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誑綺(1 / 1)

暖棋 溫裘 2650 字 1天前

薑渙走後,沈宿反而翻來覆去睡不著了,到了天蒙蒙亮才有困意,再醒來時日頭已經升得老高了。下了樓正好看到薑渙一個人在吃早飯,見他來了就招呼他一起,沈宿四望道:“舒珩呢?”薑渙放下碗,想了一會道:“我剛起的時候就看見他出門了。”出門?他加快腳步,“我也出去一下。”果不其然,不遠的小路口處舒珩被一群小乞丐團團圍著,一臉茫然無措的樣子,不斷輕聲說著:“就這些了,沒有了。”那些小乞丐怎麼會放過他,有的拉著衣擺,有的抱著腿,就差順著他身子往上爬了。看到沈宿一臉笑意地迎麵走來,他麵上掛不住,頭更低了些,拉拉麵前小孩子道:“哥哥真得走了。”拉走一個又抱上來一個。沈宿負手上前頗意味深長地盯著舒珩看了一會,從袖中掏出一塊不小的碎銀子來,在手中拋了拋,那些原本圍在舒珩身邊的小乞丐立即直了眼,就聽沈宿道:“就這麼一塊,誰搶到算誰的!”竟將手中銀子遠遠扔了出去,霎時就見小家夥們風一樣竄了出去,一個留下來的都沒有。沈宿走到舒珩身邊與他並肩而立,笑道:“你昨天施舍他們我又不會把你怎麼樣。”舒珩不語。見那些孩子又有回轉的樣子,沈宿上前一步擺出一副凶狠的臉孔道:“你們剛才誰拿了我的銀子,就是買給我了!小爺爺我最喜歡漂亮的男娃娃女娃娃,是哪個快乖乖和爺走!”聽到這話那些小孩都怯怯地退了一步,沈宿提高了聲音,“是你嗎?還是你搶到了?”伸手就去抓,嚇得那些小孩“哇”的一聲一哄而散。“這些小家夥都鬼著呢。”他拍拍手道。“我知道。”舒珩終於開口,“但有要是選擇也不至於如此。昔年我也隨母親討過生活,借錢尚且不易更何況乞討。”“那為何偏偏躲開我?我長得那麼不通情理嗎?”沈宿又問道。“不像。”舒珩打量了他一眼,睫下眼波一轉道,“像凶神惡煞!”說罷拋下沈宿就大步往回走,嘴角噙了一絲自己都沒注意到的笑。沈宿倒也不氣,快走了幾步追上他。大概正午時分,大船從碼頭開出,一行人將貨物押了上去,不多時就揚帆向江南去了。彼時易蕭正在周宅院內樹蔭下磨劍,周小舟圍在他周圍拿著一根樹枝兒揮來舞去,拚了命證明自己的武學潛質。周承也沒閒著,徘徊了大半天,猶疑道:“易老弟,你這徒兒可走了一整天啦,你就一點不著急?”易蕭一抬頭,眉目深邃,“渙兒十三歲就能單人匹馬走鏢到塞外了,有什麼可擔心的?”“行,你心寬。”周承抓抓頭發,“哎你那天說的,還有什麼事兒要辦?”“不急。”易蕭收劍入鞘,“還有三天。”“什麼三天?你和我說明白了,不然壓得我難受。”易蕭歎了一口氣道:“朝堂之事我等江湖人本不該插手,但事關重大,這才來找周兄幫忙。我聽說幾日前北燕使臣入京了,是這樣嗎?”“呃,確有其事,北燕國力較為衰微,每年就會來給我大齊進貢,送些珍奇物件什麼的。對呀,款待使臣的宮宴就是在三日後……”周承道。易蕭接著說:“當日我與渙兒入京,恰逢使臣的車隊經過,我遠遠看見其中一人覺得麵熟,細細想來原來這人竟與我在塞外交過手。”“什麼來頭?”“蔓隼這個名號中原鮮有人知,在塞外卻是顯赫一方,我當日與他交手也是數十招才見勝負,還險些為他的毒針所害。據我所知,北燕皇家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宮內侍從、宮外使臣一般隻有流淌著雲血的名族才能充當,而蔓隼隻是平民出身,又犯過罪,能被選中也太不合理。”聽了他的話周承汗毛都炸起來了,跺著腳說道:“這麼說這次的進貢有鬼?不行不行,我得趕緊稟告皇上!晚了可就出大事了!哎呀你怎麼不早告訴我?”說罷就要往外衝。“彆急,你現在去有什麼用?”易蕭喝住他。“讓皇上把那些人逮起來啊!”周承回過身瞪著雙眼道。“我問你如何證明使臣心懷不軌?無憑無據,扣押使臣,這可不是小事。”“你不是說,北燕的使臣都要流著什麼雲血……”“我說過那是不成文的規定,況且就算破例了,也不能證明他就是刺客啊。”“那……那這可怎麼辦?”周承急得跳腳,“要不然等到天黑,你直接去一劍把那蔓隼殺了?”見易蕭揚著眉看著自己,周承拳手相撞,哀歎道:“這也不行,北燕使臣無緣無故死在我大齊境內,他們反倒成了債主。”“你就一點不著急?”他衝著穩坐如泰山的易蕭喊道,“還是,你已經有辦法了?”易蕭淡淡一笑,“辦法,說來也容易。他們可以混殺手在使臣中,我們為什麼不能混殺手在侍從中呢?隻一個蔓隼我還是打得過的。”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一江翻著花影的碧水卷了波光映進沈宿的眼中,水儘岸頭,鱗鱗青瓦洗去塵埃,又從楊花爛漫中掠了幾絲脂粉氣,在煙柳瓊枝間琳琅排布。江分千河河跨橋,橋上紙傘一轉就入了小巷,煙雲深處又是一番旖旎風光。京城縱然富貴地,江南才作溫柔鄉。沈宿本想讚歎什麼,但話到了嘴邊,卻被柔柔的春風撚了絮,不知飄飛到哪方天去了,隻留了一聲“哇”和著眼一雙,怎麼都看不足。“要不要這麼少見多怪……”薑渙的話譬如那丟進靜水的一塊磚頭,霎時砸得氣氛破碎飛濺,她卻不自知,猶自笑道,“舒珩你瞧瞧他,一看就是第一次來江南。”一轉頭卻見舒珩剛從陶醉堪堪回過神,眼神飄忽地掩口一咳,“我也是第一次……”薑女俠坐在船欄上,一臉無人懂我滄桑的神情喟歎:“一群沒見識的,這就看呆了,江南這富得流油的錦繡地界,待會兒靠岸的迎賓排場還不把你們嚇得腿軟?”沈宿嗤笑道:“什麼排場能大過皇家?”“這你就不懂了吧。”她洋洋自得道,“皇家雖有禮樂莊嚴,但總不及吹吹打打的熱鬨,禦膳房中的那些珍饈佳宴造型彆致,寓意祥瑞,吃起來卻定不及大魚大肉來得美味,況且你什麼時候見過皇家儀仗中列著一水兒的玲瓏美人?否則怎麼說‘人人儘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呢?”“薑姑娘周遊江湖,博聞廣識,著實讓人羨慕。”舒珩道。“那是自然,我是慣了縱馬仗劍逍遙,要讓我像個千金小姐似的,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不如一刀殺了我來得痛快。”驀然回頭對沈宿道,“看什麼看?”沈宿從她身上撤去目光,彎了彎嘴角。逍遙嗎?這輩子怕是沒這個福分了。“老爺們,船要靠岸了,請從甲板上下來吧!”下麵船夫喊著。“知道了!”薑渙聞言三步並兩步躥下去,舒珩拉了拉沈宿的袖角,“彆慌,走一步看一步吧。”沈宿知他會錯了意,跟上他道:“沒慌,我應付得來。”大船靠了岸,薑渙卻遲遲未聽到鼓樂吹打聲,待一行人下得船去,唯見零星幾個官員站在碼頭,並著仆役五六,就像大餅上撒的幾粒芝麻,見他們下船來,皆恭恭敬敬下拜伏地。沈宿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聖祖皇帝始,設織造府於江南,總管漕運通商歲貢之事,至今已有百年。江南乃魚米桑蠶之重地,朕聞天欲授盛世,必先安農桑。今眾臣勤於政,勉於事,政通人和,譽播海外,上合聖意,下安民心。故特派欽差封賞嘉獎,使臣民共沐聖恩,欽差所到,如朕親臨。”隨後他望向為首的大臣道:“曹織造,接旨吧。”那姓曹的織造五十歲上下,單名一個忠字,生的也是寬額高鼻,一身正氣。就見他對著聖旨拜了又拜,才顫顫巍巍地伸手接過聖旨,眼中有水光閃爍,沈宿又道:“皇上感念大人勞苦,特賞玉冠一頂。”曹忠又去伸手接那頂玉冠,抱在懷裡的那一刻,一滴淚水不偏不移地咣當砸在玉冠上。“為何迎駕的隻有這幾位大人?”沈宿含笑問道。曹忠喘了幾口氣,又用袖子抹了幾回眼淚,才哽咽道:“恕下官一時激動失語。”沈宿挑眉看他,“無妨,你說。”“大人有所不知,而今正是綢月桑時,各地都在農忙,官員們忙碌不暇,下官不願勉強他們,更不願驚擾百姓。因此隻與五州巡撫大人前來迎接,望大人不要怪罪我等怠慢。”曹忠正色道。“怎麼會?”沈宿上前親自扶起他道,“早就聽聞曹大人愛民如子,今日一見,果然讓人敬佩不已,何談怪罪?”聽到這樣一唱一和的瞎話,薑渙頓感一股惡心竄上胸腔,忙一把捂住心口。曹忠趕緊問道:“姑娘這是?”她擺擺手,“暈船,我有些暈船。”“是下官糊塗,眾位大人一路趕來必是十分勞累了,下官已備好車馬,送諸位去安頓休憩。”淚痕還掛在臉上呢,那曹忠卻展出一個寬厚的笑來。“那便多謝大人了。”一行人上了馬車,那車卻不向府衙去,反而走街串巷,越行越偏,拐到小巷口去了。沈宿坐在車上四顧,這馬車裝飾並不華麗,但座上軟緞,腳下小毯皆是上等貨色,盤中瓜果也正和二人喜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花了不少心思的。“那曹忠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薑渙倚著窗憤憤道。沈舒二人對視了一眼,心中都了然,沈宿道:“我們當然知道。為今之計,還是先穩住他們,再暗中查證。”行在最前麵的那輛車中,幾個巡撫與曹忠並坐。一人道:“曹大人,你看這沈宿是什麼來頭?該如何應對?”曹忠撫掌道:“什麼嘉獎,那就是個幌子。這沈宿八成就是來查商稅的,為今之計我們需擰作一股,共同應對,都記住了,若帳被翻出來,你們一個也跑不了!”“是是……”餘人諾諾道。“你們放心,這沈宿雖是皇上身邊的近臣,但終歸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他但凡懂點事故就該知道,貪汙一事是查不儘的,給他足夠的甜頭就應見好就收,不然對誰都沒好處。實在不行……”他按了按額角,“實在不行我們還有那位在……”眾人聽罷仍是不言,但車廂中的氣氛瞬時輕鬆了幾分。說這幾輛馬車最終在一酒樓前停住了。那酒樓簷牙高挑,有三四層高,前後左右的房屋都打通了,頗有氣勢地占了半條街。樓上闌乾縱橫,鏤刻精細,當中一牌匾橫陳,其上“落雲樓”三字寫得是龍飛鳳舞,入木三分。曹忠為他們解釋道,這落雲樓可是老字號,當年聖祖皇帝打天下時,此地可還是荒涼一片,正開了一家名為“洛雲樓”的黑店,專劫來往商戶的錢財。不知那日這店老板如何開了心竅,竟陰差陽錯間搭救了當年落難的聖祖皇帝,聖祖他老人家登臨大寶後,為表明自己不忘舊恩,就對店老板大行賞賜,建起了這座規模宏大的酒樓。落成之日,店老板特地將“洛”字頂上了草頭,表明自己沐浴聖恩,已不是“落”草為寇的小賊了。“有趣。”沈宿合掌道,“隻是不知江南洛家與這酒樓有什麼關係?”曹忠笑著搖了搖頭,“怕是沒什麼關係。這洛家莊乃是江南第一大莊,洛莊主與下官也打過不少交道。可惜的是,這酒樓的老板姓白不姓洛,隻是巧合罷了。”說話間就見這白老板迎出來了,他身量清瘦,兩撇平胡,一雙利眼,作著揖道:“各位大人裡麵請,草民有失遠迎了。”說著就將一行人迎到樓上最寬敞的雅間,推門一瞧,果然酒宴絲竹皆已備好,待君享用。舒珩見狀道:“曹大人這是什麼……”“曹大人真是破費了。”沈宿給他遞了個眼神,轉而對曹忠笑道,“這一頓酒席花銷怕是不少吧?”曹忠躬身一笑,“下官怎麼敢知法犯法,賄賂欽差大人呢?這是白老板聽說各位遠道而來,就備了些家常菜來儘一儘地主之誼罷了,下官可不敢搶功。”“那多謝白老板了。”沈宿抬手道。一落座薑渙就目不轉睛地盯著桌上的菜,心道奶奶的這要是家常菜那江南百姓得富足成什麼樣子?舒珩的心思卻根本沒在飯菜上,他既做不到像沈宿那樣應對自如,又做不到薑渙一般沒心沒肺,隻得謹小慎微地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弦樂奏起。曹忠舉杯笑道:“沈大人少年英才,舒大人儀表不凡,都是朝廷棟梁,下官敬二位大人一杯。”沈宿舉杯欲飲,卻被舒珩奪了杯去,就見他淡淡笑道:“曹大人不知,沈大人不善飲酒,隻要一沾酒就會滿身紅疹,這杯就由本官代勞了。”說罷一飲而儘,又緊接著喝了自己的那杯,放下杯臉色就有些泛紅。曹忠偷偷瞥了二人一眼,那一眼中竟頗有些意味深長。宴飲過半,席間曹忠不提政務,隻與他們說些民間的趣聞,氣氛分外輕鬆。沈宿隨口道:“大人應該有所耳聞,前些日子有刁民上京告狀,說大人您貪汙,陛下聽都沒聽就將那人砍了,還對我說,朝中官員哪一個貪,曹忠都不可能貪,他的清廉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曹忠笑著點頭,“聖上真是謬讚了,微臣愧不敢當啊。”“當得起,當得起。”難得薑渙抬起頭插了句話,“您看包公長得那麼黑,他是大清官,您也長得黑,並且黑得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不是說明您是比包公還要清的清官嗎?您可不知道,民間我們都管你叫曹鍋底呢!”“女俠謬讚了……”“不知我們什麼時候方便去府衙看一看?”舒珩道。“這個……今日天色已不早了,加之舟車勞頓,二位還是先在落雲樓歇一歇,明早再作計議也不遲。”宴席散了,安頓好所有人後,白老板遛到曹忠身邊道:“曹大人,我看這兩位小大人年輕氣盛的,要不要下些猛料?”“那就煩勞白老板安排了。”舒珩最後是被沈宿攙回房中的,沈宿費力將他扶到床上,在他耳邊道:“還替我擋酒,我當你是多有量呢。”舒珩開口含糊道:“我是擔心他那酒裡下了什麼東西……我們總得留一個清醒的。”“光天化日,他不敢的。不是還有薑渙和玉翎司的人在嗎?他沒膽子和我們硬碰硬。”“那就好……”他忽然一下按住沈宿的肩膀,紅著臉道,“扶我起……”話音未落就傾身哇地吐了自己和沈宿一身。沈宿低頭看著一身狼藉,“我的天……這是因果報應到我頭上了?你等等,我去找換洗的衣服。”“喂,你不會真的睡著了吧?舒珩!醒一醒舒珩!”“那我給你換下來了,哎呦喂。”“來,伸袖子,手……好,乖,這隻手……”因此,當四五位衣著豔麗的姑娘細著嗓子敲開門時,看到的就是沈大人和舒大人衣衫半解地在床頭摟在一起,上麵的沈大人還扯著舒大人半開衣襟的綺麗景象。多年以後薑渙仍記著那是怎樣淒厲的一聲音調,從舒珩房中傳出,又在永夜中久久回蕩。【注】“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出自白居易《憶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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