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宿負手站在國子監的誠心堂內,從這裡正好可以看到學子們成群結隊散學,一打眼便能分出哪些天資聰穎,哪些則更勤勉好學。奉上來的茶他沒敢喝,靜靜擱在桌旁散著茶煙,其實他離開國子監也不過半年,如今站在這裡,卻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來。聽見腳步聲近了,他忙幾步迎上去,尊了聲:“費先生。”進門來的老者須發皆白,鬆弛的皮膚微染褐斑,人卻是精神矍鑠,並無半分老態,許是見沈宿來了,他心中開朗,捋著胡子麵容舒展。被沈宿攙著落座,理了理衣衫,不急不慢地問道:“侍郎此番前來,是有何事啊?”這位費老曾教導過沈宿,講起課來嚴厲得很,沈宿底子極差,但好在勤快不耍滑,加之悟性奇高,也還算討他喜歡。沈宿自袖中取出幾張折好的紙,展開呈到他跟前道:“學生書讀得淺,前些日子偶得了幾篇策論,看了也不甚懂,想請您幫著瞧瞧,到底水平如何?先生可不要怕駁學生的麵子,而敷衍於我啊。”“侍郎大可放心,老夫這一生不願爭,唯文章上,容不得苟且!”費老接過那幾篇策論,微眯著眼細細品讀起來,沈宿也不急,坐在對麵等著他讀完,觀他神色變動。大抵一盞茶的功夫,費老才將紙張收歸一摞,放回桌上,道:“我觀這幾篇策論,皆非就一事而論,格局曠達,筆力雄健,有所興寄而又不拘於時,頗有古人之風。雖機巧不足而才氣斐然,但所謂大巧不工,更能顯其高妙所在啊。”沈宿隻知他寫得不俗,但沒想到能得一向苛刻的費老如此褒獎,一時聽得雲裡霧裡,不禁問了句:“真有這麼好?”費老笑了,點點頭道:“很好了。”又低頭看了眼桌上文稿,“敢問這是出自何人之手啊?”他如實答道:“學生也不知曉,我與這人不過偶然相遇,隻知他是將要應考的試子。”隻見費老雙眼一下子就亮了,連眼角攢聚的皺紋都展開了,搖著頭感歎道:“我還當是哪方的隱世名家,不曾想竟如此年少,年紀輕輕,卻有此風骨和底蘊,當真是難得,難得啊……”沈宿來了精神,忙追問:“那……國子監諸生與此人相比,如何?”“螢火之光如何能與皓月之明相提並論?這樣與侍郎講,老夫在這國子監已有四十餘載,遇到這個年紀便能有此等心胸氣韻和才學悟性的,不足這個數。”他伸出滿布皺紋的手,展開的五根手指骨節微微彎曲。像是撿著寶了似的,沈宿壓抑著心中的喜悅,接著問:“那先生覺得,此人可堪為官?”費老聞言卻沉默了,眉心陷落般皺起,過了一會才道:“老夫隻能講,此人若能為官,未必是一代能臣,但必定是萬民之幸。”說完這話,他沉沉地歎了一口氣,用老者特有的滄桑口氣對沈宿說:“隻是……老夫彆無它意,隻是侍郎該是最清楚,如今的朝堂,並非徒有才華便可居之,就算聖上求賢若渴,這局勢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更的。”“學生明白。”沈宿應道。“若能蟾宮折桂自是最好,便是時運不濟,未能考中,我觀他文思淡泊,純直寡欲,不入官場也未必是壞事。”費老敲了敲桌子說道。“或許您是對的。”他自那摞文稿上抬起視線,“可是若連這樣的人都無法立於朝堂,會試還有何意義?這樣的朝廷還有什麼希望可言呢?”說來可笑,他連那匆匆見過一麵的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竟也會為人家操持起前途來。他明明並不空閒,有那麼多事情需要籌謀,不必為這等無關之事牽腸掛肚,可莫名的,他竟偏執一般地不願珠玉蒙塵。對此,他向自己交代道:“可能正因我庸俗無才,才愈發地惜才愛才吧。”京城一角,周宅小院,梧桐樹下小書房。“這麼簡單,怎麼就背不出來?你到底是不是我兒子啊?”周承坐在寶貝兒子身邊,伸出一隻手戳著書上的字段,大聲嚷嚷著。他是老一輩的臣子,怎奈無功無勞,隻在浩蕩亂世中走了個過場,勉強混了個軍器監的散職。“可能不是。”六歲的小娃娃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經道,“連叔叔長得好看,像我,我可能是他的兒子。”周承一巴掌打在小娃娃頭上,“少他娘瞎說,老子就是你爹!”他兒子捂著小腦瓜,“哦,那我真可憐。娘說爹你小的時候就總逃學,考了三回都沒考上進士,我怎麼就像你了呢?”“聽你娘胡說八道!”小娃娃大大方方地扭過身,奶聲奶氣道:“娘,爹說您胡說八道。”“娘子你聽我解釋……”“沒看出來,你周承真是麵上一套背地一套啊!”“娘子彆生氣,生氣長皺紋……”“說過多少次了?不許打孩子頭,打笨了怎麼辦?”“我兒子怎麼可能笨……”小娃娃跳下椅子,輕手輕腳邁出門去,不一會又蹦蹦跳跳跑了回來,喊著:“爹,娘,來客人了!”他比劃著,“一個大俠叔叔,拿著劍,還有一個漂亮的哥哥……呃,也可能是姐姐。”“什麼大俠?”周承不解。“他說他姓易!”周承雙手一拍,“易老弟!他怎麼來了?快快,安歌,備茶。”說罷自己迎出門去。易蕭帶著薑渙被周承迎上門來,向周承和其妻行了一禮,“周大哥,嫂夫人,好久不見了。”“可不是。”他拉著自家兒子,“快,小舟,向你易叔叔問好。”周小舟懂事地彎腰一揖道:“易叔叔好,易叔叔您真瀟灑,比我爹強多了。”周承攬起他交給妻子,“安歌,帶小舟回書房讀書。”周妻抱走孩子後,一行人在堂屋落座,周承拍拍薑渙的頭,“侄女兒都長這麼大啦?”易蕭咳了咳,“渙兒是我的徒兒。”“我說的嘛,也沒聽說你成家……”周承道,“你這次來京城是有什麼事嗎?”“是來赴一個約定。此人與周兄同朝為官,周兄應該認識。”易蕭道。“誰啊?”“連攸寧。”“老連?”周承灌了口茶道,“哎呦,這可不好辦,和這老小子沾上邊的準不是什麼好事。”易蕭看了看薑渙道:“這孩子為避禍和我行走江湖多年,她本應姓沈,周兄應該還記得,十年前沈家的慘案。”周承低下頭難得沉默了很長時間,抬起頭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這些年外麵怎麼傳的。老連這人是做了很多混賬事,但是,但是易蕭你信兄弟一句話,這種事老連做不出來,真的。”“我也願意……”“可是他至少要給我和師父一個交代。”旁邊的薑渙道,“我總得知道我的家人到底是怎麼死的?”“我還有些事情要解決,事畢之後我就去見他,共做了結。”易蕭道,“在此之前,周兄,我想和你打聽一下沈宿那孩子的事。”仰嶽閣小窗外,有合抱桃樹正落花,零星幾片掠過書案,點染在鋪散的公文中。沈宿揉了揉乾澀的眼,隨手將花瓣拂去。出神間,毫尖徽墨就洇了紙麵,迅速溶成一小片烏黑。就像一滴血。燈火昏黃,屋空人寂,神思倦怠之際,竟玄赤難辨。沈宿自認十幾年來見過的血腥殺戮不算稀少,但此時此景,潛藏在軀殼中對於血的恐懼卻又卷土而來,須臾便侵占了他的四肢百骸。紅色。火的炎紅,血的暗紅,蔓延如花海,激蕩如峰濤,印在瞳孔中無疑是驚心動魄的瑰麗,他靜靜凝視著,默不作聲。那些哭號嘶喊又在耳邊響起,亡魂洗刃,殘肢遍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幾乎要把五臟六腑吊起。沈宿知道那些聲音和慘象都是斷片記憶虛構的,那時的他甚至沒有機會回一回頭,可一切都太過真實了,真得譬如厲鬼纏身,揮之不去。待他緩過神來,紙上已留下一個筆畫勾亂的“殺”字。門扇輕響,沈宿揮毫將紙上那字塗去,擱了筆站起身來,另一隻手在身後緩緩握緊。“皇上。”開口時那人已進了門,他略低頭掩住麵上異色,“皇上這麼晚過來,是有事嗎?”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是葉維溱的宮殿,有事無事都理當來去自如,他這般說倒像是在逐客。“無事。”葉維溱並未覺察似的,慢慢踱過去道:“隻是見你這裡燈尚亮著,便過來轉轉。”見沈宿斂眸若有所思,又道,“小宿是被心事所擾,難以成眠嗎?”沈宿連忙擺擺手解釋道:“哪有什麼心事?白日裡懶了,堆下這些公文隻好點燈熬油,拚了命補完,皇上可不要和尚書大人講……”話音未落就被二指一屈敲了頭,“敢情你怕尚書就不怕朕?”他雙手捂著頭嗬嗬地笑,“皇上又不會凶巴巴地罵我。”葉維溱嘴角掛著笑,矮身去翻那些公文,黃綢衣擺垂墜而下,連經斷緯。沈宿目光緊隨他手上翻閱的內容,一一掃過,確認無虞才低低鬆了一口氣。“你怎麼什麼事都要管?”驟然對上葉維溱的目光,沈宿局促地搖了搖頭,以為他在怪自己攬權,剛欲出言開脫,就聽維溱接著道,“有些事能交給手下人,就不需要你親力親為了,不然,你有多少精力也是要耗儘的。”預備在唇齒間的狡辯都落了空,剌著嗓子又咽了回去,沈宿偏過頭盯著案上散亂的公文,低低道:“皇上救我性命,予我新生,又送我入朝堂。深恩難報,縱耗儘心血,又何足道哉?”兩句話說得有幾分真心自己也不知曉,底氣越不足,咬字就越是清晰有力。葉維溱抬手撫在他發間,讓他看向自己,溫聲道:“朕讓你入朝為臣,是希望你能一生有所作為,自尊體麵地立於世間,可不是要你為朕的江山賣命的。”沈宿怔怔聽著他的話,一時連眨眼也忘了,瞳仁閃爍,實像藏了星芒。“朕早知你心性明慧,誌不在淺灘,一味錦衣玉食將你養在深宮其實是辱沒了你。”維溱自嘲地笑了笑,“但朕私心裡怎麼舍得讓你去應付那些風霜刀劍?朕起初曾想過,要把你培養成最得力的朝臣,可現在卻寧可把你當成個公主養一輩子。”你心頭不要有什麼仇恨,也不需要經曆什麼風雨,所有的一切朕來為你解決。當然這句話不能說給沈宿,於是他隻低眉道:“有朕在,你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累了就回來。”許是再無法與他灼灼目光相視,沈宿忽然單膝跪了下去,雙手抱拳於頂,任葉維溱相扶也不肯抬頭,整個人僵得似石刻木雕。“多謝……皇上事事都為我著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出這麼一句,衣袖陰影下的麵容慘白異常。有那麼一瞬間,他心中忽然揭開了個難以理喻的念頭:若江山崩頹,天下瓦解,眾生兩手空空散落世間,葉維溱或許會是懂他的那個人。“臣……臣一直有個心願。”他聲音略有些低啞,帶著一點小小的鼻音。“起來說話,你我之間不必如此拘禮。”維溱扶他起身,這一次手上帶著一點不容回絕的力氣,“想要什麼儘管說。”“我這一生遺憾頗多,但也沒異想天開到想追回過什麼,唯獨這個執念,怎麼也放不下。”他方才還黯淡的目光瞬時亮了起來。沈宿不緊不慢說著,卻難掩期盼,“我開蒙時已經十五歲了,為了讓我儘快熟悉政務,教我的先生隻選了幾本比較實用的書給我讀,平日裡旁人雖難瞧出我的不學無術,但放在我自己心裡,卻始終是個疙瘩。”他眼珠輕轉,想了想說道:“因而我總想著親眼去瞧瞧會試,看看那些正常人家的兒郎都是怎麼走上仕途的,也當是解了這個心結,可以嗎皇上?我不要官職,就是去看看而已!”葉維溱見他一臉認真,本當他是要提什麼了不得的事,聽了他的話,不禁朗然一笑,“這有什麼可求的?想看便去看。”說著拾起筆,扯過旁邊的一張紙便寫好了一份手書,“去禮部報備一下,差你去做會試的協理,可滿意了?”沈宿出神地望著那張手書,燈光映得雙目空洞無物,嘴角卻勾起了一個鮮活好看的微笑。“多謝皇上。”到底是年輕人,點著燈熬了半夜,第二天醒來,照樣還是神采奕奕。沈宿步履輕快地步入那屹立幾朝的雄偉大殿,燒製如鏡的巨大方磚倒映著他一身的紫色官服,如風推著一瓣木槿滑過水麵。他身量清瘦,腰身纖細,卻無絲毫弱態。仿佛在有意挺直脊背般,下顎也跟著微微抬起,眼中是含而不露的意氣風發。且不說他生得風姿非凡,隻仗著正當少年這一條,處在一群半百老臣當中,本身就是道麗色了。大齊物產豐沛,外域視若珍寶的絲綢和蟬紗在殿中重重懸疊如雲。藻井之上,虯結的蟠龍瞠目俯視殿中群臣,目光威嚴,仿若實質,沉沉鎮壓著各人湧動的心思,讓他們垂首肅容地恭立於此,朝向最高處不容逼視的座椅,等待著至高無上者的駕臨。此時朝會還未開始,群臣各自肅立,相互淡漠謙謹得很。可一見沈宿走進來,頓時就像投了食的鯉魚群,齊刷刷地曳著紅光湧過去,姿態歡騰起來。並非所有人都有彥尚書那個麵子,能請他吃上一頓飯,但不過上下嘴皮一碰,問候上一兩句,就能討個好的話,又何樂而不為呢?沈宿拱手致意,匆匆穿過人群走向前方,麵上帶笑,目光卻未在任何人身上多留,站定後就略微抬起頭,靜立著望向上位,等待朝會開始,滿臉堆笑的大臣們隻好又悻悻地退回去。沈大人的作風是君臣皆知的,說好聽了是灑脫不群,往壞了說就是不給麵子,總難免給人一種眼高於頂的感覺。察覺自家叔叔臉色似有不悅,吏部的呂暉忙湊了半步低聲嗆道:“這沈侍郎未免過於心高氣傲了。”呂賁卻沉悶悶地笑了,遠遠打量了沈宿幾眼,負手道:“姿容相貌,智計手段,無可匹敵的堅實靠山,任誰擁有其中之一,都足以在這朝堂間混得風生水起。而他沈宿,無一不具,無一不足,憑什麼不能心高氣傲?”呂暉不知他是誇還是諷,縮縮頭沒有接話,目光落到大殿另一方,忽然發現連攸寧也是這副德行。他心說這兩個人世仇在身,卻同列朝中,興許沈宿做出這副樣子,就是在和連相叫板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