說好商量一樣,用手輕輕撫過舒珩頸後的頭發,每觸碰一下都會感覺到細細的顫抖,“沒錯,我是很喜歡你,所以不惜和皇上翻臉也要救你。可是喜歡不能當飯吃,我們兩個不能相擁著餓死,你明白嗎?”“我也不想對你說這麼重的話,可有些話不說開了遲早要壞事。”他儘量輕緩著語氣教訓著,“你想想原來我們多好,我做我的戶部尚書,你也能施展你的抱負,是你非要說出來,我那般瞞著藏著,還攔不住勢頭急轉直下,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你怎麼還不知道收斂一下?不曉得多少人視我們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嗎?”他手底下的肩瘦得硌手,舒珩淚水漣漣地看著他,好半天也沒有動靜,半晌才輕聲說:“我沒想怎樣,我隻是喜歡你。”“我也喜歡你,所以盼著你好好活著。你不盼著我有個好的前程嗎?我的一切都握在皇上手裡,我總是要回宮的。我們也可以常見麵,情愛是我們倆的事,還是放在心裡……”“你是要我做你的姘頭?”舒珩目光冷利。聽到這話,沈宿似乎有點生氣了:“說的這叫什麼話?我們誰都沒有成婚,怎麼能算那種關係?”“那皇上呢?你知道的吧,他寵你得緊呢,他若是要你呢?”舒珩越說臉色越寒,末了竟笑了起來。沈宿的耐心仿佛被逼到了臨界點,“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要對還沒發生的事胡思亂想了……”“也就是說你也不抗拒的,對吧?”舒珩忽然覺得京城也並沒有比伏墉縣暖幾分,都是能凍死人的寒涼。他注視著麵前人,道:“沈宿,我今日才知道,我從來就沒認識過你。”“你不是我愛的那個人。”他越過沈宿,再次離去,這一回沒有絲毫的留戀。“舒珩。”沈宿叫他,即使他沒回頭還是喊出了要說的話,像要強灌給他似的,“你瞧不起我也好,我就是濁世中人,你這種沒體會過貴賤落差的人永遠不會明白,名利富貴和感情相比,無論到了何時,我都會選前者。”在他最後一個字出口的時候,舒珩徹底消失在視線裡了,沈宿視線仍定格在門口,嘴無聲張合著:“抱歉。”抱歉舒珩,抱歉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你不必諒解我,因為就算是我,這輩子也無法原諒自己,卑劣的,對愛人說謊的自己。沈宿把自己關在這間房中,一關就是三日。他知道舒珩回來過,站在門前幾次都想抬起手來敲門,但還是放下了。透過窗紗,隱約能看見他徘徊的身影,舒珩這個人,就是心軟。但後來就再也沒來過了,應該是終於下定決心放棄了。這樣最好。他幾日來水米未進,乾巴巴地躺在那裡,眼睛無神地望著虛空,嘴唇蒼白地微張著。糾結、痛苦、自責、不甘都掙紮過了,現在的他腦中一片空白,仿佛靈魂被生生抽離,不知這樣過了多久,他的心突兀地跳動了一下,他開始瘋狂地想他。想得剖心掏肺,想得萬念俱灰。理智終於被消磨得如風中殘燭,他切切想著:舒珩,你再來一次,我就要撐不下去了,你再來一次我就放棄,仇恨理智統統放下,什麼都不顧了,再來找我一次,我真的…就和你走……月落日升,他眼看著光陰緩慢地從窗前起落,期盼的身影還是沒有再來,最後的一點癡念終落得一場空。不知是在睡夢還是昏迷中驚醒,沈宿猛地坐起身來。沒來由的,他驟然心慌得不成樣子,竟連好好思考也不能了。心中有隻小爪子抓著撓著催他去找舒珩。他先到了彥府,門童說舒珩從未來過。他隻好又去各家客棧裡尋,沒過多久,就找到了舒珩下榻的那家。店老板的臉和周遭的萬物都呈現出荒謬的扭曲,那抖得不堪聽的聲音說著:“舒大人……舒大人他昨日在房中自儘了。”不過是一句話,哪怕再驚恐、再沉重地說出來,也割傷不了耳朵,所以沈宿也沒如何悲痛,隻是覺著晦氣,覺得可笑,心裡想著等叫他找到舒珩,一定要宰了這店老板出氣,遂高喊著舒珩的名字,徑直上樓找到了那間被緊鎖的房間。鎖鏈打開,他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這房間並無特彆,除了梁上懸了一根刺眼的白綾。沈宿仰頭望著那白綾,陰暗房間中,舒珩踏上凳子將自己吊上去的景象就不由得跳進腦海裡,就這麼一下子,他的手腳便霎時全涼了。“舒珩他人呢?”他眼眶燙得發痛,卻執意不肯說屍體。可等待他的,還是隻有京郊山中的一座孤墳,黃土尚新。像怕驚動什麼似的,他極輕極緩地跪下去,撫摸著碑上那姓名的指尖卻蓄了全身的氣力,一下一下,仿佛要把那字跡磨平。為什麼這上麵刻著舒珩的名字?這又是什麼計策陰謀?舒珩來找自己說道的模樣他還清楚記得,那樣鮮活的一個人,他應該心灰意冷地離開,不然也該再找來罵自己薄情寡義,隻是絕不該安靜地躺在這裡,埋在冰冷厚重的黃土下。血絲漸漸爬上沈宿的眼瞳,他就長跪在墳前,額前碎發胡亂遮著他的視線,碑上那一筆一劃也變得模糊。他大笑,和著淚水笑,手背奮力擦去流過嘴角的鹹苦,他野獸一樣膝行著爬向那墳塚旁,開始徒手挖開被那堆填滿壓實的黃土。他的指甲裡塞滿了汙泥,衣衫也變得肮臟不堪,混雜的石子砂礫割爛了皮肉,又立刻有落下的泥土灑在傷口裡。他就像察覺不到痛似地死命挖著,急促的氣喘中混著困獸般的哽咽。他期盼著挖到最後打開的是一口空棺,就像他這半生所經曆的所有謊言一樣,驚心動魄後不過是一句笑談。如果這是舒珩給他的懲罰,他一定心甘情願地領受,他隻願舒珩還完完整整地活在這世上。這樣不知挖了多久,指甲縫裡已經滲滿了血,他被一隻手提著衣領拎起來。他望著來人,像哭斷了氣的孩子一樣,淚水順著眼角不斷流地淌出來,他說:“純非,他們說……舒珩死了。”“是死了,我親手埋的。”彥純非握著他衣領的手更緊了些,像是要活活勒死他。可沈宿已經不成了,就像是一個真正的死人一樣,他臉上糊著淚水,眼睛裡卻是空的,連呼吸也續不上了。回魂似地,沈宿望向他:“可他連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我,他是不是對我已經死心了……”他失悔到眼前都發暗了,此刻隻想把舒珩從棺材裡拉出來,告訴他:舒珩,那些話都是我騙你的,要死也彆帶著絕望闔眼。“他來和我告過彆,當時隻說要離開了。我心說定是你做了混賬事,可又想著疏不間親,讓他離開一陣換換心情也好,沒想到第二日再去看他時……”彥純非對他低吼著,“你到底乾了什麼,會把他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我不知道會這樣,我沒想到……”沈宿體力不支,雙膝慢慢跪下去。彥純非也氣坐下了,喝道:“我爹總把我和你比,說你清醒,你透悟,你明澈,叫我跟你學!跟你學什麼?學薄情寡義,鐵石心腸嗎?”“你知不知道,我去的那一天,他病得眼睛都看不清了,還在堅持給你寫信。可是他死裡逃生回來了,你是怎麼對他的?沈宿,你他娘的就是個畜生!”沈宿也不知聽沒聽進他的話,隻一味地抱著頭,言語著:“人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就求死呢?”他一路走來,見過那麼多鬥得你死我活的人,為求自保不擇手段,螻蟻尚且求生,舒珩他不是還有抱負嗎?他不是還心心念念要革新文壇嗎?死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彥純非一下子被他氣笑了,狠狠踢了他一腳道:“輕易?哪怕最艱難的時候,他都沒有動死的念頭,還是咬著牙活下去,為了你活下去!他從來就不是個軟弱之人,隻是你這把誅心的刀實在太狠!是你親手斷了他的生路!”“是啊,哀莫大於心死……”沈宿覺悟似地按著心口道,“害死舒珩的人,是我。”可不是麼?明明想保護他,卻害死了他,自作聰明說開了就是愚不可及。他撐著地站起來,從懷裡摸出一截潤紅的纓繩,放在那被他掘開的墳堆裡,填了一把土。“你的長命縷,我一直想還給你,可惜一直錯過了。”就像他一直想著要好好待舒珩,可舒珩還是帶著一身嶙峋的病骨長埋地下。“我頭很痛,要休息了。”他說著,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慢慢向山下走去了。彥純非沒有叫住他,因為從剛才起,沈宿就被可見的絕望爬了滿身,仿佛碰一碰,整個人就要碎了。原來生不如死就是這副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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