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當中已經圍了不少人,齊刷刷地為他們讓出道路,道路儘頭,易蕭端正地坐在桌案後,就像正在等他一般。易蕭率先抬手行禮,“連相。”連攸寧的目光在他身後匆匆一掃,抬眸應道:“易帥,這是?”他身後排滿席子被褥,上麵躺著傷兵,不多不少剛好二十三個人。與數十萬人的軍隊相比,這是個微不足道的數目,但排在營前,從頭到尾,卻已然足夠壯觀,幾乎像是在和連攸寧叫板。但易蕭卻顯然沒有這個意思,他將麵前的紙張展開,按在桌上反向調轉,讓連攸寧看清其上的三個大字:軍令狀。全場嘩然,隻有連攸寧在風帽下笑了笑,俯視他道:“軍中不可一日無帥,便是我能按軍令狀辦了你,又能到哪裡再找一個主帥來?易帥莫要欺我。”“我使右手劍。”易蕭抬手,將烏鞘劍置於桌麵,字字千鈞道,“戰事未結,自是不敢言死,就先賭上一條左臂。”眾人麵麵相覷,顯然是沒能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連躺在地上的傷兵都驚住了,直呼不可。易蕭卻沒聽見似的,凝視著連攸寧道:“易某今日執意帶這二十三人同行,若來日因此事貽誤軍機,其過皆在某,與眾將士無關,甘願自斷左臂,以正軍紀,待來日戰事一了,便以死謝罪。”呼嘯的勁風卷席流雪如浪,於這天高地廣的曠野之中,人就如同最渺小的種子,卻頑強地紮根入地皮,同氣連枝,蔓延成足矣撼動一切的力量。窸窸窣窣的聲音由近到遠,漸次響起,那是鐵甲壓迫雪地的輕響,待到連攸寧側目時周遭已無站立之人。聽聞變動的士兵們從各處營帳聚攏而來,一個挨一個跪下,沒一會兒,這方雪地就已覆上一層耀目的銀甲。“小人鬥膽,那二十三人中有一個與我是同鄉,我願意背負他前行,還望連相恩準!”一個擠在前列的士兵請求道。跪在他身旁的人連忙抬起頭,“我願和他一起!”“我們營幾個人可以換著背!”“我們也可以出力,求連相恩準!”懇求聲越發密集響亮,震得人耳膜發痛,帳門上的雪漱漱往下落。連攸寧似乎天生有坐禪一般的定性,仍盯著紙上那三個大字,仿佛能看出花兒來。“大帥!大帥!”忽見一人喜笑顏開地從不遠處奔來,邊跑邊喊著,“有法子!有法子……”郎子翊定睛一看,認出他是軍中的糧草官。那人在人群當中停定,喘著粗氣道:“我剛剛查到,我們運糧的馬車正好空出一輛,裡麵塞著稻草,保準寬敞又禦寒,此時用不是正好?”他跑得太急,兩頰都染了團紅色,襯著凍紅的大鼻頭,說不出的喜感,郎子翊不禁噗嗤一聲樂了出來。警報解除似的,一張張繃緊的臉此時都笑開了。那糧草官難為情地捂著自己的鼻子,為自己的大功一件高興得直跳腳。“軍令狀還是要立的。”連攸寧聲音不大,卻頃刻讓所有的喧嘩都凝滯了,待到大夥反應過來他話裡隱含的許可時,又重新歡騰起來,氣氛高漲得像衝天的火焰,把整片雪原都點燃了。“連大哥,你真的同意了?”子翊不可思議道,他還以為連攸寧認定的事就一定會死磕到底。連攸寧垂眼看著往軍令狀上蓋血手印的易蕭,嘴角勾起一痕不易覺察的笑容,“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這本就該是由易帥定奪的事,我隻是做個參謀罷了。何況人心齊,泰山移,都到了這種局麵,我還能說什麼?”說罷便行了幾步,上了自己那輛小馬車。郎子翊仍不死心地趴在轅座上,探過頭去問他:“連大哥你可彆唬我,彆人不曉得我還不了解你?用運糧的空車運傷兵這種辦法,一個糧草官都能想到,你會想不出來?”連攸寧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所以你想到了嗎,郎將軍?”郎子翊一瞬間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獸,難堪地瞪大了眼吼道:“你一定是料到易帥會這麼做!你就是想趁這個機會,提高他在軍中的威望,對不對?”連攸寧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唇邊,衝他眯了眯眼道:“就你會猜嗎?什麼事情都要刨根問底,也不知是和誰學的。”子翊誌得意滿地衝他晃了晃腦袋,露出孩子一般的神氣勁兒,被連攸寧一揮袖轟了下去。從車簾的細縫目送他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連攸寧彎起的嘴角又慢慢展平,眼中儘是浮冰碎影。郎子翊的確猜對了漂在表麵的那層緣由,但卻沒有往深想,想他為什麼要這樣幫易蕭,又或者他隻是單純地認定了,這是智者對仁者一種友情上的無私饋贈,大抵心性純正者為人處事要簡單得多。外麵軍隊集結,鼓聲雷動,連攸寧的思緒已然飛縱到更遠更深,目所難及的地方去。他要讓易蕭成為名副其實的龍朔軍統帥,而不是事畢便可拂衣而去的過客。要打動一個率性之人,非真情不可,他確實是在有意創造一個機會,讓易蕭與龍朔軍建立深厚的情義,為的卻是拘住他,為日後的大計謀篇布局。有朝一日他們與葉維溱反目,龍朔軍他是一定要握在手裡的,到時易蕭必然會成為他與葉維溱的爭奪對象,而這種情義就極有可能變成讓易蕭站在自己這邊的有力籌碼。連攸寧攥緊了凍得蒼白的手指,迫出一點暖意來。這世上有兩種人,是他萬萬不願與之為敵的,一種譬如沈居客之清流,另一種,便是坦蕩落拓的易蕭了吧。“那些大夫真是沒有良心,還懸壺濟世呢!我們又不是不給銀子,連門都不給開,難不成為了躲我們,連生意都不做了?”簡老抄著蒲扇不住扇著老藥罐,濃重的陳苦味順著敞開的門散出去。舒珩坐在窗邊透著氣,聽他又抱怨起來,開口勸道:“彆氣了,沒什麼的。大不了我明日再走遠一點,興許能請到大夫。”他聲調溫和卻還是難掩低啞,遂掩了口鼻,目光轉向窗外不再說話了。“其他事都好說,老奴最擔心的啊,還是您的身子。”簡老放下蒲扇,將藥壺從爐上端起,讓黑漆漆的藥湯傾倒入一旁的碗裡。又將濾出的藥渣倒在門口踩了兩腳,方才回身把藥碗端到舒珩麵前。“要真是像大夫說的,隻是受寒還好辦,就怕那些人的病沒治好,先把您自己搭了進去……”像是懊惱自己又說了晦氣話,他伸手擀了把懈鬆褶皺的麵皮,“圖的是什麼呢啊?”“生死禍福皆是定數,我想,這場戲還沒到我退場的時候,閻王應該也不會收我。”那藥苦得厲害,舒珩放下碗,臉色青了又白,想扯出個笑容,但舌尖卻麻得不行,連聲音都著了苦味,“退一萬步說,便是真的回不去了,倒不如有生之年多做點事。”聽到這話,一種灰暗的念頭就在簡老的心中產生了。原本就微駝的背壓得更彎,他用帶著點哀怨的口氣試探著問道:“我老早就覺得您不對勁,來這以後做什麼事都不要命似的。您跟我說實話,您現在是不是已經沒有盼頭了?”寒窗多年,終於熬到金榜題名之日,緊接著又立大功一件,仕途本應該一片光明,卻隻因得罪了不知什麼大人物,而落得如此下場,這樣想來,也難怪簡老會做出如此猜測。舒珩唇邊仍沾著苦意,眉間卻已然舒展了,像勾起什麼美好記憶似的,他望著窗外那一輪合圓的明月,溫聲道:“您放心,我不是不想活。我比誰都渴望活著回去,我還有想再見一麵的人,他可能也在等我。”纖細白淨的十指環成一個整圓,恰好圈住天邊那一輪月。沈宿抬頭望著,仿佛要透過那皎白無瑕的玉盤看清誰的影子,一直望到脖頸酸疼,眼睫發顫才收回目光,頹唐地垂下雙手。出宮後他住進了舒珩原來的宅院,懷著某種偏執的念頭似的,仿佛住進了他的家就是他的人了。窩在他的被褥裡,枕邊是他常看的書。翻了幾頁,內容枯燥得緊,便尋著他的批注看,一筆一劃的小楷字,賞心悅目。讀到入迷,時而眼尾和唇角微微飛翹,仿佛那人又近在眼前了。燈燭幽暗中,他隱約瞧著他端正的坐姿,柔軟的發縷,懸腕握筆,用心地將眼前每一個字謄於書冊。周遭的一切好像在有意地將他引入一場夢境,讓他產生舒珩還在身邊的錯覺,不覺晝夜飛逝。可當夢沉沉地醒來,有一個聲音猶在耳畔冷冷說著:“舒珩身在他鄉,受儘苦難,如今生死未卜。”沈宿猛地坐起,額邊沁滿冷汗,燭光仍亮著,油蠟燒去了大半。他推開被子蹬上鞋,撿起落在床下的書冊,心口一下一下撞得生疼。心緒紛亂,難以成眠。推開門,冬夜冷風呼嘯,再厚的衣衫也輕易被打透。他執了酒杯酒壺,順了張凳子,坐在小雪人身邊慢慢喝。苦葉酒,白玉杯,飲到口中實像含了冰,凍得人血脈通暢。地上雪光,天邊月明,醜時剛過瞧著卻像天就快亮了。這個冬天意外的長,院中老樹空枝,聽得見沙沙的雪落聲,沈宿傾壺倒了滿杯的酒,朗聲對著虛空問道:“各位要不要一起喝一杯?”四下靜寂,無人應答。他舉杯斜倒,酒水在身前雪地裡灑成一條弧線,如祭奠亡者一般。這個極具挑釁意味的動作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一切聽著就像他在自說自話。他知道附近有人在盯著他,而且不隻一個。在這個看似空曠的宅院裡,季澄宣布下了一張巨大的網,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中,一旦他有所動靜,或設法與舒珩聯係,立刻就會被葉維溱所知曉。他闔上雙眼,喉嚨裡苦辣辣的。他曾以為自己攢夠了足夠的力量,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中,甚至籌謀著扳倒葉維溱。時至今日他才徹悟,自己不過是葉維溱養大的一隻金絲雀,心情好了放出去煞有介事地啾鳴上幾段,稍有不聽話,等待他的隻會是衝不出的牢籠。“永遠不要自恃洞察人心,因為人心是九曲回環的無底洞,沒有人能知道漆黑的儘頭到底是賢者還是鬼魅,抑或都是。”連攸寧的告誡,他如今才記起。細微的墜地聲在耳邊響起,他偏過頭,看見小雪人圓圓的臉掉了一塊。紅布片還係在身上,黑棋子一深一淺地凹陷著,腦袋和身子化了又凍,在外層結了鏤空的冰晶,想必裡麵也鬆散殘缺了。斑駁醜陋的小雪人仍歪著頭,呆呆地與他對視。沈宿笑了一聲,抬著凳子挪到它身前,順手在地上抓了一把雪,糊在那塊空缺上。他用的力氣不大,很小心仔細,可非但沒有將那圓腦袋補全,反而使雪人半邊臉都塌下去,再不成型了。手還舉在空中,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殘缺的雪人,呼吸起伏。一陣北風刮過,他傾身將小雪人擁入懷中,溫暖的臉頰貼在冰涼的雪上,肩背劇烈顫抖著,像在極力忍耐著什麼。“我一定會把他踩在腳下,然後殺了他。”如果雪人有靈,它會聽到伏在他身邊的那個人,用極低極陰狠的聲音說著這樣的話。“大人,門外來客了。”早飯過後,沈宿在廳中翻著一本閒書,剛低頭啜了一口茶,就聽家仆匆忙來報。住進來以後,宅中一切布置未變,沈宿與過去的仆人相熟,也就讓他們留下來,繼續服侍。以為又是季澄宣,他眼都沒抬一下,不耐煩道:“說了再來就告訴他,我病了,不見客。”“這次不是那位,是……是……”看他支支吾吾,沈宿霎時就明白了大半,用力將茶杯往桌上一坐,放下書卷,陰著臉大步邁出門去。葉維溱仰靠在暖轎裡,平日裡光華流轉的眼眯成細長的縫,隱匿住全部的情緒。轎中安神的熏香催得人昏昏欲睡,他一手支住額角,聽聞聲響,目光向半掀的窗簾外一瞥。“不知聖上駕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門軸吱呀,大門緩緩敞開,門內故人如故,嘴上說著客套的話,麵上卻無一絲敷衍的笑容。不知是不是因為太久沒見,葉維溱驀然覺著這冷若冰霜的臉也彆樣的好看。被季澄宣扶著下了轎,身後鑾鈴叮錚,他用一如往常的柔和語氣對麵前人道:“許久未見了,小宿。”望著六乘轎輦四周全副武裝的禦林軍,沈宿隻覺遍體生寒。仿佛是覺察了他的抵觸,葉維溱安撫道:“你不要怕,朕不是來接你回去,隻是想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勞皇上記掛,臣如今一切安好,再不必擔驚受怕,活得輕鬆自在。”葉維溱聽他說完這一席話,點了點頭,目光卻掃過他身後的宅院,道了句:“當初賞舒愛卿的這座宅子還是太小了些,果真不夠兩個人住。”一聽他提起舒珩,沈宿的目光霎時凶毒起來,指甲死死壓進手心裡。“我求你放過他。”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放過他與你遠走高飛?看看你這副模樣,這不是求的態度。”葉維溱眼中的絲縷笑意沉落冷卻,“小宿,你真絕情。”無視沈宿眼中的複雜情緒,他走近了幾步,又輕快道:“不請朕進去坐坐嗎?”此話一出,沈宿的神情立刻就變了,滿懷防備地望著他。雖然腳步未動,但他雙肩微展,緊握的雙手也不由得張開,像護食的小動物一般。“你已經把這當成家了嗎?”葉維溱略微彎下腰,迫視著沈宿的雙眼,“果然還是小孩子。”沈宿眼中寒霜出鞘,氣勢正盛卻明擺著羞怒難掩,嘴上死犟著,“皇上願意的話,大可以進屋來坐一坐,也嘗嘗家的滋味。”“知道為什麼說你還是孩子嗎?”維溱卻沒有理他,仍咬著之前的話頭,“你問問自己,真的有膽量一輩子也不回去嗎?”像被他的呼吸灼燙,沈宿猛地向後退了半步,他本該毫不猶豫說“有”的,卻生生壓在了舌尖。“你可以一月不回宮,半年不上朝,但你當真甘心放棄原有的一切嗎?財富、權力、地位,生殺予奪的資格?”如願看到他的瞳孔慢慢長大,維溱攏住他緊握成拳的手,感受他細微的顫抖。“看吧,你放不下,你根本沒有自己想的那樣情深意重。”他壓低聲音貼在沈宿耳際蠱惑著,“回來吧,我們才是一種人。”像被毒蛇的信子舔著耳廓,沈宿偏開頭,連退了幾步,掙脫出對麵人的陰影。“不,不一樣的,我是為了複仇。”“若沒有家仇壓身,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為舒珩放棄一切……”他在心裡這樣爭辯著,抬眼卻正撞上葉維溱嘲弄的笑意,早有所料似的,看穿他內心的卑劣。“但又有什麼區彆?”他自問自答著,“在舒珩心裡你無疑是第一位,而你終究給不了他同等重量的愛。”或許葉維溱說的沒錯,他們才是一種人,虛偽自負,站在世俗最深的漩渦裡,攪動乾坤。“說到底,你隻是在鬨彆扭。”葉維溱也不再多作停留,回身向轎輦走去,“什麼時候想通了,就回來吧,朕把一切都為你留著。”沈宿眼看著轎輦離去,禦林軍逐次撤走,隻留他獨自站在門口,起駕前季澄宣衝他笑笑,留下了一瞥詭詰的目光,說不儘的意味深長。靠在轎中,葉維溱麵容上的睥睨之意很快就消褪了,疲憊如潮水般湧來,耳邊是北風呼嘯,哪怕懷中抱著手爐,他也隻覺遍體生寒。隔著轎簾,季澄宣聽見他似是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又像是在冷笑。“朕居然會用那些俗物去逼他。”隨即這樣一句話從車中透出,不知是對他說的,還是自言自語,“可除了這,朕還有什麼能留住他的呢?我們之間竟然已經不堪到了這種地步。此番就算他回來……回來做什麼呢?心都遠了。”季澄宣看不見他的麵容,但透過聲音亦能感受到他積壓的悲慟。隨轎披甲前行的禦林軍顯然也是聽得到的,但無一人神色有變,他們都明白,主子的閒話聽不得。“十年前是,十年後也一樣,都是要走的。朕早該認清,人就是人,剖心掏肺也養不熟。”這話出口時猶帶著幾分憤恨,收尾時卻又歸於自嘲了。“陛下,放手吧。”季澄宣忍不住勸道,在他心裡沈宿怎樣都無所謂,但是維溱不能再這麼煎熬下去了。轎中一時靜默,過了許久維溱才出聲,聲音卻虛弱極了,“不,他得回來,朕要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