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落丹(1 / 1)

暖棋 溫裘 2726 字 1天前

季澄宣回到玉翎司,雖疑竇稍解,可仍有些坐立不安。正猶豫要不要去沈宿那裡探探,就見沈宿本人大搖大擺從正門進來了。“公子怎麼親自過來了?玉翎司可不是什麼好地方,沾了晦氣可就不好了。”他坐在那裡沒有動,靠在椅背上,神色慵倦。“閒來無事,特來與玉翎公小酌幾杯。”季澄宣當然不信,嘁聲道:“這又沒外人,公子有什麼話直說吧。”沈宿倒也毫不客氣,坐下來隔著小桌對他直截了當道:“我想請你幫我查一查呂賁。”“查?怎麼查?查訪還是……查抄?”澄宣指尖撫著袖口的斑斕雀翎,眼裡流轉著琥珀一般的光澤,“呂賁可是吏部尚書,一品大員,呂家累世公卿,哪是輕易可以查的?”“我知道。”沈宿點點頭。“所以你根本不是要查他,你是要他死。”季澄宣冷笑,“他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讓你非致他於死地不可?”沈宿笑了,“我沈家老小就剩我一個,能和他呂賁結什麼仇?我與你一樣,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皇上。”最後四個字他咬得極重,令季澄宣心神一動。“呂賁巨貪,他在各處錢莊所藏的金銀款項就足以讓他被淩遲十回有餘!”沈宿話鋒一轉,“當然,這並不能構成殺他的理由。他胃口是大了些,但作用也不小,勉強可以抵消。”貪汙雖罪大惡極,但從根本上來說,那數千萬銀兩對皇帝來說並沒有那麼致命,反觀可以很大程度上壓製連攸寧的呂賁,就顯得更加不可或缺。所以其實葉維溱對呂賁的行徑是有幾分無視放任的。“但他錯就錯在得寸進尺,把手伸到了不該伸的地方。”沈宿向澄宣那邊湊近了幾分,輕聲道,“你猜我昨夜在流仙樓看到了什麼?”“我看到在對麵的房間,呂賁正與柯評宴飲,氣氛好得不得了……哦對了,你可能不知道柯評,但你一定知道他爹。”季澄宣臉色稍沉,“原吏部侍郎,如今的工部郎中柯守峻?”沈宿接著道:“因為呂賁的打壓,柯守峻不得不離開吏部,還因此被降職。按理說這兩個互相仇視的人已經許久不往來,為什麼突然……”兩個人都沉默了,原因隻有一個:會試。會試伴隨著官員的調動,而柯評正是今年的試子,他在這種時候宴請吏部尚書呂賁,還能是為了什麼?“現在這種安寧的世道,比兵權更要命的就是官員的任免權,且不論他賣官鬻爵,私相授受,會試的試子就是明日的朝廷,從誰的手裡拿到的權力,他們自然就會效忠於誰。”沈宿道。季澄宣心想,呂賁位極人臣,已然家財萬貫,他要的該不是那些小數目,他想要的是對朝野的掌控,他要掌控朝野乾什麼?“怕不久的將來,會再出一個連攸寧。”沈宿一語道破。季澄宣心中大震。“所以我需要玉翎公的幫忙,你可是這方麵的行家。”看著沈宿烏溜溜的眼珠,季澄宣眼角勾出一痕冷笑來,“公子說得很好……但咱為什麼要費儘心力,為他人作嫁衣裳?”“原來玉翎公打著這樣的主意。”沈宿自嘲地笑笑,“那便當我今日沒說過吧。”他起身便要往出走,“我雖手中沒有玉翎司這樣的組織,但好歹也是個外臣,想查也不是辦不到,隻是多費些時間罷了。到時掀出這樣大的事情,作為皇室耳目的玉翎司居然毫無察覺,更未出力……不知皇上會怎麼想?”看著他的背影,季澄宣暗歎道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乖順的孩子了。“好,我幫你查。”他猶豫片刻道,“但我需要你的配合。”沈宿回轉露出一個清朗的笑,“我就說,玉翎公與我和皇上本就是一家人。”“來來來,滿上滿上。”彥純非拿起酒壺緊往沈宿的杯裡添酒,“沈大人今天怎麼想起我來了?”“噓……”沈宿食指抵在唇上讓他閉嘴,玉帶半束的頭發加上一件不能再樸素的淡青色薄衫襯得他就像個再普通不過的年輕試子。“見過裝蒜的,還是頭回看見明明是頭蒜偏要假裝自己是棵蔥的!”純非搖頭,“你說你圖的是什麼?”“這你不用管,是朋友就幫我這一次。”說著一雙眼眯得不懷好意。“怎麼幫?”披拂街又迎來了最好的時候,彩絹鋪街,酒香十裡,日日搭台唱戲,徹夜酒肆不閉,整個大齊最嫵媚的尤物們都敞開窗,倚在欄杆前,有的擺的是風情萬種,有的端的是我見猶憐。各地的年輕人紛紛入京,且不論那些自知進士無望,純粹想到京城玩一玩長長見識的敗家子,就是一心想入三甲的勤勉試子,也都願意來披拂街逛一逛,沾一沾這難得的喜氣。在這官司不管的地界,往日那些隻讀聖賢書的子弟們就像脫了一層皮,怎麼囂張紈絝怎麼來。而其中的極品,正搖著一把“海上生明月”的折扇無限招搖地從長街儘頭走來,所到之處商戶逢迎,此公子一一點頭,統統有賞,時不時還給樓上拋手絹的姑娘回個媚眼兒。沈宿默默走在他身後,雖也在勉強學出這種“天下最二,舍我其誰”的姿態,但無奈彥純非修為太高,他實在望塵莫及,隻努力讓自己的笑容不要太僵硬。在玩樂這方麵,彥純非就是這種你囑咐他一成,他就會自覺突破十分的傑出代表。“這樣就行吧?”他紙扇掩麵低聲對沈宿說。“何止是行?”沈宿誠懇地點點頭,“我從沒見你這麼棒過。記住了,宗旨隻有一個:爺有錢,爺錢多得自己拿著都嫌沉。堅持住了。”“得令。”沈宿在他身後沿街觀望,發現這樣一個奢靡腐朽的地方沿街竟有許多書畫攤,年輕人們蘸著墨水在那裡塗塗畫畫,一旁的架子上扯著成品供人挑選。“在這種地方賣,有人買嗎?”他不禁問道。“當然有,賣得還特彆好呢。一首輕飄飄的小情詩,佳人八成就心動了,到時候再吹吹風,胡謅一句:看看爺這文筆,今年的狀元非爺莫屬啊。沒準就把佳人哄到手了。”彥純非分析得頭頭是道。“你乾過?”“怎麼可能,你彆看我這樣,其實我的內心是很純情的,我心裡的良配是那種小家碧玉型的。”說罷向對樓的那個綠衣姑娘吹了個口哨。多年以後沈宿回想起這一刻,如果他隻與彥純非談笑嬉鬨著走過,如果他沒有不經意地往那邊看了一眼,如果那一抹霜色的影子沒有恰好輕悄地落在他的眸間,如果那人沒有也抬起頭淡漠地望了他一眼。如果隻是擦肩而過,各奔前程……他抹了把眼睛自嘲地笑笑,不,再來多少次他都不願意錯過他。可若是錯過了,可能他的舒珩本可以很好地過完這一生。十八歲的沈宿懷著幾分好奇走到舒珩的桌前,問道:“為什麼你這兒沒有架子啊?”“架子每夜的租金要三十文,一幅畫隻賣三文,還不算我自備的筆墨。”舒珩淡淡地答道。看來是生意不太好啊。“不會吧?你要買畫?”純非瞪著眼睛靠過來,心道宮裡什麼名畫沒有,要是他想要,宮廷畫師綁成一串排著隊給他畫,到路邊買什麼。沈宿隨手拿過旁邊的一篇詩文,打眼便道:“字寫得不錯,很像我景仰的一位先生。”細細看來卻入了神,怔愣在原地,又將手中字句從頭到尾默讀了幾遍,抬頭重新審視了麵前人一番,問道:“這是你寫的?”未等對方答複他就又拿起一篇,抖開通讀起來,不多時又換了另一張,仿佛是尋到什麼珍寶似的,嘴角亦不自覺地揚起了,眼中閃動著不加掩飾的驚歎。彥純非在一旁等得著急,又摸不著頭腦,抱臂探頭去瞧,沈宿卻已將手中那張放下,又換了另一張文稿。“這張不賣的,是我閒時寫的。”沈宿點點頭,目光仍落在紙張上,問道:“你是今年的試子吧?這篇是……策論?”舒珩看了看麵前的人的打扮,回問道:“難道你不是?”“是,當然是,這個你不用懷疑。”彥純非忙插話道。“你……”沈宿不依不饒,接著問道,“師從何人?”“鄉野白衣,不曾登拜高門,少時遊學四方,受教於至聖先賢。”許是不習慣被這般灼灼逼視,他緩緩作答,聲音卻放輕了幾分。“受教於至聖先賢……”沈宿眼中已笑開了,麵上卻還繃著,拉長聲道,“策論寫得倒是精彩,但若要科考應試,卻還須稍作點綴。”舒珩瞧這二人不像是誠心買畫,倒像是來調侃搭話的。他在這裡幾天了,來來往往什麼樣的人都見過,其中不乏浪蕩紈絝,但他卻可以感覺得到,麵前人似乎不像表麵那般輕佻,眉目間隱然一抹矜貴不凡之氣。故而他虛心道:“閣下有何高見?”“僅就策論這一篇而言,兄台行文切題深邃,絲毫不落俗套,且理據充分,叫人讀了心中甚是通暢;修辭潤色,亦是神韻靈動,便是在下這愚拙之人看了,也不由深感其中玄妙,歎服拜倒。況足下詩文字畫俱佳,如此全才,更是難得一遇。”本是窮儘言辭的誇讚,被他侃侃道出卻是十分自然,目光盈盈撲朔,倒像是比自己寫的還要驕傲。舒珩聽罷微訕,略低了頭,白淨的麵皮在夜色下有些泛紅。“可惜……”說到這他語勢一轉,將紙張按在桌上,歎息著搖了搖頭,“可惜兄台的清峻文思未必能得主考官青眼啊。我朝幾代以來,科考會試講求的是錦繡文章,曆來是錦繡在前,文章在後,京中孩童未習孔孟,便先學對仗,學子們皆以攀比孰之辭藻更為工巧綺靡為榮,主考官更是非駢麗之文不閱,兄台不該不知。”舒珩聽罷眉心緊蹙了一下,向來溫和的聲音也不由得沉下來,“文章自有其精魄,斷不該隻為考試而立。現今駢辭盛而古風息,諸多廣受褒揚的文賦讀來實則空洞無物,無半分風骨,老文士也就罷了,若我等學子也不知反省,趨之若鶩,那再過幾十年文壇該是何等頹廢局麵?”“文章乃經國之大業,承載頗多,隻顧眼前得失,未免太過匠氣。若必須自絕操守才能換來的功名,不如不要。”沈宿本就是見他有才,隨口提點一番,他瞧著這人素淨卓然,似是與世無爭,卻沒想到他竟會出言與自己論辯,一時被辯得失語。垂眼捋了會兒袖子,才又語重心長地開口道:“我知足下有才,但此事積弊已久,根深蒂固,非一人一時能夠改更。”“你若哪日身處高位,自會有學子後輩仿你文章,複行古道;相反,若身處陋巷,終不為人所知,即使抱守風骨又有何裨益?況且我方才讀你文章,見其中有從政為民之意,會試及第更是必經之路,不如聽弟一句,先屈就隨眾、暫更文風,等到先成名成家了再改良文壇吧。”舒珩無言地注視了他一會,眼神中不知是失望還是漠然,倒也不刺人,隻是讓人覺得他不想談下去了,並無惱怒之意,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莫說是他,連沈宿自己都覺得好笑,素昧平生的人,下一刻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了,不聽就不聽嘛,他又不是什麼熱心人,做什麼偏要上趕著討人嫌呢?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舒珩已不再理會擋在攤位前的這兩個人,提起筆繼續寫紙上未完的詩文。他身量清瘦運筆卻很有力,樓上的燈光薄薄地投映在他身上,就像燦燦的晨光消融了初雪。沈宿討了個沒趣,本想走了,不知怎麼腿還沒邁出去嘴就先說道:“這樣,你賣我一幅畫吧。”“畫什麼?”一個字也不肯多給。“畫……”他臨時起意哪裡想好畫什麼,遂順嘴道:“你看看我想起了什麼就畫什麼吧。”舒珩抬頭看了看麵前的人,笑容溫暖,一雙烏黑的眼卻深深望不到底,形容親切,卻好像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每次開口時想說的話都要從他的口中轉七八個圈才說出來,明明是冷若冰霜的人卻偏要裝得燦爛如春日桃花。他想,給他畫完這幅畫,最好這輩子也不要和這種人再有半分交集。沈宿和彥純非站在那仔仔細細看著對麵的人專心作畫,筆墨在紙上留下雅致的痕跡,幾筆便已勾出神韻。這時彥純非的臉騰地紅了起來,忙用手捂住嘴,但還是能看出笑得渾身顫抖,沈宿也神態僵硬,負手禮貌問道:“請問畫的是什麼?”舒珩抬起頭用看弱智的同情眼神看著他,“菊花啊。”彥純非的笑終於暴躁到嘴都捂不住,改為蹲下來捂著肚子,沒一會竟笑失聲了,稍緩過來就拉著沈宿道:“賢弟敢情……敢情你在人家眼裡就是,就是一朵菊……哈哈哈哈哈哈。”沈宿的臉徹底黑了。舒珩看了看兩個人,道:“有什麼問題嗎?”說罷在畫好的菊花旁小字題上了一句:“故園三徑吐幽叢,一夜玄霜墜碧空。多少天涯未歸客,儘借東籬看秋風。”沈宿靜靜看著這首詩許久,才緩過神道:“多謝。”語罷自己也不知在謝些什麼,忙掏錢付賬。摸了半天身上帶的竟儘是銀票,最少的也是一塊不小的銀子,就把那塊銀子遞給他,舒珩瞥了他一眼道:“三文。”沈宿也知道這是自尊問題,回頭看了看彥純非,彥純非剛從笑海裡脫身揩著眼淚說:“你覺得我可能有嗎?”沈宿尷尬地在原地站了半天想起來,“那我去換。”說著剛要往旁邊的酒樓走就被拉住了,白皙的手指襯著青色的衣袖甚是好看,舒珩歎了一口氣,“都是同年的試子,這幅畫算我送你了。”語罷卷起畫來遞給他,“你走吧。”他本就是小本生意,沈宿哪會讓他白送,趕忙將銀子塞進他手裡,三兩下攏過桌上的大摞兒詩文草稿,道:“這些我全包了,行不行?”也未等對方答複,就拉著彥純非快步轉身離去了,很快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舒珩手裡還攥著那小塊銀子,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兩旁樓台落花雜著紅綃紛紛揚飄下,不多時竟覆了整條街麵,他如夢方醒,無措得像深山野寺遇了妖精的書生。沈宿拿著畫,像剛才一樣在街上晃著,忽然想:我今天來是乾什麼的來著?彥純非不情願地幫他捧著那一摞紙張,還不忘調笑,“怎麼,動心了?”“動個屁。”“彆和哥哥裝,你現在渾身都散發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傻氣。”彥純非很懂地一笑。“也不知道跟誰學的。”沈宿白了他一眼,正打算往前走忽然就被人一把拉住了。來了!兩個好好走在大道上的人被那人硬扯到一旁的暗巷,就見那四十來歲的男人佝僂著背,一雙小胡子配上高凸的顴骨,一副長年挨餓的樣子。“兩位公子想高中嗎?在下在吏部……”說著伸出一根乾枯的手指,高舉向天,“有人。”沈宿拍掉袖子上的手,道:“會試是禮部承辦監理,吏部有人有什麼用?”“這您就不懂了吧,彆管是禮部還是吏部,隻要是官,隻要有利,那就都是一家。”那人小胡子一抖,“隻需三千兩。”沈宿拉住他,“三千兩?”“嗯哪。”沈宿扭了他的胳膊,捂了嘴上去一腳,對彥純非道:“綁了。”這事不能讓刑部知道,沈宿直接扔到了玉翎司,那裡刑具一應俱全,準保扯出一大串有關人等來,另一方麵,季澄宣派出去的人也在各處截獲到了呂賁不少消息。沈宿將那副畫掛在了仰嶽閣的書房裡,對著那句“一夜玄霜墜碧空”凝視了許久。幽叢未及吐蕊,玄霜已至。死之何易?生之何苦?[注:“故園三徑吐幽叢,一夜玄霜墜碧空。多少天涯未歸客,儘借東籬看秋風。”選自明代唐寅《菊花》,非作者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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