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老死了,毫無征兆,突然死在了自己的房中。舒珩是引了灶火、炊好粥以後,去喊他起床時才發現的,若不是想著讓他多睡一會,興許還來得及救他。但其實怪他不得。簡老死於心悸,發病到猝死不過倏忽的事兒,他的肢體扭曲成異狀,兩手死命摳按著心口,直到最後一刻嘴猶大張著。沒有人知道他死前曾經曆過怎樣的掙紮,就如同沒人在意他死後將埋於何處。茫茫雪野,遍地骸骨無名。舒珩落下最後一鋤頭,勉強在凍實了的土地上掘出個一人大小的深坑,將簡老的屍體拖了進去。他搓了搓手,呼了口熱氣,儘量輕柔地將簡老凝固在臉上的猙獰撫於安詳,才又提起鋤頭,將他掩埋了。他答應過等哪天簡老歲數到了,會像親兒子一樣為他送終,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那個麵色紅撲撲的老人好像還在身邊抄著手小步踱著,一會兒問句“大人您冷不冷累不累啊?”“大人你的病是不是又嚴重了?您跟老奴說實話!”一會兒又搶到他前麵急急攬著活兒乾。在生死麵前,他永遠做不到像沈宿那樣漠然,他隻是太疲憊了。發現簡老再喚不醒時,他跌跌撞撞到了大夫門前,卻發現大夫早就收拾行李跑了時,守著漸漸僵冷的屍體卻不敢輕易下葬時,驚慌,恐懼,悲痛,無助……所有的情緒逐次在他脊梁上碾了個遍,將他瘦削的後背硬是拉成了一張弦老臂脆的舊弓。這是他唯一的同伴,大老遠跟隨他而來,會關心照顧他,活生生的人。哭一場總不為過,但如今的他亦是一身苦病,一掉淚,鐵定整個人就垮了。可他怎麼能垮呢?簡老的屍體還沒有下葬,總不能眼睜睜看老人爛在房裡,還有那麼多災民、婦孺,他們今天也是要吃飯、喝藥的。所有人都在依靠著他,而他終究是無人可依。泥土慢慢將老人的身體掩蓋,呼嘯的北風也樂於助陣,卷起塵沙,揚在屍體蒼白發青的臉上。舒珩手中的鋤頭越來越沉,在填上最後一堆土後,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好好的老人,說走就走了,人在這座死去的城池裡,就如同滄浪中的一粒芥子,再渺小、脆弱、孤獨不過。他此生可能真的再也見不到沈宿了。可怕的是,這句喪氣話正逐漸演變成為高懸頭頂的現實。裹著寒氣的北風灌進肺裡,他捂著肚子咳得快要斷了氣,喉嚨裡像被誰塞進一塊炭,將氣管灼燒得破爛漏風,一陣陣咳嗽枯啞得不似人聲,牽動五臟六腑撕拽著疼。他倚著鋤頭站起身來,腕子抖得近乎握不住木把,身邊是小小的墳頭,近處是幾座歪歪斜斜的破房子,再往遠看去是一片鉛灰色的茫茫天空,除此之外,連一隻麻雀也無。女人尖利的哭號聲乍起,激得人頭皮發麻,他眼前忽像被什麼撞進了似的,一陣模糊眩暈。屋外冷得厲害,彥純非一回家就脫了皮裘湊到火爐旁烤著,又用暖和些了的手去焐凍得發紅的臉。沈宿不知是什麼毛病,在這滴水成冰的天兒裡久站著不回屋,一會望望天,一會又看看地,凍著凍著就紅了眼框,卻不掉一滴眼淚反而低著頭乾乾地笑,聽得他心裡一陣一陣發酸。他便問了:“這麼擔心他為什麼不想辦法救他?”沈宿搖搖頭,複又搖搖頭,雪地上印著鉛灰色的影子。“你打小就聰明,隻要用心想,總有辦法的,對不對?”他拽著沈宿的袖子,觸到他的手也冷得像冰。“你知道抓野雞野兔的套子嗎?”沈宿抬頭看他,在寒風凜冽中打了個哆嗦,“被套住腿的獵物越是掙紮,那套繩就勒得越緊,獵物越是奮力,就傷得越重。”他透徹,他明悟,所以就更加動彈不得,舒珩的處境已經很辛苦了,他絕不能抱薪救火。“我不怕死,但我不能害死他。”他說。彥大少是眼淚窩極淺之人,往日裡看戲台上那些才子佳人的殉情戲碼都會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而今見著沈宿這個樣子,他才知道,“殉情”二字,何其有幸。溫羹暖被裡硬是熬成的衣帶漸寬,他越是不動聲色,就越是顯得壓抑,人越是緊緊縮著,怨氣就越是像要衝撞出骨架樊籠似的。彥純非甚至覺得,麵前人的苦膽也要比旁人苦上幾分。“不進不退,這樣僵著總不是辦法。”過了許久,他開口,卻發覺聲音澀啞,兩眼也濕漉漉的。他一直把自己當成沈宿的大哥,可現在明明是他在勸人家,自己卻先沒出息地挨不住了。“要不然你……回去求他吧?我知道這話不夠義氣……”彥純非眨了兩下眼,緩了口氣,“但這皇城之下的情情愛愛你見的也不算少,這種關頭……活著,兩個人都活著比什麼都強。”“活著,隻要活著……”記憶中護他在懷裡的男人也是這麼說,那人胸腹湧出的血像流不儘似的,浸透他的衣裳,溢滿指間溫熱粘膩。“葉維溱。”他在心裡說,“這麼多年,從頭到尾,你叫我怎麼能不恨你呢?”彥純非當然不懂他的心事,隻道他是在猶疑,便故作輕鬆地捏了一把他的臉頰,“會沒事的。”“多謝。”沈宿一笑,那笑卻比漣漪一閃還要短暫。彥純非收回思緒,暖爐間檀香嫋嫋,徐徐驅散了方才的憂慮,忽聽一聲“混賬東西”,他膝蓋隨即一軟,轉身就跪下了,兩手擋頭慫蛋至極地喊了聲:“爹!”直到他爹站穩了,垮著老臉怒目瞠視著他,他才敢在雙臂下微微抬起頭,問了句:“我能不能問一句,我這回是又做錯了啥?”彥老尚書一揮袖,斥道:“不知道全家人都在等你回來嗎,你……你是不是又找那沈宿去了?”彥純非跪著垂眼不作聲。“這些天跟你講過多少遍?不要再去找他了,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彥老尚書苦口婆心地講,“爹還能害你不成?”“人家得勢就巴結逢迎,一旦失勢就劃得乾乾淨淨,您要打便打吧,您兒子做不出這麼昧良心的事兒……”話音未落就被卷起的書卷狠狠打了嘴,彥老尚書一把年紀,出手倒也乾淨利落。“什麼叫昧良心?咱們隻是避避風頭,這種關頭不落井下石就算講道義了!”彥純非舌頭舔了一圈小白牙,隻覺牙齦被磕得還有點發麻,直直盯著他爹那張糾結的老臉看,“聖心難測,你以為這是你小子一個人的事情?萬一卷進什麼不得了的事情裡,全家都得陪著你掉腦袋!”“聽到沒有?”彥純非眼睛溜溜轉,點點頭姑且“唔”了一聲。縣窮人貧馬也瘦,舒珩將身子伏在馬背上,雙臂抱著馬的頸子,貼著這一丁點皮毛的餘溫,顛簸著行過空曠的大街小巷。北風輕易打透了他難以禦寒的衣衫,陰惻惻地擦著骨頭縫吹,他眼皮之間卻熾燙起來,幾乎要焐出淚來。縣裡的孩子出了疹子,高燒不退,他還得再去請大夫來。其實他也不知道再到哪裡能夠請得到,縣邑內外,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明明是麵皮極薄的人,卻不知吃了多少閉門羹,啞著嗓子道了幾百句吉利話。本是寧可凍餓至死,也不食嗟來之食的清高寒士脾氣,可這麼多條人命係在手裡,頭顱不得不低下來,自尊也無足輕重地埋進泥土裡。當空的日頭過了火候,陽光刺目地投在身上卻無半分暖意,路上的雪已老了,不複綿軟,摻覆了泥塵和冰霜,又被馬蹄踏平壓實,發出嘎吱嘎吱的輕響。出疹多是急病,孩子可能挨不了多久,他不能再耽擱了。已經走了很遠,他回望著身後延伸向落日的銀白色道路,附近該沒有大夫認識他了吧……再遠,可能就要到京城了。他馬上苦笑著打消了這個荒謬的念頭,京城自然還遠得很,更何況無旨而返,是欺君也。策馬入巷,行過尋常人家門口,火一般紅豔的燈籠挑在家家戶戶門前,他才想起,這是要過年了。“給我一串。”賣糖葫蘆的小販看著麵前這位早不能算孩童的公子,愣了愣神,才從稻草靶子上摘了一串遞給他。此時各家各戶應該都在宅子裡熱熱鬨鬨準備年夜飯,大街上隻有稀稀拉拉幾個行人,偶有馬車經過也是來去匆匆,他看這公子衣著尊貴,實在不像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見這人神色和善,便仗著膽問:“您是今年來趕考的試子吧?”“怎麼這麼想?”那人笑了,呼出白氣來。“要不然哪有大過年不回家的?”小販說,“每回考完啊,都會有很多屢考不第的試子,不敢回家見爹娘,就留住在京城的客棧裡。”“還有這種事?”那公子搖搖頭,“我不是,我有家的。我家那人……出門去了,我在等他回來。”小販心道難怪,又想這公子當真是思妻心切,這麼大冷的天,還出來等,看得他也想快點把這幾串賣完,好回家和老婆孩子團聚。卻見那公子自袖中掏出一塊銀子,不由分說地塞進了他的布口袋裡,道了句:“回家過個好年。”小販老實,連忙攔著,“貴人,可使不得!”說著就要把銀子還給他,卻不敢用皸裂的手去觸碰他。“不介意的話,把這些散碎銅錢給我吧。”沈宿袖中荷包沉甸甸的,走在路上嘩嘩撞響,他咬了一顆掛著糖漿的紅果,又酸又冰的果肉沙沙黏著牙,清甜的冰皮嚼到後來漸漸苦澀了,吃到最後心口一陣一陣反酸。牆角巷口一個個小腦袋巴望著,瑟瑟發抖地抽著鼻涕,見他回過頭來就又貓回去。“來。”他蹲下身來,向他們那頭招招手,“沒事,過來。”蓬頭垢麵的小流浪兒們見他掏出荷包,終於咽了咽口水湊過來。他把銅板都倒出來,一一與他們分了,又看著他們蹦跳地散去了,才站起身,獨自回去了。他自認沒有心腸變軟,他隻是太過想念。回到門口時,府裡的燈籠已經提起來了。下人們站在梯子上,輕轉著六角燈籠調整位置,大紅糊紙上是潑墨的“舒”字,規規整整,一如其人。他仰頭久久看著,臉凍得發白,鼻尖卻紅了,直到下人們爬下梯子,搖晃的燈籠已在空中停穩,他才搓了搓手,攏著袖子走進宅中。天色暗了,燈籠卻明亮起來。大街小巷的煙火都在笑聲中被點燃,在黑暗裡逐次綻開,偶有成串的鞭炮聲炸響,京城的除夕夜,仿佛不容任何憂愁藏身。祭禮過後,群臣宴上,葉維溱厚重儀服尚在身,上繡十二紋章,冕冠垂旒,廣袖垂展,他雙手擎杯,聲音沉穩,“眾卿請起。”低眸時目光恰落在那空位上,手中玉杯頃刻似有千鈞重,座下編鐘絲竹徐徐奏起,一杯涼酒火辣辣地飲入喉。舒珩驅馬快行著,那瘦馬隨著頸上鈴兒聲不住呼著白氣。蒼穹漸沒,雪野樹木在灰白之間交錯——天是白的,雪地是白的,隻有夾縫中的人世是蒙蒙的灰。他久跪在雪地裡的膝蓋起初還碎裂一般的酸疼,此刻早已沒了知覺。他還記得,那個小孩出疹前就已患了很重的肝病,可他每次都會痛快地喝光整碗的藥湯,不似其他孩童那般哭哭鬨鬨。臉還苦著,嘴裡豪言壯語卻已喊開了:“我一定要把病治好,長大以後帶我娘離開伏墉縣!”“離開伏墉縣去哪裡?”舒珩替他收好碗,仔細擦了嘴。那孩子不假思索,“去京城!”他拿著布巾的手頓了頓,還是笑著輕聲問道:“去京城做什麼呢?”“考狀元!當大官!掙好多好多的錢養我娘!”那孩子張開雙臂,說著說著就興奮起來,自然沒有注意到麵前人的笑容已凝滯在嘴角。舒珩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醒不過來的沉沉大夢。裸露在外的雙手滾燙卻發不出一點汗來,他瘦得透出根根肋骨的胸膛起伏著,企圖平複越來越快的呼吸,可氣息就像不夠用似的,到後來隻塞給他陣陣劇烈的咳嗽,咳到他胃抽動著疼。“不是我不願同大人回去,實是不敢啊。我一人性命倒是不足惜,但您看這一大家子人,好生過著年,我……我對不住大人……”神智已是模糊,但方才那大夫的話卻在耳邊愈發響亮起來。小院門口,須發皆白的老大夫正對著長跪的他,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麵。他頭痛得更厲害了,好像有成百上千隻蟲在噬咬著一般。他記著那大夫說:“宮裡來的人,不許咱們這些當大夫的去伏墉縣診病,被抓到了,那全家都是個死。”老大夫雖不肯同他回去,但於心不忍,還是將治那孩子病的藥方開給了他,臨彆時長歎了聲:“好人好報,可……可您犯的是天子之怒,開罪了上天,這天底下還怎麼容得下您啊?”舒珩笑了。那笑壓得低低的,於胸膛裡困出悶聲來,不多時笑聲放開了,他高仰起頭望著天,那笑聲就向彌空中散去,寂靜中清晰得詭異。他笑得仿佛什麼都不顧了,如有路人經過定會想此人是遇到了何等的喜事,竟笑得一身瘦骨都要散了架,如此情態是他一生少有的放浪形骸。終於他不笑了,縮著身子咳嗽起來,奪眶而出的眼淚大滴大滴砸在了馬頸上。不可笑嗎?我還想著拚了這條命也要尋到大夫,到頭來竟是我一己私事害了伏墉縣的百姓……你想要我性命便拿去,可你怎能不顧自己百姓的死活?我本道你是位明君啊!他自知資質淺薄,不足以治國平天下,傾力所求也不過是做一介清官。平生誌向儘是荒唐,他仿佛看見那些寫滿策論的紙張飄散滿天,落在他睫上發間融成幾點涼。下雪了。沈宿,人間……真冷啊。一股熱血衝進胸腔,他眼前驟暗,摔下馬去。“沈公子那邊……依舊一切如常。”玉翎司中,堂下人報。季澄宣輕笑了聲,“明知無濟於事,卻還是不願意辜負愛人嗎?”他指間描金小烏扇輕輕展開,“即使相隔千裡,但凡還相望一日,情分就不算斷絕……”對於沈宿的執拗,葉維溱始終不懂,為什麼到了這種程度,他還是不願意回還?難道他甘願眼睜睜看著舒珩因此而死嗎?隻要他低下頭服個軟,要把舒珩調離伏墉縣也並非不可能……季澄宣對此卻有著出人意料的了悟。君可亡我,不可棄我。身死情存,心死魂滅。也許愛人之間擁有著某種不須說的默契,沈宿比誰都明白舒珩所珍重的到底是什麼,他不願舒珩死,更不願他一個人如遭遺棄般悲哀地活。堂中火爐過分暖了,烤得人心頭亂念叢生,他掌中扇一合,“且容他拗著,回宮不過是早晚的事。隻是不知,他心心念著的舒珩能撐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