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殘息(1 / 1)

暖棋 溫裘 2919 字 1天前

“喂,醒醒!怎麼又睡著啦?”透過昏昏打開條縫的雙眼,恰看到桌前一手托腮的少年,那少年一雙盛靈含光的眼,此刻帶了幾分不耐煩的嗔意,像是在氣他怎麼還喊不醒。神智清明些了,他感覺到臉上濕濕涼涼的,睜開眼原是麵前人在用洗淨的毛筆往他麵頰上刷著涼水,見他終於轉醒,忙把毛筆藏到身後……難怪,剛才他還以為自己流淚了。人他是認得的,不過十四五的年紀,一身簡單的素布衣,與他隔桌相對著讀書,當中一盞油燈,像點著殘陽。“沈宿……”他叫他的名字,一切並沒什麼不對。“啊?”沈宿蕩著腳在對麵不明所以地瞧著他,他還那麼小,像所有骨架沒長開的少年一樣,稚嫩而無邪,貧寒卻乾淨。他伸手去觸沈宿的臉頰,又去碰他的肩膀,帶了些許勁力,一雙眼將燈光中模糊的少年看了又看,直到沈宿皺起眉避了一下,他才鬆了手。他好像忽然就知道了,麵前人布衣下是沒有半點傷的,兩個人一同讀書也似很多年前便如此了,這才稍稍放下心來。身後火爐燒熱,不住掀著小泥壺的壺蓋,裡屋娘和弟弟妹妹都睡熟了,梁角吊著過年吃的臘味,房子那麼小,卻那麼暖。“好好讀書!”沈宿探過身子,湊近他耳邊說,說完自己先打了個哈欠。他低頭展了展壓在胳膊下的書本,隨口道:“你自己怎麼不讀?”“我讀不懂嘛……”沈宿說著又換了個姿勢趴著,“雖說我讀不懂,但我可以陪你呀。”“等你哪一天中了狀元啊,我就和你一道去京城看看,聽人說京城的樓都有那麼高,滿街跑的都是大馬車……”燈光晦暗,沈宿眼中卻暗藏了閃閃亮亮的光。“好,我帶你去。”他伸出手將沈宿的手握緊了,“無論去哪,我們都一道走,好麼?”“睡傻了嗎?我不與你一起還能到哪去?”沈宿笑他,他也跟著不自覺笑了。麵前人還在描繪著京城的繁華圖景,他就像從沒見過似的,陪著他認認真真地憧憬,手中書卷隻虛握著,到頭來也沒讀進一個字。沈宿不敢放開聲,隻扒著桌沿絮絮地講,起初還能聽清說的是什麼,不多時就隨著壺中水燒開的輕響漸漸湮滅了。“舒珩,舒珩你怎麼又睡著啦?你醒醒啊,醒醒……”他驟然張開雙眼,四周儘是垂野的黑暗,他就蜷縮著倒在道路中央,僵似冷鐵的身體早沒了知覺——差一點,他就凍死了。鬼曹陰司的門打開了,他不肯進,可是有人卻先走了。當他終於跌跌撞撞趕回去時,正撞上那孩子的娘,瘦弱的女人抱著已不小的孩子,被壓彎了頸子,臉上卻還笑意盈然,哄著孩子道:“藥回來啦!回來了!彆哭,彆哭,娘在這呢……”哪還有什麼哭聲?孩子的屍體早冷了,兩隻手摟著他娘的頸子,分都難分開。幾個婦人幫忙想把孩子抱開,那女人不肯,嚎啕著罵罵咧咧,不多時又跪下來嘴裡念叨著:“求求你給他熬一碗藥吧,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她的亂發像一蓬乾死的枯草,可她眼裡卻又有那麼多的淚水。舒珩已經站不住了,倚在門邊想伸手摸一摸那孩子的屍體,手卻抖得難以抑製。他從袖中掏出那份遠道而來的藥方,塞進孩子的小衣裳裡,轉向那女人想說什麼,張開嘴卻發覺自己的嗓子已發不出聲音。女人像是瘋癲了,攔都攔不住,非要抱著屍體不撒手,嘴裡東一句西一句念叨著,時哭時笑,湊過去看著舒珩,想了想竟把屍體送到他麵前。“我兒最喜歡大人,大人你抱抱他,你抱抱他他就醒了……”女人歪著頭,乞求裡帶著些許希望,竟在那空洞的眼眸中迫出一點光來。舒珩接過那小小的屍體,摟在懷裡,他真的是沒有一點力氣了,乍望過去更像是一人一屍緊緊相依。他就像孩子還活著一樣,一手攏著他的後背,一手輕輕覆在他腦後,人鬼難辨的世道裡,屍體有什麼可怕的呢?他生前是個那樣愛笑的小孩啊。若他沒有倒在路上,若他能在天黑之前趕回來,是不是就能搶回一條人命?他想對這孩子和他母親說句抱歉,但嗓子終還是沙沙地發不出一點聲音。算了,又有什麼用呢?這天夜裡,新舊歲交替的當口,舒珩終是一病不起。窄窄的桌案靠在床邊,油燈已滅了,筆硯未收。勉強寫好的信被連夜送出,桌上還餘了張紙,題頭姓名熟悉,全篇唯有一句話還被草草劃去。舒珩躺在床上,無醫無藥,赤紅的雙目難以合攏,目光久久凝滯在桌角,寫滿空茫。一道重重勾抹的墨跡下,每一步筆畫都含著懸筆時的顫抖,當疾病侵占軀體,所有逞強土崩瓦解,露出了那句在心底隱忍質問了千萬遍的話:“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從何時起,這句慕少艾的青澀情話開始變得可怖了。正月初三,沈宿仍整日坐在庭院中,水米不進。他絕非仿效那些官家小姐,絕食胡鬨,要保存體力才撐得下去的道理他都明白,他是真的咽不下。時日越久,音書越渺茫,他心中的恐懼就越來越濃重。他遭過難,卻鮮受過苦。在連府假扮為奴的時日,那是作戲,怎樣受傷挨餓都是死不了的,都是懷著希望的。舒珩過著怎樣的日子,他甚至都想象不出來。虎口的刀子慢慢轉動著,手中梨子褪下嫩黃的薄皮,露出渾然瑩白的果肉。老樹空梢下,他們常圍坐對酌的小石桌上,大大小小已經擺了六七個削好的梨子,可都動也沒有動。他手上動作未停,打發時光似的,放下這個,又忙去削新的,果皮落地的速度越來越快,在地麵繞疊成堆,最終止於一滴血。一滴,兩滴,滴滴嗒嗒,染紅梨皮和雪地。他後知後覺地拭去刃上的血跡,才把流血不止的食指含入口中——許是手凍得麻木了,利刃輕易削下了指上的一塊皮肉,留下道長長的傷口,不住湧出血來,熱血腥甜。這麼久了,他從未給舒珩寫過一封信,寄不到的信,他不想它們落在彆有用心的人手上。可舒珩不知道。他那個性子啊,一定寫了許多許多封信,雪片一樣載滿了相思,成群結隊地飛入雲靄裡,無一例外的再沒回音。舒珩就那麼等啊,等啊,等累了就輕輕地恨一下,再提起筆一筆一劃寫出新的信來。他抄起一個梨,奮力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湧進嘴裡,冰得舌頭都麻了。他吃幾口就隨手丟到一邊又拿起一個,血水把梨子染紅,那梨汁又淌到袖邊領口,他卻像沒發覺似的,吃相狼狽又驚悚。不多時地上的梨核多起來,他一下下嚼著脆硬的梨肉,被嗆得咳了幾聲,大口的汁水咽下去,像往胃裡澆了一桶涼透的井水。明明是蜜般甘甜的梨子,吃到最後卻鹹苦得再難入口了。聽聞背後的腳步聲近了,他用力吸了口氣,抹把臉直起身,穩了聲音道:“什麼事?”“是……是彥公子臨行前送來的賀年禮,說祝您萬事如意,安樂順心。”“臨行?他去哪兒了?”他問。下人卻道不知。小檀木盒子打開,軟綢上並無什麼貴重物什,隻是碎碎撒了一把乾龍眼,沈宿卻睜大了雙眼,摸著那盒邊,半天說不出話來。“桂圓,桂圓……”他口中不住念叨著,一時不知當哭當笑。貴在團圓。當你身陷囹圄,動彈不得時,切莫絕望。彆忘了,你還有朋友,哪怕是一個看起來不靠譜的紈絝朋友。彥純非出京時,天已經快黑了。他回頭透過車窗看了眼城門裡,又捂了捂圍在身上的被子,騰出手來還不忘顫顫巍巍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酒,送到嘴邊嘬了。高頭大馬,錦繡香車,仆從成群,走得是穿街占巷,浩浩蕩蕩。那杯酒還沒轉到肚裡,馬車就停了,馬前一人抱刀獨立,卻生生止住了整個車隊的去路,透過簾縫隻見那人帽側墜玉珠,窄袖黑披風,一看就是名裡帶鳥兒的。彥純非倒也不懼他,撩開厚重的車簾探頭招呼:“客使好晚啊。”“彥公子這是往哪裡去?”“伏墉縣。”知他明知故問,彥純非答得毫不避諱。那玉翎客轉向他,披風獵獵,“彥尚書在朝中德高望重,在下看在他老人家麵上奉勸您一句,明哲保身。沈宿之事,還望公子莫要插手。”彥純非這個人便是冷笑也不太冷,盤腿打著哈哈道:“客使這話說得有趣。舒珩與我和沈宿可是同一回認識的,興許舒珩還喜歡我多一點呢。我去探訪我的朋友?乾他何事?”如此胡攪蠻纏,竟頂得玉翎客一時沒了話,俄而才冷著臉威脅道:“若是到了那伏墉縣,我再碰上公子,可未必會是這般禮遇了。”眸中隱然已現殺機。彥純非搔搔頭發,“要是那地方當真好玩兒,搞得我樂不思蜀了,我家老爺子鐵定頭一個殺到伏墉縣把我這不孝子拎回去,哈哈哈,就不勞煩客使啦!”玉翎客避身,眼睜睜看著車隊直驅而去,回去如實稟報給季澄宣。澄宣聽了,扶著桌角笑出了聲,“誰說彥家孩兒癡傻的?都知道搬出彥老頭兒來壓咱們。”事實上彥純非哪敢告訴他爹自己去的是伏墉縣?這樣對玉翎客講,不過是嚇唬他,謊稱彥尚書對他的行程了如指掌,若他敢貿然動自己,彥尚書絕不會善罷甘休。“需要在路上攔下他嗎?”“任他去。”季澄宣眼珠在睫下輕轉,笑意盈然,“若是讓舒珩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病死在伏墉縣,又有何趣味?還得靠他把這一切細細講與沈宿聽呢。”舒珩曾記下過幾副醫肺病發熱的藥方,住在縣衙裡的婦人們替他煎了服下,也拿不準對不對症。就這麼一半靠藥,一半靠熬,睡睡醒醒地撐了三五天。有時候神智混沌著怎麼也醒不過來,連他都覺得自己是要死了,但一想到沈宿,心口那一塊兒就跳上一跳,好歹也算活過來。偶爾身上有了力氣,他就披件衣衫坐起來,斷斷續續地寫上一封信報個平安,明明筆都抬不動了,還要一遍一遍地道著“平安”、“勿念”,過分純直的人連說謊也編得不成樣子。彥純非趕到的那日,他正給沈宿寫信。本想囑咐沈宿“天冷添衣”,燒得發燙的眼睛卻像蒙了層霧,模模糊糊分不清筆畫,改了幾次都寫不出一個像樣的“添”字,勾抹的墨點連成黑乎乎一片。他沒有辦法,隻得改成一個“加”字,擱筆時腕子已抖得不成樣子。“舒珩?”他聽見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抬眼卻沒瞧見人影。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但沒一會就又聽到了隱約的啜泣聲,止不住似的,到後來“哇”的一聲,痛痛快快地嚎了出來。彥純非蹲在門口,臉埋在手臂裡哭得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好一會才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吭哧著上氣不接下氣。“對不住……對不……”彥大少胡亂抹著臉上的淚水,哽得困了氣,受苦的人還沒怎麼樣,他哭得這麼淒慘似乎太不成樣子,“我……可是……”“舒珩……你是舒珩沒錯吧?”難以置信般,他跌絆著撲到床前,瞪著一雙兔子眼將床上瘦骨嶙峋的人看了一遍又一遍,“舒珩啊,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人怎麼能瘦成這個樣子啊?”在他的記憶中,舒珩還是披拂街初遇時的樣子,溫雅白淨,文而不弱,絕非現在這樣一副碰下都怕散了的骨頭架子。舒珩倚在床邊,沒有應和他的悲傷,皮包骨的麵龐勉強透出溫柔,仿佛眨一下眼都要費好大力氣。“這……沈宿看到了非要心疼死啊!”他握住舒珩冰涼的手,指尖滑過的地方都是紫紅的凍瘡,看著都鑽心的疼。一低頭正看見桌案上的信,他倒了口氣,眼淚劈裡啪啦往下掉。“沈宿他……”舒珩回握住他的手,聲音嘶啞得近乎怪異,但彥純非還是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擦了把眼淚,乾脆地舒珩說:“沈宿一直在等你,他沒有放棄你,除了你他誰都不愛,皇帝也不行。”直到喊出這句話來,彥純非才明白為什麼沈宿決意不回宮。他伸手輕輕安撫著舒珩的背,伏在桌案上的青年後背瑟瑟顫抖著,脊梁骨透過衣衫節節分明。沒有人知道,在身體和精神的極度煎熬下,他是用了多強的意誌力才能令自己不崩潰,他就像是一棵枝葉落儘的樹,萬念俱灰,乾枯著不肯死。但隻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他身上直至頭發梢的每一處,就都回了生的神采。軟弱潮水般席卷而來,從腳下浸透到頭發梢,他忽然就撐不住了,跌落成為一個凡人的樣子。過了許久許久,久到彥純非都擔心他是不是暈了過去,他才抵在桌麵哽咽著出聲。“我也愛他……”所以才一直留著這一條命,想見他。彥純非就怕舒珩過得苦,大包小包帶了好多食材補品。想不到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彥大少在烹飪上居然還真有一手,忙活沒一會兒,撲鼻的飯菜香氣就從廚房中傳出來。縣衙裡的小孩們聞著了味兒,趴在窗邊口水都要淌了出來。他就順手塞幾塊肉,幾方甜糕給他們,但那一小鍋雞湯誰也沒動,全給舒珩留著。“能不能……再喝兩口?”他看了看手裡的雞湯,又望了望靠在床頭的舒珩,眼底還是有一點失望透出來。熬了好半天的雞湯送到舒珩床前,他隻沾了沾唇喝了兩三口,就再也咽不下了。碗中雞湯上浮著一層細細的油水,應當是很美味的。舒珩把冰涼的手覆在他手上,輕聲道:“給他們分了吧,好東西彆浪費了。”他們,當然指的是外麵那些災民。“成,等你什麼時候病好了,我再做給你喝。”彥純非笑笑,站起身來就要往外去。“純非……”彥純非忽然有點不敢看舒珩的樣子,愣了一會才回過身去,就見他麵色平靜地說,“我怕是好不了了。”“說的什麼胡話?”他撩了一把額發,故作輕鬆地在原地踱了幾步,“舒珩這我就得說你了啊,聖人講什麼來著……我想想,我想想……就是說生生死死這種事,是不好掛在嘴邊上的!”“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你能不能……”話還沒說完,就聽外麵一陣響動,彥純非幾把將他身上的被子捂嚴實了,打斷他道:“大夫來了。”同一種狀況,沒有舒珩請不來,彥純非卻請得來的道理。但他不是舒珩,手下人出門前,彥大少就麵容凶狠地囑咐好了,“人命關天,就是綁,也要把大夫給我綁回來!”不知道從何處捉來的倒黴大夫被綁成一團,哭得涕泗橫流,“這人我不能治,我不能治啊……”臭名昭著的公子哥彥純非高靴踏在石凳上,露出光華瑩瑩的碧玉,一手拎起那大夫的領口,滿目殺機地喝道:“敢情你怕宮裡人就不怕我?你要是不趕緊給我進屋診病,彥爺爺我手起刀落,這就叫你人頭落地。早死晚死你自己看著辦吧!”周圍的下人都辛苦忍著笑,心說少爺是從哪折子戲裡學來的話,還真有幾分惡霸的樣子。那大夫哪裡知道他是裝的,嚇得上下牙不住咬舌頭,掛著兩道淚痕可憐兮兮道:“我治,我現在就治……”彥純非給大夫鬆了綁,拎著藥箱隨他進了屋。再回去時舒珩已合上了眼,虛靠著昏昏欲睡。他把藥箱放在桌案上,在床邊輕輕喚了幾聲,床上人這才轉醒,睜開朦朧的眼對那大夫點了點頭。大夫坐下來診脈,手還是抖的,半天也摸不準,舒珩有些疑惑地望向彥純非。純非站在床頭抄著手,解釋道:“外麵太冷了,凍的,緩緩就好了。”大夫不敢反駁,連連稱是。就見那凍壞了的大夫診了好半天,中途還換了手,沒一會兒就大顆大顆冒出汗來,望向彥純非不敢說話。“怎麼樣?到底什麼病?”彥純非看他這樣子,心裡也急了。大夫兩手攥緊了衣角,臉越憋越紅,最後竟轉身給他跪下了,“我……我不知道!我實在是診不出……”彥純非心頭火起,一腳踢在他身邊的凳子上,怒道:“你少跟我裝蒜!我看你不是診不出,是壓根不想診!”嚇得那大夫直磕頭。舒珩趕忙開口:“你彆難為他,他也不容易,放他去吧。”“難不成是癆病?”彥純非不肯罷休,他記得舒珩咳得很厲害。“不是癆病。”大夫歎了口氣,“癆病也不是沒法子治,可是大人這病,脈相錯亂奇異,我當真是診都診不清楚,更彆說是治了。”送走了大夫,彥純非扶著舒珩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就又要出去,“小地方的大夫就是醫術不精,等我去尋個名醫回來。不用擔心,沒事的沒事的,哪有治不了的病呢?”“純非,彆忙了。”舒珩偏過頭叫住他,聲音沙啞,“我可不可以求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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