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從府衙查賬完畢,天空正飄起了蒙蒙的小雨,沾衣即沒,推開門,一片淺淡的草色。沈宿謝絕了曹忠等人的護送,說難得來一次江南,務必要體會一番煙雨行舟的意趣,就掉頭而往,在湖邊叫了一蓬船,不多時就飄搖而去了。待行至湖當中,舒珩彎腰踩著微晃的船板,緩緩走到沈宿的身後,道:“船頭又晃又滑,你也不怕一頭栽下去一命嗚呼。”沈宿望著一湖浩渺道:“那我要是摔下去你救不救?”“不救。”“為什麼?”他一臉委屈地回頭看他。“作死……”舒珩麵上平淡,兩個字卻咬得死緊。細雨潤得衣衫微涼,沈宿蹲下來用漁翁放在船頭的魚竿一下一下撥著水花,“生於紛繁世,葬身山水處,也算是個好歸宿。”“要是薑姑娘在,一定會罵你的。”舒珩也扶著船篷坐好,“她今日真的是吃壞了肚子?”“你覺得呢?她是那種吃掉一頭牛都沒問題的主兒……吃壞肚子,嗬嗬。”沈宿冷笑。曹府房梁上,這位薑姑娘正抬起頭,捏著鼻子淚眼朦朧地把噴嚏壓回去,心道:大爺的,誰在說我壞話?“今日曹忠給我們看的賬本似乎都是他偽造的。”舒珩猶疑道。“那還用說?”沈宿張開雙臂,舒了口氣,“我就沒指望過今日能查出什麼,去府衙不過是為了支開他們,讓他們把注意力都放在我們身上。賬本這種關係身家性命的東西,八成就在曹忠家裡藏著。”“那剩下兩成呢?”沈宿無奈一笑,“還不知道,我終究隻是個凡人啊。”“那你來此泛舟,用意何在?”看著不停問問題的認真青年,沈宿一臉單純道:“就是來玩兒啊。”“什麼?”“人總是有些想逃開的東西,我又不能避世退隱,來此浮生偷得半日閒還不成嗎?”水汽結在他的睫毛上,用手抹去,露出一雙明亮透徹的眼來。“你想逃開什麼?”舒珩凝眉。沈宿搖了搖頭,放下魚竿,深深地歎了口氣。大概,是想逃開一個人吧?“舒珩你是哪裡人?”這次換他發問。“我是菏郡人。”沈宿聽來覺得熟悉,“菏郡?不就是那個……”“對,菏郡就在我們來時那條江的另一岸。我十六歲外出求學,已經三年未曾歸,不知母親和弟妹可還安好……”他淡淡敘述著,說著父親早逝,說著母親帶著他們幾個孩子討生活,說著小小的茅草房和籬笆院落,說著屋後稻田和院中甜香的槐花,竟意外地講了很多話。沈宿用心聽著,在心裡勾畫著他所不能企及的平靜生活,羨豔而沉醉。而舒珩隻在心裡想著離鄉前回望的那一抹秧苗的綠浪,這一望便是好多年。本想著科舉之後終於能回一次鄉,卻未料想天不遂人願,又轉道江南,不知何時能還。“那還不容易?等這事了了,抽個空我陪你回去。”沈宿應和著。“好。”舒珩回過神來,“彆隻說我,說說你自己吧。”誰料素然伶俐的沈宿此刻卻一時失語,幾番掙紮後道:“我嘛,你應該知道的,我是皇上養大的,十五歲那年……”“這我知道。我是問在這以前呢?”舒珩打斷他。“沒有以前。”他話裡的溫度驟然冷下去,微微低下頭,“回憶這種東西,過得好的可以當個念想一直留著,過得不好,自然把它丟得越遠越好。人終歸還是要向前看的,你說是不是?”舒珩勾出一個清苦的笑來,“我還以為你會是個很戀舊的人。”“為什麼那麼想?”沈宿笑道。他眼波微轉,道:“可能不止我這麼想吧。任何一個人在你身邊都會感覺很安心啊,隻要有你在,就永遠不會被拋下。”“那是我有力自保的情況下,否則我會跑得比誰都快。”沈宿望天。舒珩聽出他在打趣自己,就跟著道:“可彆,你要是跑得太快我就追不上了。”船頭平湖無際,遠處水天相融難辨,都是一派迷蒙的溫柔,一如那風拂的垂柳。船上人暢然的笑聲就在這脈脈的波光裡傳遠,“放心吧,我就是要跑也要帶上你一起,不然我一個人遠遠跑在前麵又有什麼意思?”二人回來時天已放晴,午後的日頭給水色的江南渡了一層淡金。船行到巷口的小河灣,二人打賞叮囑好船夫,就步行回去。半日的細雨洗淨了青石板上的塵灰,連路麵坑坑窪窪間的積水都是清澈透明的,小巷僻靜,沈宿在前低頭負手走著,那些盈盈閃光的小水窪逆著夕陽正映進他的眼眸中。路旁樹葉清潤,墜下水一滴,而他眼中一亮,身體前傾邁了一大步。薄薄的鞋底踏水輕響,激起細小的水花,濺在他月白色的衣擺內襯。他回過頭,亮著一雙眼看著舒珩,帶著幾許驚奇和炫耀,方又回過身去,向下一個水窪跳去。不知是不是因為缺失了大塊的童年,沈宿一旦尋到了此道中的趣味,便一發不可收拾。誓要把那些水窪踏平似的,在石板路上輕快地頓踏向前,每一步都要踏在正當中,激起啪的一聲響才算心滿意足。沒過一會兒,兩人便拉開了一段距離。朦朧暮色中,日暖風涼,舒珩的目光全被引到前麵人身上。他窄窄的肩略微收緊,雙手也沒有亂揮,仍是背在身後,維持著身體的平衡,一副規規矩矩的樣子。可腳下卻是撒了歡,蹦跳間衣擺掠起又落下,輕快而喜悅。舒珩這才意識到,這看似精明伶俐無所不能的沈大人,其實年紀是比自己還要小的。能讓他不自覺地收起鎧甲,露出稚氣未收的一麵,是不是說明他已經把自己當朋友了呢?舒珩唇邊微抿,藏去眼中淺笑,加快步伐跟上他。彎彎繞繞走了一會兒,眼看著便要到了落雲樓,就聽咚的小石子砸地聲,抬頭一看,牆頭上坐的那人正是薑渙。三人尋了一隱秘的所在,就聽薑渙憤憤道:“根本沒有!”沈宿說:“你確定不是你沒找到?”“老娘連耗子洞都翻了好嗎!?”她伸出兩隻臟兮兮的手,沈宿忙不迭避開。“沒被發現吧?”沈宿打量了她兩眼。“廢話!”薑渙瞪了他一眼,“那現在該怎麼辦?”“要不然……我們從人下手?”舒珩思索片刻道。沈宿彎彎眼睛,做了個“一點沒錯”的動作,薑渙一時沒明白還問著:“什麼人?那我該做什麼?”沈宿伸手在她肩上一攬,說:“走吧,姐,我們回去聽曲兒去!”火樹銀花月幽黯,葉維溱站在樓上望著被燈火點亮的宮殿,心中燃起一點暖意。往年的這個時候,小宿都會很開心啊。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影子,搖搖頭,不是說好了要放開他嗎?總不能永遠把他留在身邊。不知他現在可還平安?澄宣上樓來,正看到他在出神,就輕聲勸慰道:“沈公子那麼聰明,會好好照顧自己的,陛下不要太擔心。出門在外,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維溱點點頭,回身問道:“北燕的使臣準備就緒了嗎?”“現在就在崇慶宮外候著呢,待檢查無礙後就讓他們入殿,大臣們也都到了。”季澄宣答。“回禮一定要準備妥帖,不能失了我大齊的顏麵。”葉維溱吩咐道。“是。”“大人,貴府家仆不得攜利器入殿。”周承被侍衛攔在崇慶宮外,周承回頭悄咪咪瞧了易蕭一眼,就見他十分爽快地交出了那把隨身的烏鞘名劍。交接時忽聽一旁的侍衛道:“連相請。”周承目光溜著連攸寧,就見他果然一直在望著易蕭,眼神不可琢磨。易蕭抬眼與他對視,目光鋒利得毫不掩飾卻無一絲殺氣,兩人擦肩而過,沒說一個字,卻像完成了一次莊嚴的對談。連攸寧抬起頭望了望崇慶宮的大門。真快啊,已經過去十年了。二人剛要隨後入殿,忽見不遠處圍了一群人,“那就是來進貢的北燕使團,這次好像帶來尊什麼玉雕的相,可不得了,像人那麼高,得好幾個漢子才抬得動。他們北邊人就好琢磨這些玩意兒。”侍衛解釋道。“可務必細致檢查,彆帶進去什麼利器!”周承收回目光,囑咐道。“您就儘管放心吧。”那侍衛應道。二人入殿落座。不多時皇帝駕到,眾臣起身朝拜,禮畢,宣北燕使臣進殿。殿內宴會布置舒適不拘,三十六盞琉璃燈映得大殿金碧輝煌。國宴注重和睦融洽,因此禦林軍全部在殿外把守,皇帝不設高台和簾幕,連攸寧更是就坐在皇帝身邊的次座位上,與他把臂交談。隻是入殿人皆不得攜帶刀劍利器。來朝使臣共十四位,先進來的那六個抬的是鎏金八寶箱,兩人一抬,共三箱,打開展示其中珍寶,雖皆名貴不凡,看來也是尋常。易蕭目光一掃,蔓隼不在其列。不多時又進來了八人,這八人共抬著一尊玉像,這白玉果真有一人多高,雕成一個巨大虎頭,那虎瞠目圓視,分外威風逼真,底座由純金鑄成,表麵綴銅紋,上下兩邊嵌滿了等大的紅寶石,在燈光下光彩耀人。底座四周,則半鑲著八顆巨大的夜明珠。除此之外,底座每麵還固定著兩個包金的把手,供使臣搬抬。玉像沉重無比,放下時連地麵都為之一震。他們一進來易蕭就看到蔓隼了,但蔓隼的目光都放在葉維溱身上,並沒有注意到周承身後的他。簡單的朝儀對答後,為首的使臣伸手一指那玉虎像,對葉維溱道:“皇帝陛下,此像名為山寰玉虎像,這虎頭乃是巫山采得的一塊整玉,玉身無瑕通透,未曾破鑿運到我國宮中,經巧匠花費整整三年的時間雕琢而成。底座的銅紋乃是一幅山川社稷圖,而這夜明珠與紅寶石則象征著日月星辰。”“如此寶像,非我大燕不能工之。”說罷一臉洋洋自得。“尊使口氣莫要太過猖狂。”發話的是彥老尚書,“不過是一塊大一點的玉罷了,我大齊的南海觀音像可比這虎頭大上不知幾倍。”話音剛落,霎時噓聲四起。那使臣倒也不氣,擺了擺手,“非也,非也,各位還沒有看到這玉像的真正精妙之處。”說罷他抬手行了一禮道,“不知皇帝陛下可準熄了這合殿的燈盞。”季澄宣回身看著葉維溱的臉色,眼神裡寫滿拒絕。葉維溱道:“不必大費周章。這夜明珠在我大齊尋常人家都見過,使臣就不必多此一舉了。”使臣聽聞這話,又是一禮,臉上的笑添了幾分不屑,“素聞大齊的皇帝謹慎惜命,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那小臣就不勉強了。”話裡話外譏諷葉維溱膽小怕事。葉維溱臉色一沉,給澄宣遞了個眼色,澄宣朗聲吩咐道:“滅燈。”一聲令下,三十六盞琉璃燈全部熄滅,易蕭下意識地握緊了拳。此時隻見殿中一片漆黑,唯有那玉像在底座夜明珠映襯下變得分外光亮通透,讓人驚歎的是,虎頭上雕刻的原看不真切的紋斑在淡黃色的光芒下變得絲毫畢現,與玉本身的紋理巧妙映襯,竟使這虎看起來更加生動,幾乎要活過來一般。眾人不由得嘖嘖稱奇。易蕭此時卻把目光鎖定在蔓隼身上,隻見那蔓隼趁眾人不備,將手中把手用力一擰,竟拔了下來,那把手另一頭藏著尖銳的鋼刺!易蕭瞬時點足,直衝蔓隼而去,同時蔓隼手中的鋼刺也已刺向了葉維溱!當那柄鋼刺在季澄宣眼中閃現的時候,他驟然繃緊的神經裡竟透出一絲慶幸。幸好,這次,我在。一閃即逝的回憶,就在他眼前,箭矢穿過維溱的身體,那一刻,天地間除了染血的衣衫和刺痛雙目的紅,彆無其他。而他就站在幾丈遠的地方,幾步的距離,險些隔開了生死。所以當此刻他傾身抱住葉維溱,把後背對準利刃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的恐懼,甚至還在心底不堪地流連了一下懷中的溫度。他能感受到的最後的溫度。疼痛沒有刺破皮肉,他回眼,有人及時攔住了蔓隼。這時他的胸膛裡才開始瘋狂地跳動,幾乎躁動到讓他無法呼吸發聲。他呼喊著點燈,呼喊著禦林軍,起身的片刻用貪戀的目光放肆地看了一眼他的君王,就得體地退下了。其餘使臣似乎沒有武藝在身,立即就被湧進來的禦林軍製服了,隻有蔓隼與易蕭纏鬥了十幾個回合被奪了兵刃,不久也敗下陣來,被按在地上。一場鬨劇終於落幕,澄宣上前派人安撫護送各位大臣,又吩咐禦林軍將這些人好生關押,見製服刺客的竟是一個陌生麵孔,剛想去問個究竟,忽聽一聲短促的讓人頭皮發麻的響動。就見那玉虎的口中忽竄出一條毒蛇!他大叫一聲“陛下!”伸手去抓那毒蛇,可哪裡來得及?眼前一黑,霎時感覺天塌地陷。待目能視物,他竟發現有一個人擋在葉維溱身前,半護著他,那毒蛇咬穿了他的左臂,掛在那裡,維溱抬頭直直地看著那個人。連攸寧……怎麼可能是你?你不是巴不得我去死?連攸寧身後的遏崖上前一步按住蛇頭,迫使它打開嘴,舉起來狠狠摔在地上,竟將那蛇活活摔得動彈不了了,附近的禦林軍見勢拔出刀來,在七寸處將蛇斬斷。“禦醫!禦醫快來這邊!”周承衝上去喊道,掏出早備的藥丸塞到連攸寧口中,說:“這解不了你的毒,但可以延緩發作,沒關係死不了的!”禦醫很快趕來,給他服了解藥,又趕忙處理外傷。連攸寧臉色慘白,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落,需要遏崖扶著才能在那裡坐穩。他吃力地轉頭看了葉維溱一眼,卻見葉維溱被澄宣扶著,也正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目光仿佛要穿破血肉骨骼,看清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就見他奮力地張了張口,似乎想要呼喚什麼,最終卻仍是什麼也沒有說,沉默地轉過身去。慌亂的場麵逐漸平複下來,禦林軍圍在重新坐好的朝臣們身邊,使臣們被壓製著跪在那裡,頭被按在地上。維溱走在他們當中靜靜地俯視著,行到蔓隼麵前,看他臉貼在地上,一雙眼惡狠狠地翻瞪著自己,笑道:“尊使好生英勇。”蔓隼掙紮不得,大聲罵道:“昏君,休多折辱於俺,要殺便殺!”“放他起來說話。”維溱對易蕭道。易蕭封了他幾處大穴,就鬆手放他站起,蔓隼扭了扭關節,吼道:“我大燕勇士求仁得仁,何懼死也!”葉維溱輕蔑一笑,“你自命英勇仗義,可你難道不知你今日所謀之事必將挑起兩國戰爭,到時兵戈相見,橫屍遍野,你如何對得起舉國百姓?”蔓隼露出痛苦的神情,擰了擰脖筋道:“事已至此,要戰便戰!我們已受你們驅使多年,早就想要奮起抗爭。我大燕皆是血性兒女,不像你齊國皆是陰損怯懦之輩。”轉身對身後幾個使臣振臂高呼,“我們不會白白犧牲,我們的兄弟會為我們報仇!”“但願你們君主發起戰爭的理由當真這樣冠冕堂皇!”維溱一把抽出一旁禦林軍的腰刀,一刀斬下蔓隼的一條胳膊,霎時鮮血噴湧四濺,“留你性命,回去告訴你們的君主,我大齊不好戰,但也從不懼怕戰爭,叫他點好兵馬,朕隨時迎候!”蔓隼捂著胳膊,看著麵前的皇帝,他骨子裡的倔強和眼神裡的從容似乎都遠遠地超出了他的年齡,不是嘶吼撲咬的老虎,而是俯瞰眾生的一條龍,讓他也不由得從心裡感到敬畏。蔓隼離開後,剩下幾人都被打入了死牢。葉維溱看著勁鬆般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易蕭道:“多謝英雄仗義相救,不知英雄姓名。”易蕭沒有過多的表情,漆黑的一雙眉下眼簾一垂,抬手道:“草民易蕭。”維溱大喜,“是人稱烏劍破寒天的易蕭易大俠嗎?”“坊間虛傳罷了。”易蕭道,掃了一眼不遠處的連攸寧。“不知今後易大俠有何打算,可願留在朝廷?朕願把百萬兵馬交給易大俠這樣的忠義之士。”“陛下誤會了,草民此次不過是怕那蔓隼行刺,危害到社稷國家,並非來討個一官半職。”易蕭道,“陛下錯愛,但草民來也江湖,去也江湖,無意多留。”“那朕就不強求了。”葉維溱遺憾道。易蕭退下,不多時就隨周承回去了。宴席散去,皇帝離駕,對連攸寧自始自終無一個“謝”字。連攸寧坐著馬車回到府中又是一番顛簸,下車時整個左臂都是僵麻的,遏崖又拿出藥為他塗上包紮好。他靠在床上,嘴唇還有些發白,還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旁人根本無法想象這樣一個人會有傾身擋蛇的勇氣。“遏崖,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做錯了?”他沒什麼氣力,說話的聲音很虛弱。遏崖扁著嘴,低沉地“唔”了一聲,低下頭去不再看他。“你也累了,先下去吧。”連攸寧又說。遏崖走後,連攸寧闔上眼,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為什麼救他?到了這時他才開始靜下心來思考這個問題。我們要摧毀的不隻是他這一條命,而是他所依仗的一切。這是他和沈宿的約定,也是他們多年來為之經營的理由。可真的是這樣嗎?他問自己。電光火石的一瞬,容不得多想,真正推他擋在他身前的是本能,是經年累月養成、深入骨血的本能——危難來臨的一刻,老師就該保護學生。滄海桑田,但有沒有什麼從未改變過?可能吧。“老爺,宮裡送來了皇上禦賜的傷藥。”家仆端著藥進來。他收回神思,看著麵前黑黝黝的藥湯,吩咐道:“找個機會倒掉吧。”但時光終究是回不去了。藥刺激得右臂隱隱作痛,迷迷糊糊間他終於做了一個好夢。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做過好夢了。夢裡有漫天黃沙,幾座營帳,一堆篝火。他覺得很冷,就把手攏在火上,一旁的人遞了一隻烤好的野味給他,他抬起頭,正看到雲麾將軍淩恒明亮帶笑的眼。厲斌喝多了酒,走走跌跌地出了營帳,還抱著酒壇不撒手,曬黑的臉上起了紅,嘴角翹得高高的,興致來了誰都敢罵。他就對淩恒說:“你快去管管他,這麼喝下去可不成。”淩恒笑道:“就讓他喝吧。這一戰我們勝了,明日就要凱旋!”不多時,四方響起了悠揚的歌聲,歌聲越來越響,幾百、幾千座營帳的將士都在高歌。他看見疏言在帳前起舞,朱紅色的衣衫飄飛如火,周承鐺鐺地敲著手裡的酒壇,呂賁喝醉了,就那麼四肢大張地躺在地上睡著。篝火越發明亮了,照得天地間白日般明亮。忽聽淩恒道:“你看誰來了?”回過頭去,正看到振琪公子那輛奢華張揚的大馬車向他們的營帳行來。方濟海跳下車,向他揮手,車裡還坐著唐振琪和老王爺。他走到方濟海麵前,像害怕忘記似的細細瞧著他的眉眼,問道:“你們怎麼都來了?”方濟海朗然一笑,折扇向他頭上一敲,溫聲道:“攸寧,我們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