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呂大人今日邀下官前來所為何事?”看著對麵端坐的那位知命之年的老臣,沈宿雖麵上擺出一片平和,心中還是有幾分忐忑。這呂賁慣來倚老賣老,不喜與他們這些年輕臣子為伍,前些日子自己又開罪了他,這個關口上他親自請自己來此宴飲,難道是季澄宣那邊出了什麼紕漏?思慮間隻見呂賁舉起杯遙遙一敬,袖外歌舞升平,琴音繞梁,“沈侍郎是皇上身邊的人,明人不說暗語,老夫今日就問沈侍郎一句話,你想不想扳倒連攸寧?”沈宿呼吸一滯,繼而“嗬”的一聲笑了出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問了句:“您這話從何說起?您和連相都是顧命大臣,朝廷棟梁……據下官所知,你們還曾是故交,互相下絆,怕是不好吧?”“故交?嗬……侍郎不要在這和老夫打啞謎,滅門之仇啊,這朝中怕沒有人比你更想他死了吧。既然你我想的是一樣的事,何不互相成全?”說話間呂賁露出一個容光煥發的笑容,梳理嚴整的發鬢牽動著眼角的皺紋,讓他看起來就像一位和藹的老人。沈宿放下杯子,酒沾在唇上漾出一點水澤,“如何成全?下官不過小小一三品官,大人莫拿晚輩取笑。”呂賁眼球已有幾分渾濁,卻依舊目光灼灼,望著他道:“為官的能耐從不在品級,而在於你的話在聖上心裡有多重。侍郎是聖上心尖上的人,假以時日,必拜相封侯。”聽到這話,沈宿的臉上雖還帶著笑卻明顯冷了下來,“呂大人可彆哄我,您既然知道我是皇上身邊的人,就該明白我不會給彆人當棋子使。實話和您說,皇上想剔了連攸寧的日子也不短了,這種時候我不老老實實跟著皇上乾,反去和您籌劃,來日這叫什麼?這叫結黨營私,對我有百害而無一利。”“侍郎真的這樣想?”呂賁神色不急不緩,一雙昏花的眼似能看進人心裡,“可能你不是沒想過,拚得一死也要殺了連攸寧……”他探出筷子,為沈宿夾了一塊魚放在碟中,“可人終歸還是要活下去的,連攸寧在時,你身負家仇,是皇上的一把好刀,可一旦他真的死了呢?你還有什麼可依仗的……想靠著皇上對你的情義?”他眼中似有風雲翻湧,“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們這位帝王可以把‘無情無義’四個字寫得多漂亮。”“奉勸你一句,你總要有自己的勢力。”話裡有笑,無限蠱惑。不遠處戲台上人一甩袖子,咿咿呀呀唱得精彩,演的是兒女情長,江湖義氣,台下人卻在撥弄心機,翻雨覆雲。沈宿指間夾著筷子,啪地敲了一聲酒杯,好戲!“如果我說不呢?”他低下頭一根一根挑著刺,把白嫩的魚肉放進嘴裡細細嚼碎,“可能是少年意氣吧,我最討厭看人臉色,那些名啊利啊,抱歉,我真的不感興趣,皇上對我好一天,我就跟著他安生一天,若他哪天真的要殺我,我也受著,反正我這條命本就是他撿回來的。”“至於報仇,皇上說他可以除掉連攸寧,我信他,也隻信他。”話音未落,呂賁忽然臉色大變,拍案而起,冷笑了一聲喝道:“彆說的那麼好聽,你真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端的是一副謙謙君子相,誰不知道你是靠什麼當上這個侍郎的?侍郎,侍郎,終究是個以色侍主的郎君,朝野上下哪個不以和你同朝為官為恥?”沈宿啪的一聲撂下筷子,“大人說話注意分寸!”“嗬,敢問侍郎與皇上同榻而眠的時候注意分寸了嗎?老夫為官幾十載,閱人無數,如此不可一世的還是頭遭見到……那老夫就盼著沈侍郎姿容常嬌,君恩不棄!”說罷居高臨下看了沈宿一眼,拂袖而去。沈宿呆呆看著那個空了的位置良久,笑了,趴在桌上傾了壺,冰涼的酒液倒在白瓷的小杯中,晶瑩透徹,台上戲文唱得好:“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沈宿擎起酒杯,一飲而儘。“姿容常嬌,君恩不棄?”真是可笑。沈宿再次醒來的時候酒樓中的客早已散了大半,戲也不唱了,酒杯酒壺東倒西歪擺了一桌。他眼前清明,站起來卻有些頭重腳輕,摟著一隻酒壺走下樓去,兩步並作一步跌跌撞撞下了樓梯,本想找個地方解決一下內急問題,卻被一陣喧嘩吸去了目光。那是誰啊?他扶著桌子踮起腳看著人群中間的那個華服公子,隻覺得那人眼熟得緊,仔細一想腦子裡就是一團亂,索性停下來豎起耳朵聽他們在說什麼。隻聽一人說:“此次柯兄必然高中啊!彆說是會試,就是到時殿試,皇上禦筆欽點,以柯兄的才華,也無人敢與你比肩呀!”這人的嘴是馬桶嗎?沈宿想。“可不是?柯兄的才華我等望塵莫及……”“遠遠不及……”“柯兄文武雙全,是我朝難得的人才啊!”“等哪日柯兄發達了,可不要忘了我等同輩啊!”“自然自然。”沈宿倚在桌旁,伸出手指,一個一個想數數在座到底有多少個馬桶。就見那柯評長得白淨儒雅,說起話來卻恨不得把兩條眉毛飛到頭頂去,“不是和各位吹,不才四歲始讀書,七歲能賦詞,十歲通經史,十五歲時你去問問京城誰人不知道柯家公子的才華……”沈宿掰著手指算了一下自己那些年紀都在乾些什麼勾當,不由得感歎這柯公子真是家教優良。“柯兄這等人才,我等實在是無顏相比,怕隻有連相當日的風光才可相較吧?”那人本意是奉承他來日也將官居高位,卻未料那柯評心比天高,大笑了一聲,“連攸寧算什麼?白衣寒門,狀元高中後還不是處境落寞,不過是擇對了主子。這就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嘴邊將要禿嚕出來的話被生生砸斷,一隻酒壺在他身後的牆上開花,撞了個粉碎,離他的頭隻有毫厘,柯評摸著額角的血跡,推開人群就要上去揍那行凶的小子。沈宿依舊懶懶倚在桌旁,還衝他露出一個不知死活的笑。眾人忙攔著叫他不要鬨事,那柯評喊了一句道:“我爹是工部郎中,我柯評什麼時候怕過事兒。”就從人群中擠出來。沈宿抬頭看看他,“哦?既然是工部的,挖墳應該很熟練咯?”也不躲開,好像就等著他打下來一樣。柯評火氣上頭,真的一巴掌打過來。沈宿一眨眼間,就見一隻手直接替自己擋住了揮過來的巴掌,那人攥著柯評的胳膊朗聲道:“馬上就是會試,柯兄在這裡傷人不怕驚動京司,取消會試資格嗎?”聲音無比熟悉,沈宿偏過頭去瞧他,那人卻冷著一張素淨的臉,看都沒看他一眼。“怎麼舒兄也要與我過不去?”柯評氣勢洶洶道,手還是收了回去。眾人見狀忙都上前去拉他勸他,沈宿心道,這人還挺有人緣的。“還不快走。”舒珩強拉著他三步並兩步出了酒樓,留下身後一眾人等目目相覷。這二人剛出門,柯評旁邊那人就遲疑道:“柯兄你覺不覺得剛才那小子有點眼熟?”“什麼?”問得柯評一愣。“我想想……”那人撓頭道,片刻終於憶起這人是誰,緩緩轉過來一雙眼死死盯著柯評,眼中是透徹的恐怖。話說舒珩自覺今天可真是倒黴,大半夜的被同鄉叫去什麼討厭透頂的聚會不說,還碰見這麼一位不要命的主兒。上次見他就是在街上到處遊蕩撒錢,這次又出手傷人,一看就是哪家花天酒地的大少爺,想到這,舒珩都有些後悔救他了。沈宿起先還能被舒珩拉著走,到後來整個人臉朝下就往地下磕,舒珩隻好把他的胳膊橫在自己的肩上架著他往前挪。舒珩怎麼也還是讀書人,沒過多久就體力不支了,停下來問他:“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沈宿剛睡醒似的搖了搖頭,舒珩又問了一遍他才伸出手遙遙一指,舒珩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歎了口氣,扶著他在路邊坐下,兩隻手扶著他的肩膀輕聲歎了句:“這要醉到什麼程度才會把皇宮當成家啊?”“嗯,那不是我的家啊……我才不要回到那種地方,我告訴你那裡都是壞人,他們每天都在殺人,你不要去,我也再不要回去……”沈宿嘟囔著把頭靠在麵前人的肩上。輕輕搖了搖麵前這個胡言亂語的家夥,舒珩問他也在問自己:“那該怎麼辦呢?”總不能將他扔在路邊……怎麼不能?我又不欠他。想著舒珩放開他,站起來便走,回過頭看他小雞啄米似的不斷點頭,眼看著就要栽下來,沒辦法回轉到他麵前。“我就問一次,你跟不跟我回我那裡?”沈宿搖頭。舒珩瞥了他一眼果斷走。沒忍住又一回頭,就看那人坐在原地高高地伸出一隻手等他來拉,臉上笑得諂媚。舒珩一邊在心裡狠狠罵自己,一邊扶著那人往客棧的方向去。月光照在路上這僅有的兩個人的身上,拖出長長的影子,沈宿貼在舒珩耳邊,呼著酒氣問:“哎,你叫什麼名啊?”舒珩不理他,他就反反複複問了十多遍。“你叫什麼名字啊?”“你怎麼不說話?”“那我告訴你,我的名字是葉……”他忽然停住了,連同蹣跚的腳步,做出一個“噓”的手勢,正色道:“這個我不能告訴你,和誰都不能說……”“我告訴你啊,世間的一切都壞掉了……所有人都在說謊,你看到的,都不是真的……”“真的都是假的,假的全是真的……”“但若你說它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他艱難地回過身望著那個方向,迷茫地笑了笑。“這就是帝王。”床幔低垂,沈宿一臉不明狀況地圍著被子坐在那裡,就見舒珩穿著薄薄的單衣插著手逛到他麵前,彎下腰注視著他冷冰冰地說道:“自己做過什麼這麼快就忘了?真差勁。”說話間半束的頭發從額際落下了一縷,襯著白皙清瘦的麵龐脖頸,竟添了幾分冷豔的味道。小沈大人心裡瞬間咯噔一下。“那柯評可是高官家的公子,你打了他,要是被柯家人找到了,可沒那麼容易了結。”舒珩靠在一旁悠悠道。聽完他的話,沈宿終於舒了一口氣,“我以為你在說什麼……沒事,我就等著他呢。”舒珩冷笑了一聲道:“行,你神通廣大,那以後就不要橫在大街上裝死人。”“多謝,多謝!”沈宿一看忙合掌道歉,安撫麵前人不得了的脾氣。“歇夠了嗎?”“嗯嗯,歇夠了……”舒珩打量了他兩眼,一把扯去被子,“歇夠了就哪來的回哪去,我要睡了。”把床上人轟下去就躺下把被蒙在頭頂,懶得多看那人一眼。沈宿一邊給自己套上衣裳,一邊對床上的人說:“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呢。”“舒珩。”“昨夜的事,實在是多謝舒兄了。”他一邊理著腰帶,一邊不經意道,“其實舒兄若真想做官,也不是非走會試這條路不可。我家裡有親戚在戶部為官,順手為你安排個職務也不是難事。”“不必。”被子下的人悶悶地說。沈宿不肯罷休,在床邊蹲下來,靠近他道:“不用與我客氣,此事就交給我去辦,權當是報答你的恩了。”可惜蒙在被下的舒珩並不領情,像是有些煩了,他聲音裡都帶著氣,“我說不必。”沈宿挑挑眉,上前一把拉下了舒珩臉上的被子,對上對方眼神時卻又霎時慫了,諂笑道:“你這樣睡不好。”舒珩擰眉看著他,“因為在下明日要會試,可有人在旁邊聒噪得我睡不著。”逐客之意溢於言表。沈宿退出去替他關好門,方才臉上的油滑討好一掃而空,他在門外駐足了一會兒,複又若有所思地回望了一眼,才放輕腳步下了樓。出了門他順著官道遛去,一路新柳綠,花飛鶯亂啼,總角的小娃娃牽著手舉著花枝亂跑,清脆的笑聲穿過街繞過巷。在巷子的儘頭,有一座不大的宅院,木門青瓦,沈宿走過去推開那扇未鎖的門,門的上方懸著一塊上了年頭的匾,寫著沈宅。他獨自立在院中,眼眶溫熱,心頭卻是徹骨的冰涼。目光所及之處房屋皆被燒得隻剩骨架,有的已然坍塌,附近的青石板路也被熏得焦黑,不難想象當時的火勢多麼可怕,但它掩飾的真相則更加令人心驚。他指尖用力撫過焦黑的門框,上麵星星點點的血跡仍清晰刺目。古來為臣者至死都在追求的到底是什麼?聲名榮光說開了不過就是君主低劣的禦權之術,何必又何苦?到頭來枉稱忠名,橫死自家無人管。依然飄搖佇立的小祠堂裡擺著幾排尚新的靈位,在寂靜的宅院裡顯得肅穆莊嚴,十年前他們就安睡在這座宅院中,一夕斃命,死不瞑目。沈宿從一旁拈過幾支香,點燃插在香爐中。生時心善不得好報,死後當引入地藏殿,若不幸輪回再為人,切記來世不為官。他仰起頭,身後半死老槐又生新葉,皇天蒼蒼,人心薄涼。春草生階,小池暖水垂花枝,粱間燕還巢,庭中人輕抿杯中酒,情致悠閒,隨手翻看的東西卻每一張都沾著片片血汙。見沈宿進來了,就含笑將這摞東西交給了他,眉眼一彎,“成了。”“這麼快?”沈宿在他對麵落座,“玉翎公好手段。”“有些手段公子自是不屑的,但對咱這種下作的人來說,卻好用得很。”他垂眼看著那些血淋淋的供狀,“若你還需要人證,咱也為你留著呢,隻是那些缺了眼睛手腳的東西怕惹得你不自在。”“有什麼可不自在的?都是些無力傷人的殘廢罷了,衣冠楚楚的健全人才更惡心。”他將那些供狀收好,“辛苦你了。”“咱畢竟不是外朝的人,隻能為你做到這兒,當堂控告什麼的就要靠公子自己來辦了。”他叮囑道,“既然動手做了,就做得乾脆些,呂賁也不是平白走到今日的,他手上的人命不比咱少,萬一哪一日叫他翻了身,你我怕都要不得好死。”“放心,入了土的人我不信他還能爬出來。”沈宿拿起杯與季澄宣一碰。“你何時變得這般狠毒?”澄宣饒有興趣地問。“不應該嗎?在這宮裡,良善之人能活下去才是笑話。”他舔舔嘴唇,笑顏無邪。“毒一點也沒什麼不好,但勸你彆把心思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可能你覺得自己大了,不再是孩子了,但你不要忘了,是誰給的你身份地位,你身上的一針一線都是誰賜予你的?”“那要是我哪一天真的做錯了什麼事,玉翎公也會拿那些手段對付我嗎?”他趴在石桌上,一雙眼貓兒似的瞄著麵前人。“留下舌頭招供,手指畫押,彆的……”季澄宣抬手撫過他的眼眉、臉頰,“就可惜了。”兩個人對視暢然一笑。“陛下在演武場,過會兒去陪陪他吧,他很想你。”“他雖然不說,但心裡每時每刻都盼著能見著你。”季澄宣輕聲道。梁間的一雙燕仍在春日裡吵鬨著,嫩黃的喙銜著泥來去成雙,隻是不知道這燕子是多年那一對還是早已換了新?宮中的老人都知道,這玉翎司原本是一座偏殿,是先成祖皇帝親自賜的名,名曰崇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