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濛芒(1 / 1)

暖棋 溫裘 2195 字 1天前

沈宿抱著被子一角,蜷縮著睡得安穩,夢裡隱約是抱住了誰一頓猛啃,但都在浮沉的酒氣中化成了煙花爛漫。可為難了舒珩,斷片兒的曖昧影像在腦中循環播放了一宿,好不容易掙紮出來又察覺耳邊都是他的呼吸。抱緊手臂低著頭坐在床頭,臉頰不自然地泛紅,活像誰家的小媳婦。沈宿翻了個身,好不情願地睜開眼睛,就看到身旁的人,腦仁頓時酸痛不已。“你……你醒啦?”舒珩手忙腳亂地去端旁邊桌上的醒酒湯,目光閃爍著不敢往他身上沾。醒酒湯到了唇邊,卻被沈宿擰著眉一避,氣氛一時很是尷尬。沈宿繞過他下床穿鞋,冷著臉道:“我喝多了。現在就走,不叨擾了。”舒珩端著碗,直勾勾望著他,半天都沒什麼反應,沈宿卻清楚地感到他身上那種揮之不去的失望。失望?要失望也該是他失望吧?沈宿實在是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可檢討,頭疼得更是厲害。舒珩把碗在桌麵上擱好,無力感從心口麻到手指尖。他不記得了啊?虧他還以為他對自己也……慢慢站起身,平視著他的背影,明明沒有喝酒壯膽的人,卻升起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氣。“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麼,但我從來沒有瞧不上你過,我隻會一次又一次地瞧不起我自己。”沈宿回過頭,那人的聲音平而穩,帶著一種強製性的冷靜。“你看,說你少根弦你還不承認。”說話間竟慢慢走了過來,用手指輕輕撥著他的額發,儘管那手帶著難以自抑的顫抖,“我之所以反應那麼大並不是因為嫌棄,我是在吃醋,連這都看不出來麼?”舒珩的手落下,無視他的驚魂未定,傾身靠近在他的唇上輕輕啄了一下。那微涼的唇一貼即放,但緊接著洶湧而來的記憶卻將他衝了一個趔趄。“我……你……”“想起來了嗎?”舒珩站在那裡,那麼文弱的人此刻卻有著那樣強大的氣場,“嗬,惡心到你了吧?彆害怕,我不會糾纏你的。”沈宿心口狂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本來我還以為,這樣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好,可惜現在連朋友也沒辦法做了。”娓娓道來的語氣,嘴角的委屈卻終究有些藏不住了。“舒珩……”“你快走吧,我……我自己……”轉身背對著他,開始詞不達意,眼眶濕漉漉的,他想自己可能就要撐不下去了。暖意從身後襲來,身子被抱得死緊,好像怕失去似的,沈宿的臉頰貼著他的耳邊,帶著灼熱的體溫。“你彆哭,彆哭……我一點也沒有覺得惡心,你能喜歡我我很開心,打從心裡感到開心。”決堤的眼淚傾瀉而下,舒珩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喉嚨隻能發出哽咽。他沒有覺得惡心,他還願意擁抱他。還貪圖些什麼呢?這就夠了。舒珩轉過身去和他擁抱,胸膛相貼,心跳躁動。沈宿一下一下安撫著他的後背,直到他的呼吸漸漸平穩。他努力將記憶拚合,原來……原來舒珩一直喜歡著自己,他愛自己。舒珩還沒有哭完,自己笑出來實在是太不應該,但他的嘴角卻忍不住上翹,不由得又將雙臂抱緊了一些。話就在嘴邊,他想說,我也愛你,想和你永遠在一起。舒珩枕在他肩頭,被他溫柔地抱著,心中的暖意潺潺地取悅著每一處經絡,他想他已經積蓄了滿身的力量,可以在未來的時光裡為了他的愛人而奮不顧身。圍繞著他的手臂似乎輕顫了一下,沈宿貼近他耳邊說活,他安心聽著,他聽見沈宿說:“我們今後……可不可以還做朋友?”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隨後他還是消化了沈宿話裡的意思。這當然不是一句挽留,所謂朋友,非愛之友。天氣越發燥熱起來,連北方也不能在半夜裡留下片刻的清涼。營帳裡士兵們四仰八叉地睡著,汗腳味膨脹般地擴散,熏得那當空明月都障了雲。易蕭半夜裡睡不著,提著壺到小溪邊舀了口水,慢慢喝了,盤腿坐在岸邊回憶著這大半月以來的戰事。尤泊聰擅長排兵布陣,奇門遁甲之術,而他自幼研習兵法,自認在這一方麵不見得會輸給尤泊聰。但出戰之前,連攸寧卻反複囑咐他,隻許敗,不許勝,敗即奔逃。結果接連幾次大戰,龍朔軍都大敗,連京城的皇帝都送來了一封很委婉的斥責信——但說是大敗,其實損兵折將倒是極少,隻是搞得軍中士氣低落,子翊和少庭晝夜奔走做足了思想工作才勉強穩定了軍心。但讓人欣慰的是,大戰雖不力,但似乎有神靈庇佑一般,他們的幾次奇襲卻皆是完勝,光是糧草就燒了五六處,如此算來,也勉強是抵消了戰敗的損失。但易蕭卻敏感地覺察到,事情似乎沒有看起來那樣簡單,他們退軍的路線似乎一直在和敵軍兜圈子,而連攸寧明顯是心中有數。今日的這一戰開始得意外的早,兩軍對峙於斷橫穀。連攸寧點數眾軍,還特地在軍前講了一番話振奮軍心。連攸寧何許人也?上騙天子下欺鬼神、一身正氣胡說八道的傑出代表人物,大義凜然的一段陳詞讓將士們都打了雞血一般鬥誌昂揚。最後,他走馬到易蕭身邊,與他對視了一眼,這次可以勝了。秦軍布陣如風雲變幻,盾戟交錯,在晨霧中仿佛蛇走林叢,難以捉摸。易蕭一雙眼卻將那陣形瞧得分明,舉起陣旗,仍按以往的成陣方法調兵遣將,兩軍頃刻混戰得難解難分。眼看著自家軍隊又要敗下陣來,他手中陣旗方向一轉,揮得獵獵作響,龍朔軍訓練有素地陣形忽變,以肉眼可見的規模由切入之勢瞬間變為合圍之勢。原來為了快速建立起主帥與軍士們的默契,易蕭早早就將幾種本門的陣法拆開了作為平時訓練的內容,軍隊中的每一個人對此都爛熟於心,因此今日變陣時雖感意外,但也很快進入狀態。這一變陣恰好咬住了秦軍的陣眼,轉瞬之間,秦軍就由壓製控製變得亂作一團,招架不得。懂得個中道理的人立刻就能明白,此時八門已轉,必須以相應的變陣來應對。尤泊聰握緊陣旗,未敢變動,思量道他這一遭來得出其不意,秦軍連日來憑此陣無往而不勝,疏於對其他陣法的訓練,若唐突變化,隻怕會惹得軍中大亂,不如提早撤軍,再作計議也無妨。鳴金聲起,大霧中秦軍見周遭敵方兵士位置飄忽不定,刀光劍影無形,便也顧不得什麼次序,隻想儘早脫離這聞所未聞的陣形包圍。於這人踏著人的雜亂之中,秦軍所有人的目的地都十分統一——繞過山穀,奔向營地與大部隊會合。孰料還未行多遠,就聽遠處轟隆隆作響,林深霧繞,看不真切,主將意識到不對趕忙大喊退後,但即刻被馬蹄嘈雜和那巨響淹沒,無數滾石接連從山間砸落,一時間秦軍死傷不計其數。僥幸倉皇後退者正與龍朔軍追兵相碰,又是一場軍心不穩,實力懸殊的惡戰,最後突圍回營者十不足三。思緒回籠,易蕭明白連攸寧雖隻字未提,但一切應當就在他的掌控之中。塞北冬季嚴寒,曆來不利於自家軍隊戰鬥,連攸寧卻恰恰反其道而行之。軍需有限,每名兵士一般配備兩套戰甲,一套是寒冬時用一套是其他時節用,但因北方春秋也是淒寒,因而他們的戰甲要比龍朔軍的軍甲厚重不少,到了酷暑時節就成了負擔。這些日子連攸寧帶著他們滿山兜圈子,看似落敗,實是一種勞兵之術,一個月下來,秦軍戰力已然銳減,但卻傲氣滿滿,在這種時候破其陣,必將大獲全勝。而那幾次奇襲大勝也並非天意,而是連攸寧有意誘導而成。敵軍多西秦將領,勇而堅毅卻也好大喜功。守糧駐守這種事情是勝無大功,敗即重過,他們眼看著出門對戰的那些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大捷,立功受賞,心中不免羨豔,有能力的將領就會想方設法周轉將自己換到前線去。引導的結果便是前方飽和,後方空虛,奇襲極易成功。如此一來,惡性循環,將領皆極力爭取調往前方,而實在走不了的將士們也是鬥誌懨懨,無心應戰,結果就是龍朔軍屢戰屢勝。在不由得欽佩連攸寧對人心的把控的同時,易蕭也不免想到,這樣一個把人每寸心思都剖析得清清楚楚的人,麵對這個藏汙納垢的塵世,他的心中該是怎樣的痛苦和寂寥。正想著,忽見不遠處的營帳旁一人窩著身子,不知在做什麼,易蕭向那邊走了幾步,定睛一看,果然是連攸寧。“連相?”聽到有人喚自己,連攸寧下意識回過頭去,抬腕遮在眉宇間,形容憔悴。就著營帳外的微弱火光,易蕭發覺他臉色蒼白得厲害,加之近日來瘦了不少,整個人像是紙糊的一般,不由得想去扶他。“無妨……”連攸寧正說著,沒挨住,推開他的手又轉身捂著胃嘔吐起來,但卻隻勉強吐出了些酸水,咬著薄唇,脊背有些發顫。在易蕭的攙扶下,兩人走到了帳外的火堆旁坐好,連攸寧漱了口,不自主地縮著身子,目光在升騰火光的映照下明明滅滅。易蕭難得看到他如此虛弱的一麵,向他伸出手,誠懇道:“要是不舒服的話,可以靠著我歇一會。”連攸寧搖搖頭,默然拒絕,又望著他雙眼點了點頭,算是表示感謝。兩個人這樣坐了好一會。易蕭剛想開口問他這是怎麼了,就見連攸寧伶仃麵容上慢慢浮出一個笑來,仿若雪地上映出的一點暖煦日光。“不管怎麼說,還是老了啊。”語氣輕鬆而自嘲,攏在袖中的一雙手也活絡了起來,伸到身前烤火,十指白淨無繭,一看便是讀書人的手。想來也不必問,易蕭一看便知連攸寧應是有著陳年的老胃病,這些日子複發得尤其厲害,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隻是平時勉強振作著精神,不叫人瞧出來罷了。“怎麼一直不說?延誤了病情怎麼辦?”他不免憂心。“胃病而已,還不至於要了我的性命。”連攸寧順手撣灰似的在易蕭左肩拂了一下,換來他猛地一躲,“你不是也一直忍著沒說嗎?”今日交戰之時,他的左肩不慎被敵將刺中,傷口近乎洞穿了他的血肉,他反手將那人斬於馬下,未多做停歇就繼續戰鬥了。他害怕眾人擔憂,回營後自己草草做了包紮也沒和任何人提過,不料卻被連攸寧看在眼裡。二人相視一笑,不再多言。閒聊了一會,連攸寧打了個哈欠,道了聲“困了”,就起身慢慢回了自己營帳。易蕭望著他的背影,不由想起了十年前見的那一麵,圍在厚重裘衣中的青年氣質高華,濃烈的血腥味都衝不掉那股淡定從容的儒雅,他的手中握著一卷書,身前的案上安放的白玉瓶中插著一枝紅梅。膚白如玉,唇紅若梅。美好得讓年輕的劍客一時竟愣了神。易蕭輕輕搖了搖頭,這樣下去怎麼行啊?子翊和少庭都是愣頭青,每日風風火火出戰,回營填飽肚子後倒頭便睡,幾乎沒有過程,他們當然意識不到連攸寧的日漸消瘦。這些年來,抑鬱和失眠加重了連攸寧的胃病,在府中起碼還有清粥藥材調養著,到了這邊關戰場,吃飽都是問題,哪裡還顧得了他的身子?像他們這些高階人物,每月是有部分細糧供應的,但凡連攸寧提上一句,這部分就會變成全部,但他一直沒有吭聲。其實所謂細糧,不過是一些舂得比較好的白米。除此之外的口糧都是一些粟米雜糧,混雜著稻殼沙粒不說,還偶有黴米,煮熟後整鍋飯都透著讓人作嘔的潮味。最折磨人的反而是像今天這種全軍期待不已的“改善”。行軍到山林附近,若幸運捕到了一些飛禽走獸,就會在當天宰殺了給大家夥開開葷。夏日裡不算清潔的肉在火上被烤得半生不熟,熱情地塞到連攸寧手裡,他總不好掃大家的興,結果往往就是當天晚上捂著胃吐得死去活來。易蕭盯著火堆中劈啪作響的碎木,心中湧出一股近乎痛惜的情緒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自那日以後,有細心的士兵發現,遞到連相麵前的烤肉總要先轉到易帥手裡,再烤上好一會,易帥還會不吝惜地用他的烏鞘劍在肉塊上割上幾道口子,直烤得外焦裡嫩再送到連相嘴邊。還有就是連相口糧裡的細糧一點一點慢慢多了起來,易帥的碗裡卻漸漸地看不見白米了,可他卻坐在帳外捧著碗大口大口吃得滿足,仿佛那糙得難以下咽的粗糧入口便立即轉為了使不完的偉力。被微溫的目光所感,驀一抬頭,恰見不遠處營帳帳簾翻落,帶入一片靛藍色暗紋的袍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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