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而乏味的朝會過後,沈宿照舊直接回仰嶽閣,卻在還沒出殿門時就被叫住了。聽出那是呂賁的聲音,他心下一震,慢慢轉過身恭敬有禮道:“尚書大人何事?”呂賁體胖,步子緩而虛,說起話來也是帶著點官腔的京城口音,走近他身邊悠悠道:“不知沈侍郎今朝幾歲?”沈宿本就疑惑,不知他為何特地與自己搭話,況且問的還是這種不著邊際的問題,但也隻得客客氣氣作答:“下官年資尚淺,過些日子才滿十九歲。”呂賁捋了捋袖子,不住讚道:“少年英才,少年英才啊!說起來想當年連相也是十六歲高中狀元,名滿天下,沈侍郎前途不可估量。”“下官不學無術,怎敢與連相相提並論?”沈宿嘴上這麼說,臉色卻驟然沉下去,顯然不願與連攸寧做比。呂賁卻是意外的寬厚,自責道:“是老夫失言,還望侍郎莫怪,莫怪。”沈宿笑了一聲,“大人說笑了,下官是晚輩,怎敢造次?”說罷行了禮就轉身離開了,留給他一個淡漠至極的背影。被駁了麵子,呂賁非但沒有動怒,反倒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一旁的呂暉注意到,他的目光黏在沈宿身上,仿佛饑餓的人驟得魚肉一般,看得人身上發寒。沈宿再見到呂賁是在當天晚上。被宮人引著行過曲折的回廊,過橋之處,燈火星光點點倒映,入夜的風仍有些涼,細細碎碎撒了滿湖的海棠花瓣。夜晚的風攜著清新的冷香,拂動單薄飄逸的輕衫便服,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僵結了一天的筋骨放鬆伸展開來。還未進亭台,遠遠瞧見燈燭下的人影了,便脫口而出了句:“好香啊,今天做了什麼好吃的這麼香……”向內一拐,卻見坐在桌旁的除了葉維溱,還另有他人,登時剛懈下來的脊背又繃直了。“微臣拜見皇上,皇後娘娘……”撩起衣擺剛跪了一半,就被維溱抬手攔了,“家宴而已,不必拘謹。”坐在一旁的皇後也含著笑容,輕輕點了點頭。沈宿依言起身,目光在皇後身邊落座的呂賁身上匆匆一掠。皇後是呂賁的親女兒,逢年過節國宴上也會有他國丈的一席之地,隻是今日這平白無故的,他又是為何而來?呂賁靠在座位上,用說笑的口氣道:“侍郎是見老臣這個外人在,才格外放不開的吧?”沈宿在一旁背對著眾人淨了手,沒有說話。皇後擎起溫好的酒,為呂賁斟滿,道:“父親何必說這樣見外的話?小宿隻是一向懂事知禮罷了。”侍立一旁的季澄宣示意宮人把餘下的菜上完,這頓宴席是皇後親自吩咐人備下的,酒菜羹飯無不細致,她身體不好,想必這一番也費了好多心力。“辛苦皇後了。”葉維溱拿起杯共她輕碰了一下,皇後抬袖抿了半口,柔聲道:“本就是臣妾分內之事。”垂下眼簾遮住一點感傷,似是為自己身子單薄,不能時時照料丈夫而內疚。說起來皇後與呂賁的性格竟是半點不像,呂賁性情倨傲,殘暴陰戾,皇後卻是端莊舒雅,蕙質蘭心,在她身上半分燥意都找不到,幾乎像一個玉塑的無瑕女子,“明君賢後”也是當朝諸臣常常掛在嘴邊的稱頌,雖說是政治色彩濃厚的婚姻,但這樣一看兩人確實是般配得很。葉維溱反手敲了敲桌麵,打斷了沈宿的出神,提醒道:“怎麼坐得那麼遠?好吃的可都在朕這邊。”沈宿聞言吭了一聲,從桌凳間蹭了幾步挪到他身邊,兩手安放在腿上,額發順下來微微遮住泛紅的臉。皇後立即明白了,掩唇一笑道:“陛下莫要再把小宿當孩子逗,他也不小了。”“隻要未及冠,在朕這裡就仍是孩子。”葉維溱說著,抬手撫過身邊人半散的柔軟發絲,沈宿也並未偏頭躲避,隻是提醒道:“皇上像臣這麼大年紀時,已經繼承大統幾載了。”其實他不言明葉維溱也能感覺出來,沈宿是會暗暗與自己做比的。就如他少時崇拜模仿連攸寧舉止風儀一樣,沈宿的作風眼界也在有意地向他的標準靠攏,追隨傾慕也好,少年人的好勝心也罷,都不是壞事,他隻怕過於好高騖遠,會壓得沈宿喘不過氣來。“做什麼偏要急著長大成人呢?當年是命數在推著朕往前走,小小年紀無所依靠,停不下腳也回不了頭,倉促十幾載,不知錯過了多少年少好光景。如今你在朕近前,大可不必走朕的老路,緩步徐行,亦可施展抱負。”許是夜裡風涼,沈宿輕微打了個哆嗦,方才夾起的肉丸又落回盤中,他似有一瞬間的錯愕,盯著落在盤中那顆肉丸,少頃才又並齊筷子,將它拾回自己碗中。“沈侍郎之於陛下,可當真是非他人所能及。”呂賁臉上堆笑,眼角皺紋都攢到了一起,“實在是皇恩浩蕩。”“皇上是將小宿當作親兄弟來愛護呢。”皇後聲音極輕地道,她不食葷腥,隻細細飲著一碗荷葉粥。沈宿點頭稱是,沒有反駁,亦沒有多言。在座諸位皆是他的長輩,和氣避讓,謹言慎行才是他該有的姿態。席間一時其樂融融,竟真有些家宴的氛圍,葉維溱對此很滿意,這與他的初衷剛好契合。此次宮宴雖說是皇後提出,但也得到了他的默許。沈宿如今剛在朝中站穩腳跟,雖有他這座穩固的靠山,但朝堂關係錯雜,君臣畢竟有彆,若是有位老臣照拂著自會順遂不少。許是因為葉維溱在場,沈宿給足了呂賁麵子,不但言語親熱禮貌,還親自為他斟酒,就像對待素來敬重的長輩一般,著實讓他感到意外。心中舒坦的同時,他也不由得暗歎沈宿此人真是可怕,年紀不大卻能將喜惡掩飾得不著痕跡,較之當年蟄伏藏拙的葉維溱,猶有過之而無不及。沈宿咽下在嚼的食物,抬頭疑惑地看了看葉維溱,維溱這才反應過來,收回停駐在他身上出神的目光。沈宿剛入宮時吃東西很急,有時還會噎到,生怕彆人和他搶似的,時至今日,卻也小口慢咽,斯斯文文的了,葉維溱忽而覺得,他長大成人就像是一夜之間的事,又仿佛過了很久很久。眾人陸續用完飯,漱口淨手完畢,安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時靜默無言,春夜的風雖然涼爽,卻也不至於發寒,由岸邊粼粼漸至亭台,撥動水聲輕泠。呂賁將擦手的布巾放回內侍手中的托盤裡,摸摸袖內,忽然“哎呦”了一聲。“還有件要緊事,老臣差點給忘了。”隻見他從袖中取出一物,亮到沈宿麵前,那是一枚藕荷色的綴流蘇香囊,繡工精巧,讓人不禁想放在掌中賞玩。“這個小幼菱啊,臨走的時候非纏著老臣,讓把這東西親手交給她沈家哥哥,也不是什麼貴重玩意,隻是小丫頭繡了好幾天呢,還望侍郎不要嫌棄。”複又轉而對維溱道,“臣這張老臉都不知往哪放……”說到半截的話硬生生止住了,方才一瞬間,他竟在葉維溱眼中覺察到了股掩都掩不住的凶戾,雖然隻是一閃而逝,卻讓他骨頭縫裡都滲起一股寒意,那是收鞘十餘年仍不減其鋒芒的殺氣。但隨即那目光就被低垂的羽睫掩住了,再抬眼時,他麵上神情便又沉穩如常,呂賁甚至懷疑是自己眼花看錯了。“收著吧。”沈宿瞥了一眼葉維溱,見他容色平淡,不明其意,隻得依言伸出雙手接過香囊,仔細收好。香囊不比他物,這一交一接道不儘的深意,因此沈宿原本是不打算收的。幼菱是呂賁的小女兒,生得與皇後有幾分像,曾到宮中住過半月,與沈宿僅能算得相識,此時被搬出來做文章,意味再明顯不過。“本宮這做姐姐的竟不知,幼菱的繡工竟已這樣好。”皇後道。呂賁應和道:“畢竟已經十七歲了,也要到為人婦的年紀,該下的功夫還是要下的。”沈宿心裡咯噔一聲,肩背下意識地往椅背上靠了靠。“不知對幼菱的婚事,父親可有中意的人選?”呂賁目光在沈宿身上虛虛一掃,搖搖頭開懷笑著:“自是希望她能嫁個才貌雙全的夫婿,但無奈小女愚拙,能尋個京城富貴人家嫁了,我這為父的就知足了,自是配不上如沈侍郎這般的無雙人物。”“大人說笑了。”沈宿故作輕鬆道,實則卻暗暗捏了一把汗。他感覺得到,從方才開始葉維溱的目光就一直壓在他身上,看得他惴惴不安,若是葉維溱一高興順著呂賁的話,準了他和呂幼菱的婚事,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他無路可退。皇後想了想道:“說起來小宿與幼菱年紀相仿,門當戶對,且都尚未婚配,若是能牽根紅線,豈不是親上加親……”“夠了。”維溱聲音很低,兩個字像是壓著嗓子講出來的,卻輕易把愉悅的氣氛降到了冰點,皇後掩住唇,驚得指尖微微發顫。這一刻呂賁才確信剛剛自己沒有看錯,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是臣妾失言了。”皇後極少看見他這樣的神情,她是在維溱繼位數年後才嫁進宮,就像對待臣民一樣,在她麵前的葉維溱總是威嚴卻寬厚的,始終保持著為君者的莊重,如此輕易動怒還是頭一遭。葉維溱皺起的眉也漸漸舒展開,他歎了口氣,道了聲:“皇後不必掛懷。”又將目光移到沈宿身上,“朕隻是覺得,終身大事,還是該由小宿自己來抉擇。”意識到維溱是在搭個台階給自己下,沈宿連忙回應道:“臣年紀尚輕,且重任在身,無暇思慮婚姻之事。”又起身向皇後和呂賁各自一揖,“辜負好意了,實在愧疚。”“侍郎這是哪裡話?隻是信口一說罷了,我呂家的女兒又不是嫁不出去了?侍郎不願,自不必強求。”呂賁麵上仍是一張笑臉,卻額角青筋暗跳。葉維溱卻似心情很好的樣子,幫忙調解道:“姻緣天定,不必急於一時。若哪日幼菱有了意中人,朕必定親自賜婚。”季澄宣親自帶路,送走了呂賁,沈宿也起身告退。許是被突發的事驚擾了,他身形有些疲憊,脊梁卻習慣性地挺直,顯得整個人格外纖瘦。休說是他,就連葉維溱自己也有些詫異,一直當孩子一般哄著的小宿,竟已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了。葉維溱抬眸,目光掠過他骨肉均亭的腰身,腰間烏發掩映輕掃,一下一下搔著人心扉——不得不承認,他的小宿,開始變得勾人了。這一夜,仰嶽閣的燈光沒有長明,早早便熄滅了。“陛下要上去看看嗎?”葉維溱靠在步輦上搖搖頭,“他可能已經睡了。”今日呂賁走後,他的心裡就始終不安寧,腦中有一個聲音在慫恿著他,來向沈宿問清楚。他拒絕那門婚事到底是因為真沒有打算,還是心中已另有他人?結果便是,還沒想好合適的措辭,人就已經擺駕到樓下了。內侍剛欲將步輦平穩抬起,就聽季澄宣低聲命了句:“先彆動。”輦上葉維溱正舉頭望向窗口,原本在身側有序輕敲的指尖頓停了,雙目蹙然微眯。遣退其他人,獨自走上樓去。他發現房間的門大開著,正對著門的方向,果見沈宿獨坐窗前,孤影孑孑。他抬手想要敲門,卻聽沈宿輕輕抽了抽鼻,背對著他的身子向椅中縮了縮,畏寒似的抱緊了手臂。澄明的月色順著敞開的窗映進來,將他身上的單衣染成霜一般的清冷顏色,襯得整個人分明而又疏離。於是他沒有驚擾他,隻是緩緩走了進去,站到他的身後。他知道沈宿感覺得到他來了,獨處的人對周圍的一點響動都格外敏感。果不其然,沈宿開口叫了聲“皇上”,聲音帶著幾分澀意的啞,人卻沒有動作。“在想什麼?”他順著沈宿凝視的方向望去,那裡隻有一片虛無和幾枝斜逸的桃枝,枝上花已落儘,新葉初生。“我在想,人死如燈滅。”葉維溱把著椅背的手握緊了,“好好的怎麼想這種事?”“皇上心中可還有什麼盼頭嗎?”“有啊,朕年少時曾以為,哪日蕩除奸臣,登上皇位便可高枕無憂,登基後才知道,其實不然。”他沉下聲音道:“邊境蠻夷滋擾,朝中朋黨勾結,地方貪腐成風,數不清的天災人禍,濟不完的難民饑荒,天子腳下尚有人食不果腹,朕不聾不盲,如何能不煩憂?朕時時盼著能振興父兄傳下來的江山,盼著四海升平,國泰民安,朕……還有很多事沒有做。”沈宿聽著他的話,眼睫微不可察地顫了顫,“我沒有,我什麼盼頭也沒有,我這條命存活的全部意義就隻在於報仇雪恨。”想想又道,“說是雪恨,逝者已矣,還哪裡有什麼愛恨可言,其實不過是我自己的心魔在作祟,日夜滋擾,死生難平。可哪天真的了結了仇恨……”他低低笑了一聲,“我也許就該去死了。”一席話輕飄飄地說完,葉維溱卻發覺自己的心都涼徹了。沈宿平日裡的歡快靈動不見得是裝的,但此時的了無生趣一定是真的。他可以把他養在蜜糖裡,那甜卻隻甜到眼角眉梢為止,他可以用儘整個太醫院的藥材為他調理身體,卻沒有哪一味是醫心的。“小宿……”“皇上,我可以娶呂賁的女兒,如果你想。”沈宿略仰起頭望向他,眼中彎出一個無所謂的笑來,“也算是有生之年,償還了皇上的恩情。”他抱臂的手蜷得更緊了,指節處隱隱泛出青白。葉維溱垂眼靜靜與他對視了片刻,挪了一步竟矮身在他身邊蹲下了,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之時,拉過他兩隻手攏在掌心,輕聲斥道:“手涼成這個樣子。”沈宿詫異地俯視著他,這是個何等屈尊紆貴的姿勢,他卻做得極其自然。若是葉維溱是從背後攏住他,去握他的手,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避開,那樣太過親昵,可現在他能感覺到的,除了手上潺潺的溫暖,彆無他意。“知道朕當初為什麼非要救你不可嗎?”沈宿被攏在掌心的指尖動了動,眼中清晰俯映著跟前人的身影。“朕還記得,當時你望著朕,渾身臟兮兮地掛著血腥氣,隻有一雙眼格外的亮,在這雙眼中,朕看見了若乾年前的自己。”他抬手捧上沈宿的臉頰,指腹擦過他眼底,換來睫毛輕顫。“朕知道渴盼離開黑暗的滋味,也知道最後一根垂繩繃斷的絕望。可能是因為你與朕實在是太像了,朕沒有辦法丟下你不管,就好似時光倒轉,讓朕有機會解救過去的自己。”“臣……”窗外忽然起風了,簌簌搖動桃枝,淹沒了他想說的話,沈宿偏過頭去,下唇留下淡淡的齒痕。“朕知道,自己已算不上一個可親之人,死氣沉沉,性情多疑善變,興許注定要眾叛親離,孤獨終老。但小宿你不一樣,你完全來得及重新開始。朕從沒想過要靠你除掉誰或拉攏誰,這種事朕做過太多了,朕隻希望你能替朕好好過完這一生。”維溱說這話時極儘溫柔,與朝堂上那行峻言厲的君王近乎判若兩人,帶著幾許令人不得不動搖的引誘。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略帶猶豫地回握住了,他的嘴角終於漾起笑容。“你亦是朕的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