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宿萬萬沒想到舒珩答應得這麼乾脆,麵容還是和緩的,隻是離開了他的懷抱,坐回去一口一口地喝著那酸溜溜的醒酒湯。他在等他責問他、痛斥他,這樣至少可以編造一個較溫和的說辭,可舒珩隻是輕聲道:“沒什麼,我從未奢望過你能給我一個家。”善解人意到讓沈宿覺得自己是在始亂終棄一般。於方才的纏綿氛圍中,他差一點便情難自抑地表露心聲,卻又被那種感覺纏上心脈,讓他硬生生把話咽了下去——著魔似的,每當他情動之時,潛藏在身體裡的某種記憶一般的粘膩知覺就會隨著耳邊若有若無的笑聲爬滿全身。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始終不解其意,可這倒讓他沒來由地想起了葉維溱,頓時溫情褪去,心頭涼透——一旦他和舒珩的關係公之於眾,這將成為他未來路上留給葉維溱最大的把柄,這就等於把舒珩推到了一個最危險的位置上,隻要想想他就覺得心驚肉跳。錯了,這一步走錯了,他在心裡指示自己,我應該仍與舒珩保持著朋友的距離,直到功成的那一日。帶著少年天生的不解風情和不合常理的冷靜,他試著問舒珩:“繼續做朋友可以嗎?”舒珩答應了,妥協一般。過了好一會,他也摸不準舒珩的態度,隻是覺得心裡堵得難受,於是解釋道:“我們不能在一起的。”“我知道。”“目前來說,這可能是最合適的辦法了。”“我知道。”舒珩淡淡說著,也不看他,食指尖帶了點勁力,蹭著手中瓷碗。沈宿靠近舒珩的座位,伸出手放在他肩上,用最寬慰的口氣道:“這一切太突然……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舒珩像是在走神,過了好一會才仰起頭,有些勉強地笑了一下,眼中還帶著濕漉漉的餘韻,輕聲說道:“好。”沈宿已經離開很久了,舒珩趴在桌上,盯著窗,看著外麵似乎有雨落下,不多時又停了,想著也不知他淋沒淋到雨,麻木了似的,垂下眼簾,慢慢地把頭埋進手臂間。哪怕是不厭惡,一時也很難接受吧?這條路實在太難,太難了。他可以理解,但他做不到不難過。沈宿,嫁娶婚姻,人之倫常,我又能等你多久呢?從那天起,沈宿回宮的次數越來越少,一方麵是在加緊腳步歸攏人脈,在葉維溱首肯的情況下,趕在季澄宣之前把和連攸寧有關的大臣都收到自己的羽翼下,偷龍轉鳳,減少損失,壯大實力;另一方麵,那種奇怪的知覺近日來頻繁地折磨得他不得安寧,尤其是在宮裡,他不能確定那到底是什麼感覺,但他在內心認定這一定和葉維溱脫不了乾係,反正他有生以來所有的痛苦都與那人脫不了乾係。而這段時日裡,十分不可思議的,他與舒珩的關係仿佛真的恢複到了過去的狀態。忙碌之餘跑到舒珩家消遣時光成了他最快活的事,戶部尚書大人不僅蹭吃蹭喝還蹭住,和舒珩僅有的幾個家仆都相處得分外融洽,時間長了,小小的宅院甚至比長住的宮殿更有了幾分家的感覺。這一日他正在枝葉繁茂的老樹下一邊搖著扇子乘涼,一邊與舒珩討論著晚上吃什麼,就聽一陣敲門聲,打開門一看,正是仰嶽閣長年伺候的小太監,平時喚上一句小青子的。小青子身後落著那抬芙蓉頂的轎子,整個人哆哆嗦嗦的,略垂著頭,低眉順眼,見沈宿出門,忙跪了下去,磕了個頭,起來道:“公子,陛下,陛下問您……問您還打不打算回去了?”一重重門後天光豁然,不遠處的洗秋水榭淡藍色紗幔被銀鉤掛起,下垂著水晶簾,隱約看得到有人坐在席上飲酒。沈宿闊步穿過曲橋蓮池來到榭中,也不見禮,直接走到矮案旁,低身跪下來,捧起酒壺給葉維溱倒了半杯酒。維溱卻是沒有理會他,隻拿起杯將那酒喝了,餘下雕鏤精致的小銀杯在手心把玩著。沈宿察覺到了他的反常,試著堆笑道:“這麼好的天氣,皇上怎麼不吩咐那些樂舞班子助興,一個人在這喝悶酒……”葉維溱這才看了他一眼,眼中翻湧的神情讓沈宿不由得想往後退,抬起手搭在他手腕上,手心帶著飲酒後的灼熱溫度,他往後微微縮了一點就感覺那手的力氣陡然增大了,握扣得他動彈不得。“皇上……”被猛地一扯,沈宿不由驚呼出聲,緊接著整個身子都被拽到了葉維溱身前,頭靠著他的腿,他自然想翻身坐起,卻被維溱那雙有力的手臂一壓,攏回了懷裡,仰枕在他腿上動彈不得。一時間衣料相貼,體溫糾纏,呼吸相聞。沈宿的心幾乎要撞出胸膛,他明顯在葉維溱身上感受到了與往日不同的東西,類似於欲念的灼熱,帶著幾許偏執控製意味,沈宿想這種狀況下,葉維溱把他掐死在懷裡都不奇怪。跑不了了……在明確了這一事實後他慢慢放鬆身體,想以溝通的方式代替肢體掙紮。靜下心來卻發現上方那人嘴唇翕動著,極小聲地說著話,仔細聽了卻是在喚自己的名。“小宿,小宿……”“臣在。”他低聲應和著。葉維溱立即像得到了某種慰藉一般,神色慢慢柔和起來,雙臂依舊環著他,隻是開始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拍起來。他低下頭來與他講話,用講睡前故事的口氣,眼神中透露著慈愛,又像根本沒有將他望進眼裡。“你以前從來不到處亂跑的,像現在這樣,讓朕很想把你關起來,這樣就隻有朕看得到你。”沈宿的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維溱卻沒有注意到,繼續單方麵說著話。“你剛來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見到外人就往朕身後躲,手扒著朕的腰,露出半個小腦袋偷偷地看。朕教你用筷子、寫字,朕說什麼你都相信,真話和玩笑話也分不出來。”“你還記不記得?你來的時候瘦瘦小小的,十五歲的男孩子看起來還沒有十二三歲高,朕和澄宣就商量著,想方設法給你補身體,又怕過分了,把你養得體壯膘肥,什麼都要掌握度量,在處理朝政上也沒花費過那麼多心思。”“剛開始有些東西你還不敢吃,像怕它們咬你似的躲得遠遠的,有天鼓足了勇氣抓起一隻螃蟹便咬,被硌了牙,還哭了半天鼻子。”“皇上……”沈宿試著插嘴,他怎麼會不記得?剛來時裝蠢扮傻大半年,每日如履薄冰,心驚膽戰,生怕透出一點被人察覺,有時候裝投入到自己都會覺得自己是低能兒,維溱回憶得飽含感情,他心頭卻滿是窘迫。“但好在朕的小宿聰明,什麼都學得快,那些侯爺大臣們的孩子從小好生教養著,哪個都不及小宿優秀。”“是……是陛下教得好。”沈宿不禁在暗處抽了抽嘴角。“朕的小宿好看又機靈,很容易被外麵的人惦記上。”似無意般,他的指節由沈宿的額頭緩緩滑到鼻梁,沿著挺翹的鼻梁輕撫而下,帶著微暖的癢意,止於小巧的鼻尖輕輕一刮,“原本隻要你不離開朕身邊,怎樣都好說……”說到這裡語氣裡已染上了懊惱,維溱自覺酒意上頭,頭疼得厲害。沈宿當然聽出來他話裡針對著舒珩,忙含混著把他摘出去道:“可是皇上,我總是要成親的。”話音未落便覺下頜被卡在虎口,那勁力幾乎要捏碎骨骼,“朕救的人,也是朕一手養大,憑什麼要拱手送給彆人?”說話間雙眼已是泛紅。其實有很多時候,你愛上一個人並不在於從對方那裡得到了多少,而隻在乎你為他付出了多少。人的本性自私而刻薄,向來記不全彆人的好,卻把自己的付出一筆一筆記在心裡,作為愛人的分量。九五至尊,殺個人都美其名曰賜死,到了沈宿這裡卻操起了親娘的心,那麼論在他心中的地位,沈宿自然與他人不可同日而語。沈宿再冷靜這時也躺不住,攢了一股氣力便要起身,這一舉動大大刺激了正激動著的維溱的情緒。維溱發狂似的扳住他的雙肩按在矮案上,沈宿抽了一口氣,矮案的一角幾乎要撞進他兩片肩胛骨之間,將他釘在那裡。葉維溱單膝跪著,心跳聲混雜著粗喘在耳邊響徹,他用儘全身力氣壓製著沈宿,一瞬不瞬盯著他近乎要把整個人印入眼眸裡。酒氣翻湧,他知道自己是想的,卻因為太過亢奮一時不知該如何動作。沈宿猛地一顫,咬著牙沒讓自己叫出來,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葉維溱竟咬了他一口,牙齒摩擦著像要帶下他一塊整肉來,他用力推著前方的胸膛,可葉維溱就是扼住獵物一般不鬆口,讓沈宿一瞬間都覺得,葉維溱本來要咬的可能是他的咽喉。終於,那牙齒鬆動了一下,怕他疼似的,離開時舌尖還在齒痕處一掠,十足的溫柔,沈宿卻霎時麵無人色。葉維溱端詳著他,距離不足毫厘,仿佛睫毛都在相觸。沈宿是真的怕了,他還有那麼多執念未了,此刻卻起了但求速死的念頭。“陛下。”有人走進水榭,朗聲喚道,沈宿辨認出那是季澄宣的聲音,趁著葉維溱愣神的功夫,他趕忙推了一把,站起來跌撞地退了幾步。一偏頭,果見季澄宣站在不遠處,垂手立著。仿佛是無視他的驚惶和葉維溱的冷眼,季澄宣略俯首,神色如常地稟告道:“陛下,皇後娘娘病了,請問陛下要不要去探望一下?”葉維溱一動念,酒氣上湧,眼前有些模糊。“皇上醉了,還勞煩玉翎公好生照顧,我先去代為探望一下娘娘。”勉強笑了笑,沈宿便匆匆離去了,經過季澄宣身旁時幾乎要跑起來。縱是沈宿再不諳人情也該發覺了,葉維溱對他是另有特殊的感情在的,隻是他不想信也不敢信。他確實一直以來都在極力取悅葉維溱,邀取他的信任,但也不過是作為一個孩子或幼弟,最過分也就是一個寵臣,但世上哪有那麼估計正好的事情。不知是誰的錯,這份好感現在滿得實在是過了……恨之入骨的人的愛,哪怕感受到一點都會被燙得體無完膚,所以逃避起來也會越發的徹底盲目。“這個人瘋了,他是個變態的控製狂。”這是沈宿最後平衡出的結果,他對此深信不疑,反正葉維溱在他心裡從來就不是一個正常人。但另外一方麵,經此一遭,沈宿還是怕了他,將去舒宅的頻率裁減為每月兩次,以免他起疑心。大多時候都心猿意馬地在宮裡陪著他,生怕他做出什麼不可預料的事。來到坤寧宮外,沈宿的呼吸方才平複,順手拽了拽衣後領。出了洗秋水榭他便把束發解了,半綁起來,用長發掩住頸側偏後的齒痕,但無奈還是渾身不自在。進了門,吩咐人把禮品交付給坤寧宮宮人,他在宮女的引領下便大步走入寢殿內。皇後生病,理應皇帝前來探望,便是葉維溱一時來不了,也萬萬輪不到彆人來插一腳,但沈宿卻不同。維溱膝下無子,沈宿少時進宮沒少承皇後娘娘照顧,雖然現在年齡大了,不便過多來往,但皇後一直待他很親。但其實見皇後沈宿心裡還是很複雜的。皇後姓呂,小字縹瑩,是京城呂家的最後一口人。一入寢殿便嗅到一股檀香氣息,抬頭望去,幔帳床簾皆是素色,其上連一枝繡花也無。屏風是剛入宮時的,已經有年頭了,其上織繡的合歡花看著仍淡雅嬌柔,栩栩如生,除了屏風和一些香爐燭台之類的小物件,殿中就再無其他擺設,殿內後方設的小佛堂用絨簾圍著,透出香灰氣來。知道沈宿來了,皇後微微睜開眼,看著他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她容顏清秀端莊依舊,隻是因病麵色過於蒼白,嘴唇也沒什麼血色。對旁邊侍候的宮女道:“扶本宮起來。”說話也是溫聲細語的。沈宿忙攔著,道:“娘娘病著,還須好生養著。”“又是澄宣吧,他這個人啊就是心善,我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又去驚擾你們。”皇後道。聽她說的是“你們”,沈宿立刻會意道:“應該的。聽說娘娘病了,皇上也是很擔心,隻是暫時不方便來,就派臣先行。”聽到“暫時不方便”皇後忙問道:“陛下身體可還安好?”“娘娘請放心,皇上安好著呢,隻是方才與外臣多飲了幾杯,怕酒氣衝到娘娘,影響娘娘養病,這才托臣帶了東西先代為探望一下。”聽他這麼說,皇後憔悴的麵容上露出一個難以掩飾笑容來,又很快收斂了,複又說道:“酒還是少飲為好。”沈宿跟著重重點頭。看了看周遭的布置,沈宿歎道:“娘娘也太過樸素了。”“清簡是福。”皇後道,“每日焚焚香,念念經,置辦那麼多俗物也是累贅。”“可是娘娘身子本就虛弱,還天天吃那些清湯寡水的東西,也不出去走動,怎麼能行呢?”皇後的眉目間罩上了一層愁雲,許久才舒展開來,小聲道:“陛下仁德,留本宮一條性命,連封號也虛掛著,由是感激,便也不再奢望其他。本宮隻求每日在這宮裡誠心禮佛,折銷罪孽,也當是為父親贖罪。”沈宿低頭看著她,眼中並無更多情緒。“對了。”她給宮女遞了個眼色,宮女將兩隻香囊呈到他麵前,“這是我這些日子閒著沒事給陛下和你繡的,繡工粗陋,還希望你不要嫌棄。”沈宿半跪道:“謝娘娘賞賜。”“那麼客氣做什麼。”皇後略微偏頭,謙和地笑著,“本宮現在也沒什麼彆的心願了,隻求陛下和你能好好的,朝堂上和和順順的,讓他少費點心,鬥來鬥去的沒意思。”“臣定當儘力為皇上分憂。”皇後有些疲憊地望著他,用一種長姐的口氣說道:“一轉眼你都已經這麼大了,本宮也老了。”他本應討巧地奉承一句“娘娘容顏永駐”之類的鬼話,可是看著她雙目中枯槁的神情,沈宿最終還是跪在那裡,什麼也沒有說。那件事情過去已有大半年,沈宿雖對此事隻字未提,但也無論如何不敢對維溱表現出半點親昵了,恭敬有度就在二人之間劃出了一道星漢一般的鴻溝。葉維溱暗恨自己的酒後失態,想方設法彌補著自己的過失,連沈宿的行蹤也不敢管得太嚴,可對方的態度就是不冷不熱,仿佛刀槍不入一般。葉維溱能忍,可是有人先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