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在冰冷的漢白玉欄杆上籠罩了一層柔和的色澤。冬季漸遠,風卻依舊吹得緊,旗幡在耳邊獵獵作響。沈宿一步一步慢慢登上最高的那座樓台,他的腿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胳膊卻還吊在胸前,每每呼吸都會扯得前心的傷撕裂般的疼痛。洗去泥濁,披上繡工細致的外衣,他其實是個相當精致漂亮的少年,如繪的眼眉,挺翹的鼻梁,隻是太過瘦小,看人的時候小心翼翼地低著頭,像一隻受驚的小鹿。可以說從維溱將他搶出來那天起,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維溱本想教他從政為臣,可是他連字都不會寫,隻得先讓人從握筆開始一點一點教他。他學得很快很用心,也從來不胡鬨,隻是有的時候太依賴維溱,因此維溱就會留他在永安殿住下。葉維溱立後極晚,尚無子嗣,宮中人便也習慣多了這麼一位小主子。他挨著欄杆緩緩走著,走得越高眼前的景致就越廣闊。這樓台正對著金鑾殿,現在正是百官朝列的時辰,朱紅的長毯從宮門一直鋪到殿門口。他的腳步逐漸加快了,宮牆外日光漸起,當他跨過最高一級台階登上樓台的時候,太陽也從東方躍起,輝映著金鑾殿上的萬千琉璃瓦,燦然如金,光耀世間,普照群臣。正值退朝,殿內殿外眾臣齊齊下拜,山呼萬歲,聲音在整座宮城中久久回蕩。他癡癡望著這盛景,纖細的手指下意識抓緊了白玉欄杆,心跳鼓噪著,耳邊是自己尚未平複的呼吸。原來這便是,君臨天下。“壯觀嗎?”季澄宣的聲音在身後傳來。他沒有回頭,隻答道:“嗯,我從來沒有見過。”澄宣向他走來,與他並立,道:“我每天早晨都會看到這樣的景象,但還是覺得壯觀非凡。”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並且每一天我都更加認定,我們的皇上,他將是開朝以來最了不起的君主。”他眼中的光華燦爛得毫不掩飾,一如他唇邊的笑意。“天潢貴胄,生來命就比常人金貴百倍。”沈宿道,陽光把他的眉發勾勒成金黃,整座金鑾殿映在他眼中,“可歎同人不同命。”“公子可彆太過不依足。你可知道陛下是花了怎樣大的代價才將你的性命保全,讓你在宮中儘享福澤?”澄宣挑了挑眉,望向旁邊的少年,“希望公子不要辜負聖恩。”“我當然清楚。隻要我還能活在這世上一天,必將有恩報恩,有仇複仇。”沈宿望著遠方悠悠答道。三年後,流仙樓。“他是誰啊?”薑渙提著筷子遙遙向二樓一指,敞著嗓門問道,樓上達官貴人簇擁著一位著牙色衣衫的年輕人,那人正與旁人盈盈談笑。小二拎著抹布在一旁悄聲答道:“那位是小沈大人,是當今聖上的心頭好,腳底堆金的紅人。”“長得真好。”她嚼著酒釀花生米,嘖嘖道。“可不敢亂說!”小二打量著這個銀簪綰發,短打佩彎刀的女子,隨口打聽道:“姑娘看你的穿著打扮該不是中原人吧?”那女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朗朗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啊不,我一直隨師父在塞外走鏢才這樣的。”她攏了攏散落的鬢發,“我是中原人,京城人。”樓上,眾人在一裝潢考究的雅間落座。房間四角有蘭草斜曳,中央坐香爐橫煙,北有一繡麵屏風,後藏美人撫琴吹笛弄琵琶。上座是禮部尚書彥老爺子,其子侍坐在側,次座便是那著牙色衣衫的沈宿,正端坐與彥尚書閒談,餘人皆默默無語,隻在二人談到興起時偶爾附和兩聲,熱熱氣氛。“沈大人此次奉聖旨去往峯州辦公真是辛苦了,老朽敬大人一杯。”彥尚書舉杯道。沈宿忙低杯回敬,“不敢談辛苦,下官此次隻是去督管漕運一事,說來慚愧,實是沒出什麼力,權當是遊玩了一趟。”原本在一旁玩杯子的長者兒子一聽他的話,眼中頓時精光乍現,“峯州有什麼好玩的,快與我說說!”“純非,不得無禮!”長者斥道,又肅然對沈宿道,“犬子家教不嚴,望沈大人莫要怪罪。”彥純非遂在他爹身後深深地翻了一個白眼。沈宿見狀忙輕輕眨了眨眼,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彆在意,彥純非才勉強把白眼翻回來,撅著嘴,明明白白寫了一臉的不樂意。“沈大人歸來後可曾回過宮?”“隻那日在殿上向皇上呈報了漕運的情況,還未來得及真正團聚……”彥純非趴在桌上聽著兩個人一本正經地說著那些無關緊要的話,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多時就去會周公了。待被人扯著後領拎起來,迷迷糊糊向周遭一看,滿屋的人竟都不見了。“我爹呢?”他回過頭問身後的沈宿。“他老人家早就走了,臨走還把兒子賣給我了。”沈宿摸摸鼻子道。“賣給你你養得起嗎?”彥純非“切”了一聲。“養不起,吃喝嫖賭的小少爺,誰攤上誰傾家蕩產。”彥純非聞言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開什麼玩笑,你沈宿想傾家蕩產,先要問問你小乾爹同不同意……”話音剛落,原本默默低頭捋著袖子的沈宿忽然一把將彥純非的頭按在桌上,鼻子磕在桌麵痛得彥公子哇哇大叫。“讓你再敢胡說八道!”“救命啊!謀殺親夫啦!”兩個年輕人鬨了一會後都坐在那裡喘著氣,笑個不停。許久,彥純非說:“你看你總是在忙忙忙,好不容易歇下來了我帶你去披拂街好好逛一逛。”說著便要動身,“要比起玩你可差遠了。我和你說,頤湘館最近新進了一批西域的姑娘,你說怪不怪,眼睛都是綠色的,像狼似的,那腰條又軟又細,跳起舞來可好看了!”“打住,打住。”沈宿截住他的話頭,“你不是這幾日就要會試了嗎?你爹可還指望著你光耀門楣呢。”“就我?”他毫不臉紅地指著自己道,“行,我爭取不給他老人家丟太大的人。”“要說你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我爹爬了多少年才坐上尚書這個位置,你倒好,還沒我大呢,就輕輕鬆鬆地混成個侍郎。可憐為兄苦哈哈熬完會試殿試,興許走運中了個進士,皇上賞了個縣令當當,還要三拜九叩,謝主隆恩。”這彥少爺的嘴就像是關不上的閥門,滔滔不絕,沈宿卻不理會他,視線飄向窗外,“喂,看什麼呢?”“沒什麼。”沈宿關上窗,“放心,有你爹在,你當不成縣令。”沒去成披拂街,彥少爺好大的不滿,沈宿隻得陪他喝到大半夜,才送走了這尊大神。自己乘著馬車,徑直向皇城而去,暢通無阻地進了皇宮。他本是奔著自己的住所仰嶽閣去,卻迎麵遇到了提燈走來的季澄宣,遂停下腳步道:“玉翎公怎麼這麼晚還沒睡?”“托公子的福,不僅咱沒睡,陛下也醒著呢。”澄宣冷冷道。沈宿原本含笑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巡睃,許是慣了眼前人的陰陽怪氣,他隻暗訕了聲就不以為然地錯身行過了。“公子做的好事情……”身後人嗓音清越,齒間卻抵著戾氣,生生把“好”字齧了個粉碎。沈宿隻得回身,燈輝月色下,隨風起落的衣帶襯得整個人澄明通透,若非酒氣縈繞,幾乎不似凡人。他開口,眼角眉梢狡若靈童,“不知玉翎公說的是哪件好事?”像是看不透他似的,季澄宣細長的眼微眯,壓低聲音道:“你才接任侍郎一職多久,就想把整個戶部攥在手裡?真當咱眼盲,瞧不見戶部眾臣一舉一動是看誰的眼色?動之以情,許之以利,官場這些手腕你學得倒快,可不要忘了你上麵還有位尚書!”季澄宣輕易不動氣,隻是字字句句擲地有聲。沈宿抬眼,輕飄飄格擋回去:“這沒什麼的。尚書大人年老體邁,做晚輩的自當儘心勞力。”倒像澄宣是在誇讚於他。季澄宣見他如此,反倒不氣了,冷颼颼道:“你就不怕皇上知道,你在暗地裡籠絡了多少人脈?禮部、工部慣常遊走就不必講了,如今你連刑部、兵部也要插上一腳,看來公子你隻差把手伸到咱的玉翎司來了。”“看來我離京的這段時日,玉翎公沒少在我身上下功夫。”沈宿慨歎著搖了搖頭,“那你何不直接去稟告皇上,反倒深更半夜地候在這兒,與我白費口舌?”“你到底在圖謀些什麼?”沈宿像是被問懵了,“玉翎公覺得我還能圖什麼?無非就是……”他欲扯動的嘴角定住了。眼前的季澄宣似乎與往日不同,他雙目空茫,求知一般切切問道:“皇上待你不好嗎?”隻幾個字,卻像是用儘了周身力氣,沉重如兄長的規勸。就這麼一瞬間,沈宿幾乎窺到他玲瓏麵具下隱藏的一點悲憫來。“好。”沈宿點了點頭,此時此景,饒是他再鐵石心腸也挨不過,語氣也無意間鬆了些,“我是家仇在身的人,今日蒙皇上錯愛擢我以高官,可明日皇上心意變動呢?我若不為自己早作打算,隨時都有可能一無所有。”季澄宣眼中疑竇未除,他自己卻已然得到了諒解似的,苦笑道:“對待皇上,我與玉翎公的心意是一樣的,也請玉翎公體諒體諒我,人無千日好,我實在是沒有什麼底氣。”澄宣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手中燈火紗罩下朦朧如煙,他想,或許沈宿真的隻是為求自保?畢竟他沒有與維溱敵對的理由。但他又不得不憂心,維溱難得放下戒備,全心地信賴一個人,若連他也包藏禍心,那可就太悲哀了。沈宿思緒翻湧著,腳步也未停,一進門就看見坐在桌前批閱奏本的葉維溱,屛著氣息小聲地喚了句:“皇上……那個,我回來了。”埋頭在奏本裡的維溱一聽見他的聲音臉上的倦意頃刻一掃而光,抬起頭眉宇舒展著向他招手,“回來啦,快來讓朕看看。”沈宿走上前去,大大方方擺出一副任君觀賞的樣子。維溱站起來,瞧了他一眼道:“一身酒氣。”“這不是沒醉嘛?”“說你就好好聽著,小孩子亂喝什麼酒。”維溱板著臉斥道,眼中卻儘是溫柔。“臣遵旨。”沈宿拱拱手,一臉受教。維溱靜靜看了麵前人許久,輕聲說:“長高了。”又打量了一圈,“瘦了。”“我這才走了幾天?哪裡有那麼大變化?”“少年人每天都在長,你自己不覺得,朕可看得清清楚楚。”眼看著三年前的小男孩已經長得和自己一般高了,葉維溱愈感時光倏忽。“皇上也才剛剛而立,乾什麼總把自己說得像個老頭子一樣?”他掃了眼桌上成山的奏本,感慨了句,“倒也是。整日困在這些政務裡,任誰都會氣悶。”“你倒挖苦起朕來了,膽子越來越大了。”維溱攬著他的肩,“好不容易回來,今天就歇在永安殿吧。”殿外值夜的微弱燈火把窗紙染成淡黃,殿內暖帳絲被,二人已睡熟。許是真的有些喝多了,一股酒氣在沈宿胸口縈轉,衝撞著心脈。忽然,他的雙眼睜開,異常清醒地盯著虛空,耳邊傳來葉維溱輕微的呼吸,他側過身去,就著月光細細審視著身邊人的每一縷發絲,每一寸皮膚,無聲地伸出一隻手扣在維溱的脖頸上,觸手溫熱。原來他也不過就是個人,隻要……隻要稍稍用力,掐下去……著了魔似的,有個聲音在頭腦中蠱惑著。睡夢中的維溱仿佛感覺到了什麼,稍微動了動,神思糾結間,沈宿凝視著他的臉,還是收回了手,輕緩得就像一次溫柔的撫摸。一條命怎麼夠?殿後桃花初綻,夜色已褪,晨露漸晞,縱深宮高牆亦難掩一派迷蒙春色。沈宿抬起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含糊道:“什麼時辰了?”瞧著外麵似乎已大亮的樣子,摸了一把身旁空塌的軟被,打了個哈欠問道:“皇上呢?”小太監端了漱盆,進來一邊替他更衣,一邊道:“陛下一早就上朝了啊。臨走時還吩咐奴才不要打擾主子,讓您多睡一會。”沈宿抓了抓頭發道:“昨天喝得是有點多,廖太醫一會兒不是要來嗎?讓他順便幫我調些醒酒的湯水,頭疼得厲害……呃,不要苦的。”廖梧提著藥箱緩緩走著,他個子很高顯得有點駝背,一張臉紙似的蒼白,不像太醫,倒像是個病痛纏身的患者。廖家世代行醫,到他這一代醫術並沒有多麼精進,但貴在用藥平實穩妥,從不投機耍詐,倒也在不惑之年勉勉強強混到了太醫院首席。“廖大人辛苦了。”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廖梧轉過身看著他,抱著藥箱象征性地一禮道:“玉翎公。”“沈公子的身體近來如何?還在一直用藥嗎?”季澄宣嘴裡打聽著沈宿的情況,一雙眼卻始終溜著他護在懷中的藥箱,“咱不懂醫術,但也知道是藥三分毒,若公子的身體已無大礙,這藥是不是也該停一停了?”“這……唉,您可彆對皇上和沈公子講。”廖梧壓著一口氣。“怎的?”“這沈公子身體底子本就不好,這……命還不好,怕是……”他向季澄宣耳邊貼了貼,“怕是壽祿不會長。”澄宣眉心一蹙。“幾年前受的那些傷雖然慘烈,但都不過是皮肉之苦,我如今開的藥多是調理他的體質,拗拗天命,讓他多活上幾個春秋。”“廖大人醫者仁心。”季澄宣感激道。“應該的應該的,職責所在。”廖梧這樣說著,小胡子隨著幾分僵硬的麵容還真抖出了幾分醫者仁心的味道來,“公子還等著,在下就先告辭了。”“等等。”澄宣繞到已邁出幾步的廖梧身前,細長的手指在藥箱頂蓋上一滑,微眯了眼笑道:“不介意咱看看裡麵都是些什麼奇藥吧?”“公子,廖太醫到了。”小太監在屋外道。“今日怎麼來得這麼慢?”沈宿辭色中並無責備,反而顯得憂慮重重。“半路剛巧遇到了玉翎公,便寒暄了一會,耽誤了。”廖梧抬眼望向沈宿,眼神洗去庸碌,深沉如墨,“所幸,藥沒涼。”沈宿鬆了一口氣,接過藥擰著眉幾口灌下去,緩了會兒掩口道:“真惡心,三年了,到底什麼時候能到頭?”“臣也盼著到頭的那一天,在那之前,所有的苦楚都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況且苦的絕不隻有公子一個,您一定要忍耐,才不至於前功儘棄。”“我怕的不是苦,而是體弱力薄,沉屙難治。”他倚坐在床頭盯著桌上的藥碗,眼裡卻是一片空蒙。“您隻要做好您該做的,其他就交給臣手中的藥便可。”說著他將一隻小小的藥盒塞進沈宿手中,“您不是早就不相信天命了嗎?”廖梧走後,沈宿打開小藥盒,裡麵躺著一顆烏棕色的丸藥,丸藥裡麵藏著一個中空的蠟球,切開就可以取出裡麵的紙條。起初廖梧擔心搜身,就把紙條藏進藥箱底層,沈宿仍覺得不保險,就想了這個法子,才解了今日之急。他小心翼翼展開紙條,上麵隻有三個字“除呂賁”。既是除,便不是殺掉就能解決的,必須聖明皇帝裁決,他這樣想著,隨手把紙條丟到香爐中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