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最冷的時節便結束了,所有的事情也像氣溫一樣,逐漸回暖。而首當其衝的一件大幸事就是,霍望昭被彥純非拉來了伏墉縣,不僅醫好了舒珩,也給糾纏伏墉縣多年的惡症下了一劑良藥。那日他二人來時,恰巧搭救了一個身患怪病的流浪漢。霍望昭是好醫成癮之人,醫好了那人後意猶未儘,邊把自己的小本本記滿邊抬頭問了句:“此地可有像你這樣身患奇症之人?”從這以後,縣衙內外來找霍望昭求醫的人就沒有斷過。霍望昭非但不言累,反而像入了海的魚,沒邊兒地浪了起來。當然,這是彥純非嘴裡的話。舒珩醒後見此種狀況,心知伏墉縣百姓有救了,對霍望昭謝了又謝,一直壓在心上的石頭也落了下來,開始考慮回京之事。他剛剛病愈,病容尚未褪,瘦骨如柴,但彥霍二人知他相思之切,便也隨他去了,隻是在屋中備了酒菜踐行。“其實不必如此。我此番回京,隻是想與沈宿見麵,那位公公既然說事已無礙,應是皇上寬宥,放過了我二人……”他麵上從容又柔和,“我想與沈宿一同回伏墉縣,如今有了霍大夫的神醫妙手,加之沈宿的機敏能乾,到時定然能將百姓們救出困境。”“難怪他一直在求我,務必要醫好你。”霍望昭掃了彥純非一眼,“俗世之中,能與閣下這等心懷蒼生之人結交,真乃平生快事。”說罷他敬了舒珩一杯,舒珩以水代酒飲儘。“說來我與彥兄當初不過幾麵之緣,能承如此悉心照料,舒珩感激不儘。”霍望昭剛放下酒杯,詫異地又望了彥純非一眼:“不會吧?我以為你們是老交情,舒珩你可不知道,他在我家時為了求我來……”彥純非連忙揮著雙手打斷他的話,嘿嘿一笑道:“我老早便仰慕舒珩品行,君子相交,隔世亦可奉為知己,與認識時日長短何乾?”舒珩也隨之展顏,道:“我們三人本不相乾,此時能在此相逢對飲,結交為患難好友,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此時雖是分彆,霍望昭卻感到胸中似有熱流翻湧,他滿飲一杯,向舒珩道:“待你重回伏墉縣,我為醫你為官,傾我二人之力,必讓這貧病之地再不複此時荒涼!”“還有我!”彥純非連忙也舉起杯,“我出錢!”邢嘉嶺,秦燕盟軍大營。探子快馬來報,尤泊聰倚在榻上懨懨聽著,一旁火爐燒得正旺。北方氣候與齊境大不同,眼下積雪未化,寒冰三尺,在座諸將著的都是極厚重保暖的鎧甲,交談之際,仍有濃霧似的寒氣從口中陣陣呼出。“……誰料龍朔軍不出三日就商量出破陣之法,逼得我軍節節敗退。龐將軍本想著率領大軍暫駐大荒山之下,怎知道當夜突遇雪崩,多虧龐將軍反應得及時,指揮大軍避難,但損兵折將,亦是不計其數。”“這好端端的怎麼會遇上雪崩?難道真的是上天都在庇護那姓連的?”座下有一大將當即不忿道。老將楮威一捋髯須,道:“不然。聽聞那連攸寧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莫非是有意設計,誘使龐將軍落入圈套?”在座皆恍然稱是,榻上尤泊聰卻直了直身子,冷哼了聲:“雪崩?我看是人為也說不定。”“大荒山山勢極其陡峭,然土質疏鬆,林木稀少,夏季時就常因暴雨,致使泥土滑坡而下,掩埋道路車馬。”他眯著一雙細長的眼,眼皮單薄,“坐等天意勝算何其渺茫?嗬……他索性就親手造了一個。”他恨恨道:“出兵前我反複叮囑那龐衝,要提防連攸寧借山形之險突襲,若不是他燕人剛愎自用……”座下其餘北燕將領聽聞此言,臉色皆是一變,尤泊聰卻不避他們,挑眉厲聲道:“望在座各位都能好自為之,聽從調遣。否則,過了這劍峪關,直入的可不是我大秦的國都!”燕將雖然憤憤,但知他所言非虛,也隻好都抱拳稱:“是!”尤泊聰其人極怕冷,肩上披著厚氅不說,腿上還蓋了一條白狐皮的毯子,襯得整個人神色分外慵倦。這頭探子彙報得也差不多了,他忽然想起,問了句:“那龍朔軍中各處的細作暗探呢?有什麼收獲沒有?”“有,小的都記下來了。”那密探說著將手伸向袖中,取出時卻動作飛快,帶著雪亮的光。密探與尤泊聰挨得極近,眼看著手中刀已刺向尤泊聰心口,他卻慘叫一聲撲倒在地,手中短刀也掉落一旁。他的身體被利刃貫穿,正是秦軍主帥楮威的佩劍。“多謝楮帥。”尤泊聰略微整頓儀容,難掩不悅地望向塌下的死屍:“連我安插的密探都能策反,這個連攸寧真是和竇疏言一樣難對付!”“隻能煩勞楮帥親自率軍迎敵了。”楮威聽聞此言,雙目寒光一閃,如一頭亟待飲血止渴的雪狼,雖老不衰。龍朔軍大營駐紮在數十裡外的奉原穀,這些日子他們屢戰屢勝,鬥誌滿滿,如一把鋼刀直插向關內,估計不久還要拔營。連攸寧已經向燕都派去了使者,一旦燕王同意投降議和,這場戰爭就可以宣告終結,但尤泊聰顯然不會讓他們如願。“秦將斬我胡、陳兩位將軍,現正率兵向大營殺來!進軍猛烈,勢不可擋!”門外來報。“來將何人?”易蕭問道。答:“秦軍主帥楮威二子,楮澤。”一時間在座諸將臉色都有幾分不善,連攸寧微微一笑:“連楮家軍都派出來,看來尤泊聰是打算殊死一搏了。”又言,“諸位莫慌,這正說明秦燕盟軍已是強弩之末了。攢足力氣,勝了這場,咱們就回家。”話雖如此,但楮澤的實力也不容小覷,楮威最得意的兒子,一向鮮有敵手。柏少庭上前,請求道:“少庭願率軍禦敵!”易蕭知他二人實力相當,但還是以目光征求連攸寧意見。隻見連攸寧站起身,從從容容扶起了柏少庭,教誨道:“你與子翊都是主將,怎肯輕言出戰火拚?”罷了,緩步徐行到了門口,伸手撩起厚重的簾子卻不向外看,反而像在為在座諸人展示什麼一般。比起昏暗的營帳內,外麵白燦燦的雪地映得日光分外晃眼,有零星雪花被風帶進屋裡,留下絲絲刺骨的寒涼。“不僅少庭不必出戰,在座各位將領也都無需離營,隻需在沿路設多批、少量輕騎阻攔,拖慢軍隊行程便可,亦不必死戰。”正當眾人都在思考是何道理之時,連攸寧終於偏頭望向了營外,明燦的日光迫使他虛眯了眼,也襯得束發絲縷柔軟分明。易蕭注意到,他的唇邊彎起了幾不可察的弧度,轉瞬即逝,又換成那副令人信服的顏容,正色道:“本相昨夜卜了一卦,知不日將有暴雪突降,封山阻道,便是我軍不攔截,到時敵軍也將寸步難行,又何需白白損兵折將呢?”“我觀敵軍來勢,進軍急而猛,定是想作為先鋒為大軍開路,並未圖謀久戰。由此可斷,他們不可能攜帶太多糧草和裝備,一旦為暴雪所困,饑寒交加,便會不戰自潰!”他這一說,營帳中氣氛頓時輕鬆了不少,但也有想不通的,出言道:“可這眼看著都要立春,怎麼可能有什麼暴雪啊!”連攸寧放下帳簾,麵容又隱沒在陰暗裡,語氣卻似成竹在胸:“說有,就定會有,子姑待之。”此時楮澤所率領的先鋒軍隊已距龍朔軍大營不足三十裡,按此種形勢,用不了三天,就能直殺到大門口。“暴雪?”楮澤大笑道,“這連攸寧還真當自己是神靈轉世?”他騎在馬上,抬頭望望朗朗晴空,“我就不信這三日之內,當真會天降暴雪阻本將軍去路!”楮澤年少氣盛,卻並非一味衝動冒進。他嘴上如此說,用以振奮士氣,但還是派快馬令隨後的大軍延緩進程,以免全軍真因暴雪困於山穀;但為了保證先鋒軍供糧,仍讓糧草先行,並命令先鋒軍全體,重甲下換上禦寒用的冬衣。準備齊全,楮澤再無畏懼,直向龍朔軍大營而去。龍朔軍大營這邊,眾人心急火燎,聽著敵國先鋒軍不斷逼近的戰報,外麵卻沒有一點落雪的樣子。子翊抄著手裡裡外外走了好幾遍了,看見營帳上吹下來的雪花,都要一驚一乍老半天。連攸寧正在營中與易蕭下著棋。他手邊放著好些支令牌,像在有意掐算著時間似的,過一會兒就派人來領一支,帶兵出去。還是不求勝,隻吩咐定要與楮澤纏鬥到某時某刻左右,時間一到,立即撤兵。這樣耗了一日半,敵軍距大營已不足五裡。連攸寧發了最後一支令牌,令郎子翊親自率軍,務必與先鋒軍糾纏到天黑,不圖戰績,不求斬將,哪怕是耍滑兜圈子也要將他們攔住。楮澤與郎子翊一戰,結束時天色已晚,遠遠可以看見龍朔軍帳前火把已被紛紛點亮。他們雖不懼怕,但也忐忑了一路,可現在看來,彆說暴雪,天空中就是一片雪花也無。“雪呢?他連某人預言的暴雪呢?”楮澤提著長刀狂笑,身後也是哄笑不斷。他當即下令,命人騎快馬告知後方大軍,即刻加快速度趕上,他們明日便要蕩平這奉原穀。此番來得輕鬆,眼看著獵物就在眼前,楮澤與手下將士們皆是鬥誌勃勃。有人提議,不必等到大軍到來,先鋒軍率先搞一場夜襲,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到時楮將軍您就是首功。有人反對道:“先鋒軍畢竟與龍朔軍兵力相差懸殊,貿然出擊怕是不妥。”楮澤不屑道:“我有大軍作為強援,何懼?況且我們隻是攻其不備,給他點顏色看看,到時若是援軍不至,先鋒軍皆是騎兵,再速速脫身退出不就行了?”夜漸漸深了,龍朔軍將士們許是都進入了夢鄉,整座大營分外寂靜。守夜的小卒提著梆子一邊巡視一邊敲著,交接時忍不住嘀咕了句:“聽說西秦的先鋒軍已經快到了,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會不會發生什麼?”那交接的兵卒笑他:“那也要等到他們的大軍開來啊,先鋒軍區區幾千人怎麼敢攻擊大營,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咯!”話音剛落就被身後黑影割了喉,對麵小卒嚇傻了,拿著梆子剛想喊,也被捂著嘴一刀捅進了心臟。一聲哨笛長鳴,先鋒軍騎兵精銳如海潮一般湧進龍朔軍大營,直奔帥營而去,看樣子是想先擒了易蕭連攸寧。馬蹄如飛,從門口到帥營也不過倏忽,幾乎來不及思考。楮澤勒馬,忽覺情況不對,這座大營似乎太安靜了。不是未及應對的安靜,是空得發虛的死寂。“快撤!”他急道不好,忙高聲喝道。但為時已晚,萬千支箭攢著火簇從半山腰湧下,如漫天煙火墜落,又似星海怒濤,化作不計其數的火種,將整座大營燒成一片火海。營帳瞬間被火舌燃儘,露出裡麵塞得滿滿的稻草。山穀之地,地勢低窪,宜放火。潛藏在半山腰的數百兵士見火勢已起,並未逗留,按既定路線離去了。先鋒軍卻陷在火場中難以脫出,戰馬遇火發了狂,四處奔逃,或是被營帳之間的跘馬繩跘得栽倒在地,或是不顧騎馬者一味往外衝。他們身上換了最厚重的冬衣,一點就著,燒傷燒死者不計其數。最後隨楮澤灰頭土臉地從火場逃出的,隻有不到兩百人。龍朔軍早已無處可尋,他們隻好順原路與即將趕來的大軍會合。楮澤騎在馬上,還在擔憂如何與父親和尤泊聰交代,忽聽有人啞著嗓子喊了一聲:“下雪了!”像火起那般突然,鵝毛般的大雪滾著團從天際飄落,落在眾人的發間、鎧甲上。楮澤望著漫天大雪,目眥欲裂,顫聲道:“雪……暴雪……”隨即反應過來急令道:“快跑!我們快離開這裡!”北方的暴雪足可一夜封穀,連攸寧要阻的不是他們的來路,而是退路。此時龍朔軍早已分批從小路轉移到了他們前方,正當他們勢如破竹地向山穀中前行之時,連攸寧也有條不紊地搬空了整座大營。對了,如若不是被大雪阻斷了通信,楮澤緊接著還會收到糧草被劫的噩耗。“楮家世代武將,楮澤是其中少有的聰明,因此常自恃有勇有謀。”連攸寧站在營帳門口,看著門外士兵們冒著大雪把一輛輛裝滿糧草的馬車趕進大營中來。剛剛燒掉的馬兒們的草料,頃刻就成倍地補了回來。“聰明總被聰明誤啊。”柏少庭在一旁說道,“幸虧我們的營帳富餘,不然這冰天雪地的……”他想想楮澤他們的處境,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還有……”他接著說,“抓住的那個細作是我們齊國人,該當如何處置?”連攸寧一改往日的和善,目光沉暗下去,低聲道:“尤不可恕,殺。”前些日子肅清細作時,他特地留下了“漏網之魚”,放任他報信給楮澤,否則也不會有今天這一出大戲。楮澤依仗著那點頭腦,頗為自得,其實若放在陰詭多變的朝堂中,他連給呂賁之流提鞋都不配。“讓將士們今夜好好休息,準備迎接明日的戰鬥。”連攸寧囑咐柏少庭。少庭領命,一頭紮進飛雪的夜色中,神情凝重起來。他知道,今夜不過奇謀小勝,明日那場才是刀兵相見,決定生死存亡的大戰。翌日下午,暴雪已經停了。此處不似山穀,地勢平坦,便是大雪覆蓋也仍可作為戰場。楮澤等人就悲慘得多,被暴雪封在山中,無營可駐,不辨道路,也不知何時能逃出。秦燕盟軍受風雪所阻,但並無停戰之意,繼續進軍,此時距龍朔軍大營已不足幾裡,遙遙可見遠方雪煙翻滾滔天。龍朔軍將士亦是戰甲齊備,嚴陣以待,望去恰如滿江銀鱗臥白浪。隊伍未齊,正一列一列地補上,在上戰場前,這裡所有人還有件共同的事要完成。“清點仔細了?”易蕭在馬上問道。“大帥您放心,將士們留下的東西,我們都有登記在冊,如果有誰此去不回,定然交到遺屬手上,一筆都不會錯的!”易蕭回首望了望營帳中碼放整齊的一個個小布包,這就是士卒們全部的積蓄,雖然都說著“何懼馬革裹屍”,但誰又願意最終回到妻兒父母身邊的,隻有這些冰冷的遺物?這是最後一戰了,雙方皆傾儘軍力,注定慘烈。不論誰勝誰負,都會有數萬人失掉性命,誰又能肯定自己不會死在這場戰役裡?馬倒了拔出劍來拚,劍斷了用牙也要咬斷敵人的喉嚨,屍骨成山的修羅場,每個人都是用命在搏鬥。忽聽隊列末尾隱隱有抽泣之聲,望去竟是個肌肉遒勁的中年漢子,臉上黥了墨字,發現大帥在看他,連忙抹去眼角淚水,挺起了胸膛站得筆直。“為何哭泣?”易蕭走馬到他身邊。“大帥勿怪,小人並非貪生怕死。”他昂首答道,“小人本是鄉野罪徒,打傷了人被收監,出獄後承蒙郎將軍不棄,加入了龍朔軍。”“這些年小人隨龍朔軍駐守邊關,又經曆了生死大戰,心境大有不同。剛剛交付物件的時候,看到能留給妻兒老母的隻有幾塊紋銀,又想起過去做的那些錯事,不由得感到愧對他們。”說到此處,頗有幾分淒愴,引得前方的士卒也紛紛回頭看,“想想這輩子為夫為父為子,小人都……”他再忍不住愧悔,粗糙的雙手蓋住臉,“噗通”一聲跪在雪地上。“站起來。”聽到易蕭的命令,他抬頭望去,馬上人一身銀甲,橫著飲血長刀,他像塞外之人那樣散漫著烏發,濃眉間卻鐫著非中原人不能有的忠貞和堅忍,迫使人不得不服從他的號令。“你要真的覺得對不起家人,那就握緊手中的兵器,活著從戰場上走下來。”他目光如雄獅,刀鋒雪亮,“你必須自己走回家裡,走到他們麵前去償還欠下的債!記住,你對他們仍虧欠良多,隻要還有最後一分力氣,你都不能死!”那漢子緩緩站起來,握緊了手中的刀,仿佛整條生命都化作了熊熊的戰意,在眼瞳中燃燒。他對著易蕭行了一禮,轉身向隊列中走去,易蕭看著他堅毅起來的背影,更堅定了必勝的信念。他調轉韁繩,剛欲走馬到軍前,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易帥且慢。”連攸寧正披著一件靛藍色鬥篷踏雪而來,步履從容。他趕忙下馬,急道:“連相還有何叮囑?”這話問得連攸寧偏頭一笑,他呼著白氣道:“事已至此,我還哪有什麼用處?真刀真槍地開戰,還得靠易蕭和諸位將士,我這個半路出家的謀士隻能坐在帳中喝茶了。”“一路走來,連相辛苦,日後千萬要保重身體。”易蕭用一種近乎壯烈的目光注視著連攸寧,“很多事能放就儘量放下吧。”“我早已舍身入魔。”連攸寧的聲音低下去,如平素輕聲敘話,“你若真的掛懷,就回來繼續度化我吧。”連攸寧雖說著駭人的話,卻難掩通身氣質高華,他拱手肅然長揖,易蕭卻一時忘了還禮,隻覺風吹落了滿樹的雪白梨花。“易帥保重!”連攸寧送易蕭上馬,他顯然是聽到了方才的對話,高聲道,“請務必要活著回來,否則連某心中亦會有愧。”戰馬長嘶了一聲,抬蹄向軍前而去,易蕭扯住韁繩回首,他想告訴連攸寧不必覺得自己是被他牽扯進來,卻在看到他眼中化不開的凝重時,打消了這個念頭。即便是慣了獨來獨往的人,也渴望被記住,不論是以何種殘酷的形式。這是一場載入史冊的慘烈戰鬥,對手是征戰無數的老將楮威,十幾年前的那場大戰秦軍便是由他統率,那是一把歲月都不能摧垮的老骨頭。連攸寧坐在營帳中,隻聞戰鼓不斷,廝殺之聲震天動地。不論傳來的戰報是喜是憂,他都沒有離開座位半步,如此日複夜,直到鳴金聲起,他掀帳出門,放眼所見之處的雪地皆被赤血浸透,幾無方寸潔白。他捂著胃,轉身乾嘔了幾聲,竭力仰頭去望天上月。那未圓滿的玉盤不知為何,也被染成了殷紅,落入眸中,半晌才恢複成清潤的色澤。勝了。易蕭、郎子翊、柏少庭,還有,還有……他點數著熟悉的麵孔,多半都渾身浴血地回來了,就連那個戰前哭出來的漢子,也斷了一臂被抬了回來。活著就是萬幸。還有那麼多不知姓名的,沒有回來的。茫茫沙場上,殘肢遍地,連屍首都拚湊不齊,而這樣的戰士,足有幾萬。秦燕盟軍大敗,楮威身死,殘部向燕都逃去,不知在此存亡之際,尤泊聰他們會如何處置引狼入室的燕皇。此夜連攸寧照舊觀星,見北方有星陣偏移本道,疑有大凶之事即將發生。彌空有血腥氣掠過,他發覺,無論勝與敗,他對於戰爭從來都隻有厭惡,十幾年前如此,如今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