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轉蓬(1 / 1)

暖棋 溫裘 2705 字 1天前

不知是不是因為剛經曆的風波,舒珩瞧著這縣衙都陰森森的。燃起的火爐沒有幾分暖意,半死不活地熬著,好歹燒熱了一壺水,他給簡老和自己各倒了一碗,暖暖身子。“您也看到了。”簡老歎了一口氣。“嗯。”他捧著碗,手上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隻是簡老總不放心,怕他染上什麼惡疾。“這是座死城,這裡沒有集市,沒有學堂,也沒有寺院,每個人都生不如死,但沒有一個是真的想死,對他們來說,生活的全部就是活著,一天也好,一刻也罷,繼續活著。”舒珩凝視著落漆的桌角,明白這裡也曾來過眾多官員,他們或活著放棄,或至死不渝,但疫病卻始終如降落此地的惡鬼,用無數人命滋養著它盤亙的血脈。“真的就沒有什麼辦法嗎?”舒珩道。簡老用衣袖擦了擦沾在唇邊的水,“大人,不是老奴觸您黴頭,您還是趕緊想想辦法,離開這地方,彆在賑災之事上費工夫了,沒用。”怕舒珩不肯聽,他又道:“伏墉縣的災情與其他地方的最大不同便是,它並非一種疫病橫行,而是百毒蔓延,每個人身上的病都千奇百怪,各有不同。多少年的底子了,豈是說除就除的?實話跟您講,伏墉縣的災賑不了。”舒珩不死心道:“朝廷發了賑災款,我們可以請大夫。”“哪有大夫願意到這鬼地方來?報酬少得可憐不說,這裡的病千奇百怪,能不能治還不一定呢,哪個願意大老遠來砸自家招牌呢?有那功夫,不如多救幾個公子哥還能撈上一筆。”舒珩望著火爐發愣,也不知聽進了多少,潤白的指節摩挲著粗瓷碗麵。他心裡有個聲音極低極低地說著,若是沈宿在……若是他在,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簡老看著自己不諳世故的主子,忍不住問道:“大人啊,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不得了的人了?這根本不是讓你來賑災救人,這這……”這是借伏墉縣的疫病,送你去見閻王。後半句話他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瞧見舒珩的臉色變了,薄唇細細抿成了一線。仿佛是慎重思索後,他輕聲道:“我想……他不想看見我應是真的,但也斷不會有害人的心思,妄加猜度未免狹隘了。伏墉縣賑災之務雖苦,卻也是國事,科考入仕,便是托身朝廷,誌在萬民,焉有避重就輕的道理?”簡老不知舒珩口中的“他”是誰,但料想該是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人物,他隻納悶大人許是書念多了,腦子都變迂了,這官場之中人害人、人踩人不是常事嗎?京城,禦膳房,備料的宮人們腳步急促地進進出出,洗菜擇菜都比平日仔細上十幾分,禦廚們卻手足無措地在牆角傻站,咽著口水呆呆盯著被占據的灶台。季澄宣半挽著袖子站在案板前,鋒利雪亮的刀刃節奏分明地起落,刀下的每一片瓜片皆晶瑩細潤,透如翠玉。一旁的蒸籠間已有絲縷熱氣升騰,竹屜上透過清糯彈嫩的麵皮,隱隱能看到細剁精煨的餡料,季澄宣將小料以及醃好的蝦仁貝肉一同下進燒熱的鍋中,油花炸開,爆出薑蒜的嗆香。戰戰兢兢,被當做擺設的禦廚們不由暗歎,便是在油煙中炒菜這樣凡俗的動作,由玉翎公做起來,也顯得行雲流水,揮灑自如。最後一道菜出鍋,被宮女盛在盤鳳盅裡端走,季澄宣洗了洗手,走到門前輕咳了一聲,鷲鷹落地般,一人已跪在身前,衣帽皆黑,內襟繡羽。宮裡人都知道,就是發生了天大的事,也不能打斷玉翎公做菜,否則便是擾了他的興致情趣,因此剛才這玉翎客才隻敢藏在屋頂,不敢出聲。“伏墉縣一切如常,舒珩請了大夫去縣中診病,親自給百姓發放救濟糧,還把縣衙空了出來,給體弱易染病的小孩和女人住,將他們與病人暫時隔離。”玉翎客稟告道。“結果如何?”“起色不大,請來的大夫已經換了好幾批,還有一個就死在了伏墉縣,錢也花了不少,附近就快要沒有醫者願再去診病了。”季澄宣輕輕地笑了聲,歎道:“多好的孩子啊,你說誰會不喜歡?”那玉翎客低頭不敢答,又聽他在頭頂道:“跟附近鄉裡的大夫們好好商量商量,不要再去那種地方了,安安分分活著多好。若是真有那不要命的也彆勉強人家,送他一程也算是積積德。”玉翎客低低應了聲。“他和沈宿還有聯係嗎?”“沈公子那邊一直沒有動靜,但伏墉縣那頭來了幾封信,都被我們的人截下來了。”季澄宣點點頭,“到手就燒了,彆留下痕跡。沈宿那邊盯緊一點,他鬼心眼多,一舉一動都要留心。”他身上還飄著幾許飯菜的暖香,眉眼舒展,簡直就像一個無比溫柔的人。仿佛很累了一般,他不再去想這些事,目光懶洋洋地落在了屋簷垂下的長長冰棱上,對麵宮殿倒映其中,恍如一座璀璨的水晶宮。“陛下這幾天胃口都不太好呢。”他若有所思地呐呐道。舒珩擱下碗,一旁的簡老用大勺子攪了攪水米參半的白粥,問他:“再盛一碗嗎?”舒珩搖搖頭道:“吃飽了。”隔壁又傳來不知誰家小孩的啼哭聲,嚎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連忙道,“是不是餓的?再給他們弄點吃的。”“夠吃的,夠吃!您不要給他們省。”簡老長歎了一口氣,“您待會不是還要去找大夫?吃不飽怎麼有力氣?”“我沒有……是真的吃不下。”手上的抓傷有些癢,他無意地碰了一下,簡老忙擔憂地問:“當真沒有感染?”他笑笑,“您放心吧,大夫說了隻是普通的外傷,不會有事的。”簡老又將信將疑地打量了他幾眼,才鬆了口氣。“最近……”他將雙手放在膝上,端端正正坐好,“最近有沒有收到什麼信?”“您是在問沈公子吧?”簡老毫不隱晦,一語道破,他早就知道舒珩與沈宿關係好,也在疑惑,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那沈大人怎麼連個音信也沒有?挺靈氣個孩子,瞧著也不像是個薄情人。見簡老的反應,舒珩便已猜出個大概,強笑道:“他必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吧,也可能是書信延誤了,再等等。”他自己心思純良,從不願意把任何人往壞上想,更何況是心心念的沈宿?可無論他怎樣猜測,京城的一切都像被一刀斬斷了般,沒有人能給他任何回答。邊關苦寒之地,雖無病痛侵襲,但連攸寧他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他們同樣麵對著饑餓、嚴寒和死亡,而且這一切變得更加殘酷和決絕。北方厚重的積雪幾乎能埋了人的小腿,真正的舉步維艱。雪粒像沙子一樣劃在臉上,他們卻壓根感受不到。每一處皸裂的傷口都在挑戰著人的痛覺,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可能將其撕開,崩出血來,而那滾燙濃稠的血液頃刻就會凝結,為千瘡百孔的軀體添上一抹猩紅。莽莽無邊的雪原之中,人與草木無異,輕易就能被摧折掩埋。小小的營帳在風雪中艱難支起骨架,各級長官們圍在火爐旁,用力搓著貓撓一樣痛癢的雙手,麵色沉重而嚴肅。“很遺憾,但是必須這樣做。”連攸寧給出最後的決定,短暫的相互對視後,壓抑的歎息聲此起彼伏地在狹小環境中響起。行軍的過程中,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士兵,被凍傷了雙腿,無法再行進。大軍前行本就極其艱難,再帶上這些傷兵難免會拖慢速度,可這在戰場上是最要不得的。按照慣例,這些傷兵隻有被舍棄這一條路,而在這荒郊野嶺的三九天裡被大部隊扔下,則是必死無疑。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身受重傷,已是不幸,但戰爭就是生死棋,沒有為了一顆棋子毀掉整盤局的道理。“我不同意。”正當眾人都搖著頭打算散去的時候,主位上的人終於發話了,他目光沉靜,屹然不動,恰如坐鎮的山石。“易帥?”連攸寧側過身子望向他,似乎頗感意外。雖然作為龍朔軍的主帥,但在這些事情上易蕭卻極少發表意見,一切但憑連攸寧定奪。自己考慮的絕對沒有連攸寧周到,他有這個自知之明。“彆的都可以聽你的,但我絕不會拋下兄弟。”易蕭斬釘截鐵道。原本就心中不忍的眾人眼中都亮了一亮,繼而將目光移到了連攸寧身上。連攸寧的手畏寒地藏在袖子裡,方才麵上驚訝的神色已隱匿無跡,隻留一派淡定從容。“大局為重,還望易帥切莫意氣用事。”他的語氣永遠像微溫的茶水般,澆得熄怒火,也暖得了寒心,可這次似乎並不奏效。“連相覺得我是在意氣用事?”易蕭的手握實成拳,重重地壓在腿上,“忠義也好,軍心也罷,這股精氣神才是三軍製勝的關鍵。行軍速度慢了,我們可以齊心協力追回來,但是人心要是散了,就再也聚不成了。”連攸寧沒有出聲,垂眼聽著,緊抿的唇繃成一線,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這不是可以權衡利弊的事,兄弟們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時候,可沒有一點私心!沒死在敵人手裡,卻被自己的長官斷了後路,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軍隊?你我可還配得上這將帥之位?”正當眾人都漸漸習慣易蕭在千軍萬馬前馳騁縱橫的形象後,此時的他卻又露出幾分寒山夜雨中俠客的蕭瑟氣來,一人一劍,義字當頭,孤高灑脫,不負天地。激昂如火的語氣漸漸轉為勸說的口吻,“如果連浴血奮戰的兄弟都可以放棄,還談什麼生死與共?我們不能沒等敵軍打過來,就自己先拆了脊梁骨。”連攸寧飄忽的目光終於又定在他眉間,這次強硬而又冷利,仿佛能剝皮抽骨,逼出人的魂靈,看得眾人不由得齊刷刷打了個寒顫。他冷冷說道:“易蕭,這裡不是江湖。”“這裡也不是朝堂。”目光相接,無半分閃避。向來和睦的兩個人第一次劍拔弩張,四目相對之時,寧靜的水麵下波濤洶湧。二人都是固執界的一方泰鬥,認定的事決不肯退半步,卻誰也無法說服誰。眾人鴉雀無聲地圍觀著,明明是沉默的局麵,卻明擺著插不進一句話,他們心知,哪怕是一根針不識相地加塞在其間,也要被其中湧動的電光火石給崩斷。爭論的結果是不歡而散,向來溫和沉穩的連攸寧拂袖便走,推開帳簾就頭也不回地踩進雪地裡,連件厚衣裳也沒穿,嚇得子翊手忙腳亂地拿起翻毛鬥篷追出去。這下眾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靜坐的易蕭身上。易蕭雖鐵甲在身,但還同過去一般烏發披散,投下的陰影半遮著眉眼間的喜怒。十幾年來他對連攸寧一直敬重有加,朝夕相處後更是關懷備至,如今卻陷入這種局麵,他心裡想必是最不舒服的,但如果要他為此放棄自己的原則,更是不符合他的性情。“少庭先替弟兄們謝過易帥!”柏少庭上前幾步,半跪在他身前,又勸道,“連大哥與龍朔軍幾十年的感情,必是周密考慮了,才做出的判斷,還望您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易蕭緊繃的神情這才出現了一絲鬆動,他微微仰起頭,臉龐的輪廓銅鑄一般堅毅,“我又何嘗不知道呢?”仿佛為了回應他這聲長長的喟歎,帳外的風雪愈疾了。不知是不是故意避著他,一直到夜裡,易蕭都沒能再和連攸寧照麵。整座大營議論紛紛,無論是怎樣開始的,都歸結於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和一瞥落在東南方的目光——那是傷兵營的方向。明日大軍便要開拔,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頓晚飯了。多少還是提前聽到了些風聲,壞了腿的傷兵們平躺在營帳裡,各自望著頭頂那一方帳頂,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有風聲依舊在無休止地肆虐著。實在太安靜了,每個人都盼望著誰能出個聲來打破這種沉寂,但每個人也都害怕一開口恐懼就再也藏不住了。都是些年輕人,有的才剛剛及冠,對未來有無限的向往和抱負,誰願意葬身荒野,埋骨深雪裡?但軍令如山,不容申辯,哪怕紅一下眼眶,都是恥辱。他們都是鐵骨錚錚的龍朔軍將士,便是死也要剛強無畏地死。帳簾被打開,飯菜的熱氣飄進來,引得他們不由得回了神思,仰頭往門口望,這一望卻看到一個不得了的身影。“易帥?”飯菜盆在帳中安放,易蕭蹲下來,親自給他們一一盛上飯菜,送到跟前,好像自己不是三軍之帥,而隻是一個普通的夥夫。安置好眾人後,易蕭也給自己盛了一碗,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一句話不說,大口大口吃起來。傷兵們心中疑惑,但饑餓催促,也管不得許多,狼吞虎咽地扒起飯來。待到飯盆已空,空碗再一次被疊起的時候,他們聽見易蕭背對著他們歎了一口氣,用同鄉兄長般質樸的口氣說了一句:“我很抱歉,不是一個好大帥。”寂靜的營帳躁動起來,少頃,隻聽一個仍顯青澀的聲音小聲道:“你是最好的大帥。”眾人眼看著那堅實的背影顫動了下,沒有轉過身來。他們知道,易蕭沒什麼對不起龍朔軍的。他本江湖人,投身戰場為的隻是家國大義,列奇陣,斬名將,功勳無數卻無半點矜傲之氣。哪怕麵對秦軍那般強大的對手,他都能帶領龍朔軍力挽狂瀾,半年的時間,過篷山,越虎蹈關,直將他們打得再無力向齊境內進攻。這個男人已經很努力了,隻是人生總有不如意事,沒有人能兼顧所有的細節,而那點細節,不過是他們這些小卒的性命而已,實在不足掛齒。“我們都盼著仗打完的那一天,凱旋回朝,再回家看看父母婆娘。可那麼多兄弟都沒了,難保下一個死的不是自己,這我們心裡都有數。”一個與易蕭年紀不相上下的男人按著腿,吃力地坐起來,他肢體僵硬,臉上的笑紋卻是舒展自然。“怕是怕,但想開了,也沒什麼的,生死有命嘛,怪不得連相,更怪不得易帥您,隻是遺憾不能戰場拚殺,死得痛快。”營帳裡漸漸活躍起來,他們爭前恐後地說著逞強的話,不多時竟有了笑聲,好像一個個都是蓋世豪傑,無所畏懼似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沒過多久,這點由大夥齊心協力營造的假象就消散了,四下又歸於沉寂,不多時有人說了句:“多謝易帥來送我們一程。”小小的燈焰隻能照亮半張桌案,連攸寧隨手將桌上籌陣打散。郎子翊趴在桌子另一角已經睡熟了,身上蓋著羊毛毯子。到底是與連攸寧相識多年,子翊是第一個覺察出他態度有異的,並一口咬定他一定是有什麼事隱瞞,而不是單純因為易蕭意見不同而發怒,看來是這麼多年執掌大軍長了點腦子。子翊一直糾纏,無奈之下連攸寧隻好道,隻要他能學會一套籌策卜法,自己就告訴他。連攸寧滿意地低頭看他,輕輕搖了搖頭,攏起籌子,整整齊齊地碼進小盒子中。次日一早天未亮時,雪就已經停了。武將們在外整頓三軍,像連攸寧這種文臣還能安坐在帳子裡,吃上一頓熱氣騰騰的早飯。他撂筷沒一會兒,就見子翊風風火火地走進來,呼出一口寒氣道:“連大哥,你要不要出去看看?”“看什麼?我又不懂得調兵遣將之事,要是準備好了就走吧。”說罷整整衣袍,扶著桌案起身。“不是!是易帥,他……唉呀。”子翊性子急,恨不能拉著他立刻出去,“你隨我出去看看就知道了!”連攸寧倒也不磨蹭,流暢地係上鬥篷,戴好風帽,不急不徐地隨他而去,神色怡然,仿佛是去看什麼熱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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