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決絕(1 / 1)

暖棋 溫裘 2945 字 1天前

得償所願了。他朝思暮想了那麼久的人,此時應正在內官的服侍下沐浴更衣,而後坐在床頭,靜靜地等他過去。小宿身上猶沾著水汽的暖,烏順長發束著輕帶,垂下的睫毛根根分明,也許紅暈會染上他白皙的麵頰,直燒到耳朵邊。定是他想象不出的美好。今天是他們倆的好日子,縱沒有大紅織錦、龍鳳繡被,也總該是歡喜的。他唇角微微抬起,在觸及鏡中人空洞的目光時,又沉沉展平了。“澄宣,朕可怕嗎?”他反手抓住季澄宣拿著象牙梳的手,手指交錯處,未乾的發縷微涼。季澄宣搖頭,隻覺梳子齒尖硌得手有些難受。“朕麵容可憎嗎?”澄宣望向鏡中人,“陛下從小就生得好看。”葉維溱不說話了,放開他的手,頭也低下去,情緒隱在沉默和散下的發絲裡,澄宣就默默地為他把每一縷發絲梳順。“朕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人,澄宣你知道的,可是他現在就要和彆人走了,朕……朕沒有辦法。”澄宣取出綢帶為他束好發絲,每個動作都極儘輕柔小心。他都知道的,他的維溱在很辛苦地做一位好皇帝,不興征役、不好奢靡、不沉淪於酒色,他隻想要一點微薄的愛,可是天偏生不許給他。“朕可以把他鎖起來囚在籠子裡,不許他再和彆人說一句話,再看彆人一眼。”葉維溱說著,事實上他差一點就這樣做了,“可是朕不能。”“朕看不得他不幸福。”是,沈宿過分極了——不聽話,忘恩負義,擅自喜歡上彆人。但一切懲罰到此為止,他那麼喜歡小宿,怎麼舍得真的折磨他呢?葉維溱站起身向外走去,門口轎輦已然備好,澄宣為他披好外衣。“從見他的第一麵起,朕就發誓永遠都不會放開他,沒想到最後朕才是被拋棄的那一個。”寒梅坐蕊,瘦骨暗香,自他接沈宿回來那天起,掐掐算算整四年了。沈宿坐在床頭,低著頭一下一下扯著腕上紅繩編織的長命縷,在皮肉上留下道道紅印。單薄輕滑的裡衣依舊貼身,褲腿寬鬆,恰露出截白生生的腳踝。他不想見舒珩了,也不想做什麼清清白白的朝臣,裝模作樣的,讓人笑話。兜兜轉轉,自命清高地掙紮了好幾載,自己還不是成了他們口中的“寵佞”?不知是不是該感謝沈宿這一副好皮相,走投無路時還能變賣個好價錢。他仰起頭,細細瞧著鏤刻精細的床柱,指尖撫過身下雲龍錦褥麵。他在這張床上睡了不知多少回,卻從沒想過,這裡會成為他最終的歸宿。說起來,他要是早放下身段,在這方麵動動腦筋,可能早就拉著葉維溱共赴黃泉了,自古禍國妖孽的老路不都是這麼走過來的?可是,舒珩會難過吧?他心裡重重地跳了幾跳,來日再見,他將如何麵對舒珩呢?京城這麼亂,還是想個法子把他送出去好……他雙手蓋在臉上,合成了一聲歎。老天真是殘酷,明明注定讓他走上畜生道,卻偏要給他一副人的心腸,愛恨取舍,凡動念皆是斷腸之痛。門扇響動了一聲,葉維溱走進來,侍者都退身下去了,隻留他們二人在屋裡。外頭天色還是亮的,但陰翳的日光不願透進來,便上了兩盞焰色昏黃的花燭,算個彩頭。桌上盛了一杯清甜的青梅水,嫋嫋散著熱氣,乃是淨口之用。維溱飲罷,坐到沈宿身邊,道了句:“你眼睛紅了。”跟前人卻不理睬,隻顧伸手為他解披風的結,放在一旁後又去脫他的外衣。“好好地聽朕說話。”沈宿仰頭看他,正好露出纖細的脖頸,“是。”這雙眼太冰冷了,連含著的笑意都不沾分毫感情,儘管如此,葉維溱還是伸手捧住那張臉,讓他望向自己,“朕問你,你是真的很喜歡那個舒珩,是不是?”“是。”沈宿不知他這樣問是何用意,但事已至此,沒必要再多隱瞞。“隻喜歡他一個?”葉維溱一出口就後悔問了,用力抿了抿唇,還是一把將沈宿摟進懷裡,“好,不必說了,朕都知道了……”“我現在已經在這裡了,皇上答應我會放了他的。”沈宿沒有躲,反而往他肩上靠了靠,他卻沒有感受到絲毫暖意,他知道沈宿是在怕他反悔。“在你心裡朕成了什麼樣的人了……”他苦笑了兩聲,將沈宿抱得更舒服些,仿佛能抱一會兒多一會兒似的,“想那個人想得仇也不報了?留在朕身邊,朕至少還能幫你報仇。”靠在肩上的人瑟縮了一下,卻沒有出聲。“起初朕隻認定,是舒珩把你從朕這裡搶走了,後來想想,即便沒有舒珩,得知朕對你心意的那一天,你也會逃的吧?”維溱永遠也忘不掉他吐露心意的那天,將自己的臉抓到血肉模糊的沈宿,他望著自己時目光裡的厭惡,非經年累月不能沉積。“不管朕一直以來多麼努力,其實從來就沒能討你喜歡。朕早該感覺到的,你不過礙於朕救了你、是你的君主,才忍耐著留在朕身邊,我們之間的距離,早就已經疏遠了對不對?”沈宿聲音很輕,“對,不管怎麼裝模作樣,我對皇上,實在是喜歡不起來。”他知道這句話不該說,但它真的在胸口積壓太久,不吐不快。緊緊相擁的兩個人,一個眼眶澀然發紅目光卻不減溫柔,另一個唇邊卻勾著破罐破摔的殘忍。良久,他聽見葉維溱在耳邊苦笑了聲,自暴自棄般說道:“果然,你我之間的親近,原來隻是朕以為。”葉維溱伸手托起沈宿下頜,指尖輕輕帶過他的麵頰,那是親吻前的動作。沈宿則一瞬不瞬地望向他,瞧他倒也是劍眉星目,五官無一處不俊朗,怎麼就拚湊成了他最不想看見的一張臉?或許果真反感這麵容,在貼到極近時,沈宿還是沒忍住合上了雙眼,卻隻感覺到額頭被珍重地吻了一下。“朕……成全你和舒珩,好不好?”被觸了逆鱗一般,沈宿雙手推開葉維溱,眼中的怨毒藏都藏不住,緩過神來,一句“還望皇上彆再拿此事調笑於我”說得猶是咬牙切齒。葉維溱壓在心頭的一句話卸下,本就覺著空落落的,聽聞他如此回應,更是絕望透了,從頭到腳發虛。“朕……怎麼會拿那種事說笑?”他略帶倉皇地安撫著,“朕隻是想著,若朕今日放了你,你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厭惡朕了……是不是哪日追思故人,也會念著朕的一點好?”越說到後來,底氣越不足,他撐著床沿,低聲下氣得不像個君王的樣子。沈宿卻無暇顧及他的臉色,被他話裡的意思驚到了,定定望著他,渾像離了魂,手腳霎時就涼了。“你是說真的……”真的讓他離開?葉維溱擰著眉望向他,道:“君無戲言。”沈宿從沒想過放棄複仇,儘管不甘不堪,但最壞的走向也沒有改變他認定的道路,卻唯獨沒想到葉維溱會放他走,一下子就把滿盤圖謀都打散了。沒錯,他為了舒珩的性命寧可摒棄自尊,但並不代表他起了放棄複仇的心啊。籌謀十餘年的大計,不知搭上了多少條性命,隻要他有的,什麼都可以放棄,唯獨報仇之事不可能!他這一恍惚遲疑,看在葉維溱眼裡,就勉強成了點不舍的意味。找回些許安慰,維溱說話時的語氣也緩和了不少,“朕……昔年時陪你支網捕過麻雀,陪你在青花缸子裡養過小黃魚,還陪著你喝了人生的第一壺酒……這些小事不知你還記不記得住。”他的聲音就在沈宿耳際,沈宿感覺得到自己每眨一下眼,睫毛上都沾著這人故作輕快的氣息。疊疊畫麵在眼前閃過,他忽然想抬手止住葉維溱的話,讓他彆再說了。“你每次都說‘謝謝皇上’、‘多謝皇上待我好’,朕就當真了,沒想到徒然做了那麼多多餘的事,卻沒有一件能讓你真正心生歡喜。”語氣中帶著一點遺憾和抱歉,他將手覆在沈宿將要動作的手上,“至少最後這一件事,朕總算做得合你心思。”“為什麼?放我走皇上可就一點勝算都沒有了。”沈宿忽抬眼,不自覺帶了幾分挑釁的意味,葉維溱的話雖然說得情真意切,但他不敢儘信。放在身邊還興許有日久生情的可能,放走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賠本的買賣葉維溱這樣的人怎麼會做?葉維溱望向他眼裡,下定決心般鄭重地剖白:“無論如何,朕……不想你把朕當仇人。”聽了這話,沈宿竟主動靠在他心口嗤嗤地笑了,笑出聲來,但葉維溱不傻,聽得出這笑聲裡並不快活。可此時不快活又怎樣呢?日後等著小宿的儘是他和另一個人的暢快日子。而這皇宮中,又隻剩他一個人熬日子了——反正他這輩子總共沒過過幾天舒心日子,有那麼小幾年,還是他自欺欺人來的。他像之前安撫沈宿一樣,將他抱在懷裡輕輕地搖,把心裡想說的話撿出來一句句講給他聽,再不說就沒機會了。“這些日子朕也不好過,如今朕成全你們,也算兩清了。朕想了想,你在朝中官位照舊,好讓朕還能時時看著你。小宿你也不妨還當朕是兄長,時常回宮裡來看看。隻是舒珩的官是不能再做了,畢竟有過這麼一回,朕終究看不得你們在朕的眼前出雙入對……”任他再想多囉嗦,話也有收尾的時候,他低頭吻吻沈宿發間,溫聲道:“我們就此彆過,也算好聚好散。”他無力地放下攏著沈宿的雙臂,懷中人卻沒有立即逃開,仍靠在胸口,帶著方寸若有若無的暖。過了好一會兒,沈宿才反應過來似的,推開他,起身走了,他似乎是在有意避開維溱的視線,眉眼間的顏色都隱在額發垂下的陰影裡。從床榻到門口,他走得很慢,並非預想中的興奮歡喜,也看不出絲毫的不舍。葉維溱靠在床頭,望著他的背影,沒指望他會回頭,於是光鮮的麵具也慢慢褪下,顯出幾分悲戚來。可沈宿還是回頭了,聲音在寢殿中格外清明。“葉維溱,我不會感激你的。”他總覺得應該說句告彆的話,卻固執地不肯服軟。“小畜生。”葉維溱遮著眼眶的手還擋在眉目間,嘴角卻硬生生地勾起來。臘月入夜早,才酉時天色就已擦黑。大殿中更漏精巧,製成了銅葉錯叉半攏的雕花籠樣式,龍鳳呈祥覆頂下停了四隻栩栩如生的黃雀,羽毛根根分明,各銜了枚碧水琉璃珠,水就順著珠上小孔垂滴而下,四滴一齊墜落到銅蓮瓣,而後彙入花心。季澄宣取了火,點燃了蓮蓬支起的小燭台,火苗一閃,正映著水火交融的奇觀。果真好看。他望著火光下光彩斑駁的琉璃珠,無聲歎著。端儀太後被廢軟禁後,她所有東西都燒的燒砸的砸,唯獨留下了這一座更漏。年少時,麵容稚嫩的小皇子對著這更漏,跪了不知多少個時辰,兩膝下屈辱陣陣竄麻。他咬緊唇不肯和那女人討一句好,盯著那點跳躍燭火下點滴時光的流逝,將每一痕花紋都深深印在了心裡,從此世間再無珍寶能精巧過這座小小的擺飾。更漏被精心養護著,與十餘年前並無差彆,其他珍稀百倍的物什,卻不知早化作了哪一處的塵與灰。維溱他總是這樣,決定舍棄的,碎屍萬段也不心疼,真正心疼的,卻寶貝得近乎偏執。他望向門口,辨不清門口走來的葉維溱的臉色,看見的隻是夜色和光都在他一個人身上。他知道,維溱剛把沈宿放走了,他也知道,維溱定然說了很多逞強的話,就好像他自己的心不會痛似的。十幾年來,維溱始終在用心血熔鑄著一身鎧甲,隱藏每一處脆弱,而現在,他那層堅不可摧的鎧甲落葉般紛然剝落,露出眼前的這副形單影隻的肉體凡胎。季澄宣忽然發現,他竟意外地很想念這副肉體凡胎。他安靜地站在更漏旁,等著維溱走過來,就像若乾年前,他等在崇澤殿門口一樣。彼時的維溱難過時,通紅的眼圈還會包著淚,個子也要比他矮上一截。每當委屈得受不了了,就會不聲不響地靠在自己懷裡,頭抵著他胸口,偏生還不許抱,就一味抵著叫人看不清神情,倔得很。如今維溱個子高過他了,也不會哭了。他放輕聲音,開口欲喚“陛下”,卻見麵前人的影投下來,身子挨著他,頭沉沉抵住他的肩,默不作聲。光陰啊,短得仿佛攔不住,又仿佛要凝固於此般悠長。他曾以為,這輩子再不會那樣恨了,恨得每一根毛發都在戰栗。可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他放下可笑地僵在半空的兩隻手,在身側握緊,一雙狐眼中有星辰隕落似的,閃閃爍爍,痛得發麻的心中隻剩一句自嘲:“還好我早就是個壞人了。”他從未如此慶幸,自己早已人性褪儘,劣跡斑斑。沈宿麵對著重重宮闕,平白打了個寒顫。轉身離去,卻絲毫沒有如蒙大赦的喜悅。腳步行得慢,三五步,又忍不住回過頭去,琉璃瓦的宮殿,漢白玉的雕欄,說不清是在看些什麼。舍不得嗎?笑話。他還沒有下賤到這種程度。他隻是想不通,為什麼他好不容易動了最不堪的心機,下了最狠的心,就在他都不惜自輕自賤了的時候,對方卻珍重地擦擦他身上的臟汙,大方地放他全身而退。攤在眼前的唯一解釋,這次他再也無法回避了——葉維溱是真心喜歡他。不是玩弄、不是欲念,是寧肯失去也不弄痛的珍惜,葉維溱是把他當成愛人來對待的。可家仇纏身,這份喜歡和自由叫他如何消受?“恭請公子上車。”小太監領來了車馬,朱漆雕壁芙蓉頂,簾幛間細繡龍紋,是皇帝差人送沈宿回去。“滾!”出口的狠戾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小太監更是霎時就跪倒在地,不住叩頭求饒,“我和他……如今沒有任何關係了!”宣告一般,他奮力抓緊鬥篷的領口,不反顧地闊步向宮門口邁去。可還沒走幾步,他的手就漸漸脫了力,眉梢也低垂下來,眼中滿是荒唐和無可奈何。他蹲下身來,黑夜中的雪地依舊白得發亮,朱紅色的鬥篷散落開來。說什麼沒有任何關係?這件鬥篷,內襯裡衣,他身上的一針一線哪個不沾著葉維溱的記號?即便是哪一日逃遠了,他的教養,儀態舉止,甚至於愛人的方式,都不可能不肖似葉維溱。沈宿,從他被稱為“沈宿”那天起,就早已逃不脫了。另一頭彥純非趕到翟鎮時,天還是亮的,雲彩剛染上幾分燦燦的金,投映在村莊的排排草房上,行經處雞鳴狗吠,祥和安寧。霍家的院落也並無特彆,除了撲麵而來的草藥苦氣和堆在角落裡的瓶瓶罐罐。彥純非在門口下了車,心裡琢磨著現在是求人辦事,務必要拋去少爺作風,萬事恭敬禮讓為先。上前輕輕敲了敲門,透過柴扉的縫隙,正看見一人從院內石桌旁站起,前來開門,看身形約摸著是個青年人。他舒展兩袖,手掌抱合,深深躬下身子,隻待那門扇一開,就客客氣氣道:“在下特來求見霍公,如有叨擾,萬望見諒。”來人卻沒有接話,靜默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開口涼颼颼地說道:“這裡沒有什麼霍公。”轉身走回院裡卻留了門,“你要是來治病就進來吧,還說那麼多屁話。”彥純非連忙跟上,抬頭瞄了那人背影一眼,勁瘦矯健的人,衣褲都是窄製,用布條打緊了,是鄉下人便於勞作的樣式,頭發也是束得乾淨利落,隻是脾氣似乎不太好。二人進了院,門口的石桌上大大小小擺了不少陶罐,裡麵盛的藥材氣味刺鼻。彥純非掏掏袖口,還沒摸到東西,就聽裡屋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昭兒,是來客人了嗎?”聲音溫和,聽著像是青年的娘親。果然,青年應了一聲,“沒事兒,娘,是來求診的。”口氣與先前不同,意外的乖巧。彥純非大驚,道:“原來閣下就是霍望昭霍大夫!真是失敬失敬!”霍望昭頗嫌棄地瞥了他一眼,兩道濃黑的眉下是拘不住的桀驁,周身筋骨瘦削,問了句:“你有病?”“不是我,不是我,我這麼活蹦亂跳的!”彥純非比劃著解釋道,“是我朋友,他病得很嚴重,不然也不會這麼遠找到您……情勢緊急,還請快隨我移步伏墉縣。”“伏墉縣?”霍望昭聽後卻是冷冷淡淡的,瞥了一眼屋內,“太遠了,不去。我娘目不能視物,不能離開我太久。”“這你就放心吧,你外出診病的這些天,我會派下人來,保準把令堂伺候得舒舒坦坦!”彥純非見他稍有動搖,卻還沒下定決心,忙自袖中取出那綴流蘇的玉珠在他眼前晃了晃,“這……也是這個人的請求。”正常來說,沈宿讓他揣著這個的意思,不就是借著他的麵子好辦事嘛?誰知道那霍望昭一看見這東西,卻登時變了臉色,連原本那點動搖也消褪殆儘了,咬牙切齒道:“少拿他來壓我!和那些人有關的事,我霍家一丁點也不想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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