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彥公子回來了!”沈宿不知道自己竟還有跑起來的力氣,急迫的步子就像愈來愈快的心跳。從沒有過,見哪個人像這般,激動得牙關都在打顫。“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見到舒珩了嗎?”“舒珩他過得好不好?”他額角血管突突直跳,就像一個啞巴終於找回了說話的能力,太多想問的話隨著心頭熱血一股腦地湧上頭。他奔出院子推開門,卻在看見彥純非的那一刹,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彥純非站在馬前,見他神色有變,卻也顧不得了,幾步迎上他道:“沈宿,舒珩他……”話還未說完,就被沈宿攔下了。沈宿雙手按住他的肩,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似的斥道:“你來找我做什麼?回去!回去好好替我照顧他!你不該這樣貿然回來……”一邊催促著,一邊推著他往外走。“沈宿……”彥純非喊著他的名字想解釋。沈宿卻根本不去聽他在講什麼,一味地把他往出趕。可他現在這種身體,哪裡推得動彥純非?遂隻能垂下手,怒目注視著麵前一動不動的人,“求你了,你可不可以彆再由著性子胡來……”彥純非卻認真莊重得反常,道:“舒珩病很重,要死了,他很想你。”隻一句,就打斷了沈宿的話,也打斷了他洶湧繁雜的思考。一時天地間好像就隻剩下這幾個字了。沈宿退了幾步,忽然抬不起頭來,兩隻手不知是在因胃痛捂著肚子,還是在強撐著被壓彎的腰。他的瞳仁凝滯,仿佛在飛速地想事情,又像是在茫然地放空。“他讓我來找你,想最後和你道個彆。”彥純非知道他心裡難受,但事不宜遲,隻得硬拉住他的袖子道,“走吧,彆想了,去見他……最後一麵。”“不……”沈宿奮力從他手中扯出袖子,一雙眼瞪得幾乎要突出來,“什麼最後一麵……”舒珩他還那麼年輕,行善積德,理應長命百歲。該死的是葉維溱……或者是他自己,是陰險詭詐,機關算儘的葉黎。“沒了舒珩我去哪裡?沒了舒珩我該去哪裡?”他沙著嗓音問著,問自己,也質問老天。他隻是不想舒珩死,也不肯丟棄他們的感情,這有什麼錯?他一遍一遍戳著心口問著:兩個人癡癡堅守,難道就換來這樣的結局?一滴淚砸下來,重得能聽見聲響似的,他忽然之間就徹悟了,抬起頭亮著一雙眼對彥純非說:“舒珩得活著。”心中所有的雜念捋成一股,就剩了這麼一句簡單而堅定的信條:舒珩得活著。他從袖中掏出一塊綴著流蘇的玉珠,塞到彥純非手中,說:“拿著這個去瞿鎮,找一個叫霍望昭的大夫,他一定可以救舒珩。”彥純非還有些沒緩過來,猶疑道:“可是宮裡……”“宮裡那邊我會去解決。”沈宿沒有回屋,而是徑直出了門。他走上台階,回頭衝彥純非笑笑,紅鬥篷的雪白毛領襯得一雙眼越發的黑了,他眼角緋紅,開口的語氣輕鬆且帶著幾分人情味。“等舒珩好些了,你就跟他講,說沈宿這個王八蛋不要他了,他恨我也好,把我忘了……也行,總之好好活著。你說的對,命比什麼都重要。”大門口的六角燈籠依然懸著,沈宿沿著葉維溱那日來過的路不反顧地向皇城走去。他每走一步,心頭就會念上一聲“不該如此”,又隱隱感到,似乎早該如此。季澄宣站在殿前,舉棋不定。他手中捏著一封信,落款是舒珩,卻並非寫給沈宿,而是呈與聖上的。官印信符在上,不便私拆,所以不知內容,他稍作思忖,抿唇作一笑。此種景況,寫再多也不過是落魄之人的求饒之態,讓陛下看看也無妨,正趕上近日陛下心情不佳,權當笑柄,博君開懷吧。思罷,在左右侍人躬身後,開門入殿。“陛下,伏墉縣那邊來信了,請您過目。”他行至禦案前,將信高捧在頭頂,語氣略帶急切。葉維溱正頭痛得厲害,一聽那地名,更是煩悶,隨手拾過信,丟在一旁,“朕不想看見關於那個人的任何東西。”季澄宣提了衣擺,不緊不慢地雙膝跪地,將信撿起,端端正正擺在案上。“舒珩……怕是活不久長了,但陛下和公子的日子還長著。瀕死之言,陛下不妨一看,說不定這就是個契機,讓公子認清,誰才是真正值得依靠、信賴的人。”葉維溱原本灰暗的目光驟然亮了亮,五指慢慢將信封攥緊了。澄宣眼看著他抖開信封,拆信從頭讀起,眼中的刻毒便也化出一點溫柔來,站起身在旁靜靜候著。那信足有七八頁,厚厚一疊,葉維溱還未看上兩行,便神色驟變——他眼角眉梢的矜傲漸漸褪去了,唇邊展平成一線,仿佛在極力忍耐什麼。這樣讀了幾頁,澄宣看見他微仰起頭,闔上雙目,深吸了一口氣,才複又睜開眼,接著讀下一張紙上的內容,神色中並無哀傷,但眼眶確實紅了。季澄宣摸不著頭腦,自覺當出言勸慰,卻眼見著維溱神色稍稍緩和,還勾出一個笑來。“澄宣啊。”“奴才在這兒呢。”他低眉順眼地應著。葉維溱扶案站起來,手中還攥著信,他這些日子何嘗不是寢食難安?站穩時氣息尚有些不定,歎著:“舒珩……舒珩這個人可真了不得!”季澄宣猝然抬頭,滿是不解,未容他多話,維溱便接著說道:“朕見舒珩第一麵時,就覺得這人不染塵俗得過分了,寫得一手行雲流水般的好文章,不必爭,旁人就統統黯淡下去。”“直到有一天,朕也黯淡下去。”他眼簾低垂,仿佛陷入回憶,“小宿的目光全被他吸引了,即使就在朕身邊,眼裡也全是他,隻有他。”“而他又是爭都沒有爭,”他冷冰冰地笑了幾聲,“憑什麼?朕是皇帝,是天子……”季澄宣知道事情發展的方向失控了,他平靜地聽著,指尖卻深深壓進掌心。“朕嫉妒他,難以抑製地嫉妒,”維溱道,“其實你暗地裡做的那些事,朕多少也都知道。朕貶謫他、羞辱他,想把他踩在腳下,讓他永世不得翻身。”說到這時,他眼中的瘋狂抽絲剝繭地化為自嘲,垂眼望向手中信,輕輕搖了搖頭。“可是你看,多諷刺。”他揚散那疊信,任它們雪片般落在季澄宣身上,“朕贏不了他。”季澄宣連忙接住,又彎腰撿起落地的幾張,甫一打眼,就悔透了心。“你也很想知道,他給朕的信裡寫了什麼吧?”維溱望向他,徐徐說道:“一封信,從頭到尾他都在求朕,卻無一字,是為自己而寫。”“他開篇便說,自知朝不保夕,一旦撒手,全縣災民不知交付與誰,求朕儘快任選賢良,好接任他的官職。”他與澄宣擦肩,踱下覆毯的台階,“他還說啊,自己起於白衣微末,命不足惜。若能易一縣百姓無恙,他甘願洗淨頭顱,奉在禦前,來給朕泄恨,他也定當感念於心。”“不僅如此,他還與朕講,伏墉縣的百姓有多麼多麼苦……什麼百姓易子而食,什麼合縣病餓似鬼,他當朕不知?一條一條將治理之法列出,當真老實得可笑……”維溱咧嘴無聲地笑起來,“你說,啊?你說他這個樣子,為官不懂得半點圓滑,朝堂野下,他見過哪個不為己謀的人有好下場?這樣的人還妄想與小宿……”澄宣知道他說不下去了,方才還笑得開懷的人,此時卻哽住了。人沒那麼容易被感動,葉維溱隻是忽然被點醒,原來自己這個胸懷天下的君王,早墮落成了一個隻顧感情用事的庸夫。他引以為傲的體麵自我,就這麼被那個磊落的彆人比對得一文不值。他背對著澄宣站了好一會兒,沒有出聲。朱紅色的殿門構造精巧,放進柔和璀璨的天光,正投在他身上,勾勒著縈繞周身的天家貴氣。季澄宣猜不出他的神情,也不敢上前半步,打破這種沉默,還是維溱開口,語氣卻大不同了。“想朕昔年,何曾不想,君臣相得,共濟蒼生?便是今日朕也常常念著,若有愛惜朕之黎民,如惜自身性命者,朕願以千金高官與之,卻忘了,自己早把那一片冰心棄置在了荒涼瘴蠻之地。”他仰首望向藻井上的蟠龍,那恍若有靈的圖騰威壓得他難以注目,“如今臣心未輟,朕卻早已負了當日瓊林宴上之言。為人君者,竟劣性至此,相較之下,倒也難怪小宿青眼報以他人。”他試圖釋懷卻不得釋懷,回首望望身後人,勾起的嘴角徒留自嘲。季澄宣並未覺得維溱有什麼錯處,心頭痛恨交織,同時卻又難以抑製地狂喜起來,因為他知道過去的那個維溱,回來了。先帝在位時,這座宮殿曾舉行過一場盛大的年祭,百官王族皆來朝拜,唯獨維溱被禁足在崇澤殿中,不得露麵。也是大冷的天,季澄宣就陪他站在院子裡。聽金鑾殿那邊傳來鐘聲,四十八聲,又四十八聲。前為葉維洺奏,後為馮煥通奏,依大齊禮製,四十八者,帝王之數也。年少氣盛的維溱終於忍受不住,雙手攥實成拳,恨恨道:“若哪日我為帝,必要做千古明君。”季澄宣嚇了一跳,忙捂住他的嘴,“殿下,慎言啊!”掌心下是少年漸漸平複的躁動呼吸,澄宣近距離凝望著那雙滿是血絲的眼,那裡寫滿不甘。葉維溱拉下他的手,湊近到他肩旁,澄宣甚至能清楚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就呼在自己耳際,維溱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夠了……父皇是,皇兄也是,皇權任人僭奪,哪有半分為帝者的氣度?澄宣,若我為皇帝,定要肅清朝堂,澤被蒼生,縱哪日蓋棺入陵,也要受萬世景仰!”季澄宣就愣在那,漂亮的雙眼微微張大了,稍作反應,他聽見自己說:“奴才至死長隨殿下。”視線轉回,眼前人已是一身龍袍,雖渡過了動蕩塵劫,卻又被錯付的一腔癡情所困,而他,總是陪在他身邊的,那個無能為力的角色。“朕心裡一直都知道此事怪不得舒珩,更恨不得小宿,朕之心結,怨隻怨在,小宿他如何心不在朕?”維溱道,頎長的身影映在他眼中。他執掌玉翎司多年,對於人情冷暖有著非人的麻木,唯獨葉維溱的這份痛苦,他卻感同身受。“澄宣,朕覺得朕快要被撕裂了。”被什麼撕裂葉維溱自己也說不清,隻是覺得有什麼從裡到外細細刻鑿著,日複一日,幾乎要把他整個人一分為二。“明早……明早你陪朕再去一趟。”仿佛在割舍心頭肉,季澄宣察覺到,維溱放在身側的手在止不住地發抖,“算了,隻要小宿答應回來,朕就真的放過舒珩,再不難為他……他的心放在誰那,朕也不再計較了,咱們像過去那般,好好地過活。”他說這話時語速極快,上下齒打顫,仿佛連自己也不願將這殘忍的話聽入耳似的,收尾時的語句,卻一字一頓地緩下來,“其實想來,真心假意也不那麼要緊,是不是?”澄宣在他身後淚意模糊了視線,死命搖著頭,嘴裡卻溫聲說著:“陛下說得是。”這時,門被輕輕叩響了,門外傳來的聲音略帶急切,“陛下,沈公子他……回宮了!”沈宿屈膝跪在雪地裡,宮裡並非沒有除掃乾爽的道路,他卻非要如此,也不知是在難為誰。如果一個人不疼你,你怎樣作踐自己他都不會動容的。葉維溱對他有多深情,其實他心裡早就清楚,因此利用起來駕輕就熟,隻是他一直不願承認罷了。沈宿想想都覺得自己齷齪極了。再齷齪一點,或是獻媚討好?又或是玷汙先人墳塚?在這種決定舒珩生死的關頭,沈宿覺得自己什麼都做得出來。滅門之仇遠高於性命,但死者畢竟已經消亡,舒珩卻還活著,自己得救他。他知道葉維溱想要的是什麼,隱秘而強烈的,積蓄經年的渴望,就等著他點一點頭——不知這個是否足夠作為交換舒珩性命的籌碼?他孤注一擲地回來,卻沒有料到,葉維溱甚至不肯讓他見上一麵。雙腿下的雪化了又凍,身子漸漸麻了,等待變得難熬起來。他隱約看見窗子挑起了小縫,心裡大概摸著個底,知道殿中的人耗著他,也在看著他,於是忍著酸麻,跪得更端正了些。手下人收走了開窗的挑杆,季澄宣向窗外瞥了一眼,唇際浮起一絲難言的快意。葉維溱就負手站在窗前,透過那半開的窗,剛好能看見冰天雪地裡的一小點,那件繡百蝠的大紅鬥篷,還是他親自擇的花樣兒。“臘月冰雪,該有多涼?”他絮聲言語了句,澄宣怔著看向他,還以為他心意要變動,未料他冷冷地接了一句:“總不會比朕的心更涼。”現在是他愛到骨子裡的人,為另一個人跪下來求自己。他原本以為自己足夠冷靜理智,可以妥協,卻在看見他跪下來的那一刻徹底翻覆了心緒,原本的決定被一把火燒得乾淨,徒留一片灰漆漆的悲哀。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像沈宿一般讓他感覺到,自己有喜怒,會嫉妒,不是聖人。“他體質虛寒,往日裡朕連口涼水都舍不得讓他喝。”葉維溱自說自話著,“哪學來的荒唐伎倆,偏要用在朕身上,何等愚蠢?”殺親誅友,自己是何等的鐵石心腸他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知道,就是故意為之,其心可誅。“他哪裡是在求?他是在逼朕!他是在拿朕的疼愛做籌碼!”他沉沉地吼了句,嘶啞得近乎破音,著實嚇了季澄宣一跳。可下一刻,他卻露出了澄宣從未見過的脆弱神情,轉瞬即逝,卻讓身旁人整顆心都揪緊了。“這些年朕不是和他在一起,就是在等他回來,現在他要和彆人一起離開朕了,堅定得命都不要。”這個高高在上的人,嘴裡發著狠,牙根咬著恨,卻還是在雪地中打了個冷顫後走出殿去,殿外一片雪光與玉的白。沈宿還在雪地裡跪著,瘦弱的身體於衣衫下瑟縮成一團,見他出來忙伏下身去,極儘卑微地把額頭貼在地上,兩手攏在身前凍得僵紫若死物。曾幾何時,他還將那雙手護在掌心仔仔細細地焐,期望著指尖的溫暖哪怕有一點,能沁進這人心裡去。腳步已到了沈宿身邊,卻又果決地繞了過去,為彆人求的情,他一個字也不想聽。“送沈公子回去。”直到聽見這句話,沈宿才真的慌了,掙開要扶他起來的兩個內監,轉過身膝行著抱住葉維溱,上半身緊緊貼在他腿上,不肯放手。“是我不懂事,我不聽話!求您了皇上,求您高抬貴手放過他!”沈宿的哭腔聽得葉維溱頭皮發麻,“我今後就陪在您身邊,哪都不去,我願意和他斷清關係!我是皇上的玩意兒,您想怎樣都行,隻求您放過他!”沈宿身上寒涼,維溱被他抱著,也冷到了心裡,他的手指動了動,不知是要去摸身下人的頭發,還是要推開他,“沈宿,你心真毒,你是在欺朕疼你啊。”他俯下身,貼近了望著沈宿,目光仿佛要穿過漆黑的瞳孔,透進他心裡。緊抱著他腿的手臂驟然放鬆了,小動作騙不了人,沈宿明明就是一副忙不迭想避開的樣子,卻又僵在原地,跪得老實。他仰起頭與維溱對視,紅著鼻尖可憐兮兮,眼中是不改的切切哀求。維溱笑了一聲,指尖撫過他的臉頰,帶著幾分輕佻問道:“那……朕想要你呢?”不帶絲毫猶豫,一雙冰涼的手環上他的脖頸,沈宿竭力向上送著身子,唇瓣貼上他的唇,帶著難以自持的細微顫抖,就像霜雪奮不顧身地撲上炭火。軟的,涼的,絕似夢中的滋味。葉維溱狠狠一把將他推在一邊的雪地裡,轉身而去,任沈宿跪在身後如何奮力呼喊也再不回頭。他哭了。大滴的淚珠毫無預兆地從眼眶湧出,淌下臉頰溫熱一瞬便已涼徹。明明是他高高在上,明明是沈宿在求他,但不過是一個冰冷虛假的吻,他便丟盔棄甲,一敗塗地。其實他一直有個願望,期盼著有一天能和沈宿走遍大江南北,不要護衛,不要儀仗,就他們兩個人,兩匹馬,卷一截席子,吹著細風一路走,累了就把席子鋪開,窩在一起睡一會。耳邊隻有鳥鳴,心中隻有彼此。夢就做到這兒吧,該醒了。“傳旨下去,準舒珩病愈後回京。”葉維溱偏過頭瞥了眼他好看的小臣,“送沈宿至永安殿內寢候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