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中李曉楠疲憊地揉揉眼睛,她掀開蓋在身上的毛毯,坐起身子在地板上摸索拖鞋。她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一道細縫,從醫院大樓的十八層往外看,窗外車流如織,車燈與路燈組成一條明亮的玉帶在浩瀚的夜幕下流動,就如同被皮膚掩蓋的經脈,血液寂靜地流淌。人民醫院住院部的大樓共三十層,李曉楠父親的樓層在腦外科十八層,李曉楠抬起胳膊看看手腕上的金絲扣夜光腕表,表盤上淺綠色的粗細指針分彆指向數字三,數字十二,淩晨三點整,前排門診大樓內燈火通明,“當醫生也辛苦。”李曉楠想。她轉頭望向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父親呼吸均勻,今夜還說了幾句夢話,聲音含糊聽不清。李曉楠躡手躡腳地走到父親床邊,拿起床頭櫃上放著的保溫杯,又躡手躡腳地走出病房,悄悄關上門。她感覺口渴,出門打開水。李曉楠之所以將父親送來人民醫院,而非婆婆黎繁奕所在的市醫院,她是有私心的,儘管黎繁奕早已從市醫院退休,但李曉楠依舊不願意再踏進市醫院一步。事情起因是十五年前,李曉楠的哥哥李勇在建築工地做事,不小心從毛坯房摔下來,人昏迷不醒不說還被地麵鋼筋插穿了腿。因為李勇是臨時工,沒有與包工頭簽訂勞動合同,包工頭讓工友們將李勇送到市醫院,自掏腰包出了五千元後,跑路了。李老漢得知李勇出事的消息,在家急得幾宿睡不著覺,李母更是哭到數次暈厥,人也跟著進了鄉醫院。李家麵對幾十萬的巨額醫藥費實在無能為力,東拚西湊也才湊足八萬,送去的錢很快被每天的檢查、藥物消耗完。李老漢實在沒辦法,跪在主治醫師麵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求他救救自己的兒子,但主治醫師堅持醫院有規定,必須按規定交完錢才能進行下一輪手術。李勇剛一出事,莫凱瑞就拿出四萬塊錢給李曉楠,讓她出麵給李老漢送錢,算是表達自己的心意。在得知李家拿不出後續的醫療費後,又墊付了李勇所有的醫藥費,花了近二十萬才把李勇的事情解決。原本李曉楠對莫凱瑞感恩戴德,可偏偏被黎繁奕知道了此事,那還得了!黎繁奕直接氣呼呼找到家裡,關上門在莫凱瑞耳邊吹風,“你看看!當初不讓你娶鄉下丫頭,不讓你娶鄉下丫頭,你偏不聽!現在好了,白白丟了二十萬!你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這次是她哥哥出事,以後還指不定她家誰出事又要來麻煩你,娶個麻煩回家,一家老小全讓你兜著,不把你累死怎麼肯罷休!”莫凱瑞當時與李曉楠恩愛,他向著李曉楠說話,勸黎繁奕:“媽,話不能這麼說。曉楠的父母兄弟,也是我的父母兄弟,她親哥哥出了事,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理。何況誰家沒有遇到困難的時候?我們是一家人,曉楠爸不是也常給您從鄉下帶菜嘛。”“誰稀罕他的菜,你媽我缺那點菜錢?現在就因為他那點菜,你都賠進去二十多萬啦!我當初心善看他怪可憐的,大老遠大包小包,又是背又是扛,帶過來一趟不容易,才勉為其難接受。”黎繁奕氣惱地坐在莫凱瑞書房的沙發上,接過莫凱瑞遞過來的茶杯。莫凱瑞一隻手插進西服褲兜,另一隻手端起陶瓷馬克杯,雙腿交叉靠在黎繁奕對麵的暗紅色辦公桌邊,低頭輕吹著杯中熱氣騰騰的碧螺春,細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笑道:“媽,您嘗嘗,我新買的碧螺春,一點也不比爸的烏龍茶差吧。”黎繁奕捧起茶杯細品一了口,閉眼在唇齒間回味一會兒,眯起眼睛搖頭輕笑道:“還是差遠咯,你爸泡的烏龍茶,入口甘甜,茶葉的鮮香感更足,入喉順暢令人回味無窮。你的茶一喝就知道經過榨乾和冷藏,早就沒有茶該有的清香潤喉了。你和你爸一樣,都喜歡喝茶,這次你爸新尋得一罐閩南的安溪鐵觀音,有時間回家嘗嘗?”“您都開口讓我回去,我怎麼敢不回去?明天,我和曉楠帶上萱寶一塊去探望您二老。”黎繁奕聽出兒子想結束談話的意思,放下二郎腿,茶杯嘭的一下磕在麵前的茶幾上,茶水從杯中飛濺而出,拍打在茶幾麵擱著的琉璃花瓶上,花瓶壁也冒起騰騰熱氣。黎繁奕雙臂交叉在胸前,惡狠狠道:“你這就想趕你老媽走呀!想用茶來岔開話題呀!你媽我還沒有老糊塗,糊塗到讓你一會兒就糊弄過去。你必須給我直麵問題,現在說的是李曉楠他們家就像狗皮膏……”“好了,媽!”莫凱瑞皺著眉頭打斷母親的話:“曉楠再怎麼說也是我老婆,您再怎麼說也是她婆婆,原生家庭她自己改變不了。誰都想出生在一個好的家庭,可是誰也無法提前預知和選擇父母,不是嗎?曉楠她已經夠辛苦了,從農村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畢業工作,養活雙親。結了婚對您和爸沒得說,作為妻子和媳婦,我認為她已經夠好了。您就不要老將她掛在嘴邊,嫌棄那,嫌棄這。和睦相處可以嗎?也為我減輕一些煩惱。”莫凱瑞長籲一口氣,閉起眼睛,拇指和食指揉捏著皺起的眉心道:“有些東西,吵來吵去根本沒意義。現在婚也結了,莫萱也這麼大了。您還是放不下對農村的成見,嫌棄她,您不累嗎?您一直這樣,實話跟您說,對莫萱的成長都會有影響,從小讓她看到這麼惡劣的婆媳關係,您看她以後還敢不敢結婚?”黎繁奕一口氣咽進肚子裡,感覺胸口堵得慌,自己擔心兒子被李曉楠拖累,兒子卻把自己的忠告當做驢肝肺,她單手捂住胸脯道:“好,你的家事,我再也不插手,你愛和她怎麼過,怎麼過。反正你自己賺錢你自己花,也不需要我們兩個老人了。我也不在這裡多事,免得討人嫌!”黎繁奕說完拿起皮包氣衝衝地摔門而去,留下房間裡欲言又止的莫凱瑞,他此刻心中壓抑著一股無名之火,他捫心自問,“家庭不睦是他的錯?難道他娶李曉楠真的娶錯了?”莫凱瑞將手中的瓷杯舉過頭頂狠狠地擲在地上,滾燙的茶水,茶葉,破碎的瓷片在地板上開出一朵淒厲的花。此後黎繁奕再也未踏入過莫凱瑞家,在醫院偶爾遇到來照顧哥哥的李曉楠更是橫眉冷對,莫凱瑞與黎繁奕談話那天,李曉楠就趴在門外的牆角,完完整整地聽完丈夫與婆婆的對話。她躲進衛生間,打開淋浴捂住嘴蹲在地上哭了許久,就像莫凱瑞說的,自己改變不了原生家庭,選擇不了父母,但自己出身貧寒就應該不被尊重,連帶著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哥哥也要被人瞧不起嗎?她對公婆的孝敬,對丈夫,孩子的儘心竭力繁奕看不到嗎?一定要用門第來區彆對待一個人嗎?這個時代,門第之彆,竟然還存在雙高知家庭中,他們可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應該比隻有中專文化的李曉楠更懂包容嗎?李曉楠沉浸在往事中愣神,被杯中溢出的開水燙到手才回醒過來,啊!她尖叫一聲,立馬觸電似的從開水龍頭下抽回手,換另一隻手拿保溫杯。李曉楠甩甩手指,又拿到眼前看看,食指一側已經被燙紅。她掰上紅色的開水按柄,握著保溫杯站在開水房內發呆,父親病房內明明放有飲水機,自己怎麼跟夢遊似的走到開水房來打水。李曉楠用手掌拍拍額頭,可能自己最近太疲憊有些神經衰弱吧。她蓋上杯蓋握著保溫杯往回走,淩晨的醫院走廊依舊亮著燈,但燈光比傍晚時候暗了許多,“可能是怕影響病人休息故意調暗的吧。”李曉楠仰頭看燈自言自語。回到病房,李曉楠坐到沙發上,拉上毯子蓋住腿,保溫杯依舊捧在手裡。李曉楠扭開杯蓋,將開水倒入杯蓋中拿到嘴邊,吹會兒氣後仰頭一飲而儘,開水燙得她舌頭,喉嚨刺刺地痛,像被針紮過一般,李曉楠吐了吐舌頭。水滾燙得很,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喝,李曉楠將保溫杯放回到床頭櫃,重新側臥在沙發上,蓋上毛毯。接連兩次被開水燙到,反而令她清醒了許多。黑暗中她睜著眼睛,思緒又回到十五年前哥哥手術的事情上。手術後李勇的命算是被撿回來,可右腿三分之一以下被截肢落下殘疾,後半生隻能依靠拐棍行走,丟了工作在醫院休養一年多後被父親接回家。李勇左邊臉頰顴骨處有一塊與生俱來的紅色胎記,拳頭大小像燙傷的疤痕,加上他為人憨頭憨腦,說話做事一根筋,十裡八鄉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他,現在又落下殘疾,更加討不上老婆。李老漢聽廣西打工回來的侄子說,廣西那邊很多人娶不到媳婦,就花錢買越南新娘,隻要肯給錢,那些中介通過包裝,傻子都能說成賈寶玉。兒子已經算是村裡的老光棍了,以前身體健全的時候,成天在外麵花天酒地,也沒往娶媳婦上想。現在落下殘疾,每日隻能待在屋裡,活動範圍最大也是在村裡轉轉,眼巴巴地看著他以前的同學、夥伴的兒子在滿地打滾,他卻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內心難免受到刺激,時常在家裡摔東西發泄情緒。李老漢看在眼裡痛在心底,想能不能攢錢給李勇也討個越南媳婦。可李老漢轉念一想,李勇出事,現在自家還欠著親戚朋友一堆外債,大頭是女婿莫凱瑞出的二十四萬,這些錢還得還上,可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來,為李勇娶媳婦的事隻能往後拖一拖。這一拖倒把李勇逼急了,他本以為三天兩頭旁敲側擊地鬨能給父親提個醒,讓他上心自己的婚事,現在可倒好,父親看也看著,就是不行動。這可急壞了李勇,尤其是自己在和廣西回來的表弟打牌時,聽說父親還向他打聽過越南新娘的事,更加坐不住了。他偏要討個越南新娘回來,讓村裡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開開眼。李勇直接向李老漢攤牌道:“你不用琢磨了,彆的新娘檔次太低,我瞧不上,我隻要越南新娘。”李勇一根筋決定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李老頭隻能坐在門前的青石板上滿麵愁容悶悶地抽旱煙,他的手在花白的寸頭上來回撓,卻想不出一點辦法。李母苦勸兒子道:“兒啊,算媽求你,你彆把你爹和我逼死了。你住院咱家還欠著幾十萬外債沒還,你現在又要娶越南媳婦,你這是想要我和你爹的老命啊,你現在就算刀架在我們脖子上,我們也拿不出錢來呀!”李勇冷哼一聲道:“彆以為我不知道,我的醫藥費大部分是妹夫出的,妹夫家那麼有錢,還在乎這區區幾十萬?不換也罷。”李老漢氣得顫顫巍巍站起身,大踏步走進屋,拳頭重重地捶在木桌上,指著李勇道:“你說什麼混話!他們家再有錢,也是他們家的錢!又不是咱家的錢,你用得這麼理所當然!咱家現在沒閒錢給你娶妻,你自己能找個不要錢的媳婦就找,不能找就打光棍吧。”李老漢氣勢弱了下去,說到打光棍,李老漢內心感覺對不住兒子。李勇氣勢洶洶揮舞著拐棍道:“世上哪有親爹詛咒自己兒子打光棍的。好啊!我打光棍沒關係,你們就等著李家斷子絕孫吧!媽!你以為我就多想活著,你睜大眼睛看看我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還真不如當時沒救過來直接死了乾淨!”李勇奮力將拐棍扔出門,自己應聲摔倒在地。李母跌坐在地捶胸哭天喊地,李勇爬到牆角父親放農藥瓶的位置,拿起一罐農藥扭開瓶蓋坐起來,威脅李老漢:“如果你不答應我娶越南媳婦,我今天就死給你看!”說時遲那時快,李勇仰頭像喝水一樣將農藥往嘴裡倒,李老漢大驚失色,衝上去奪李勇手中的藥瓶,藥瓶在兩人之間徘徊遊移,李老漢與李母握著藥瓶青筋暴起大汗淋漓,還是抵不過李勇的力氣敗下陣來,李勇正要將剩餘的大半瓶農藥倒入嘴裡,卻突然捂住肚子口吐白沫,四肢蜷縮抽搐起來,片刻便翻起白眼暈了過去。出院半年後李勇又進了醫院,這次是進鄉醫院洗胃,所幸喝的農藥不多,藥性不強,洗完胃後並無大礙,在醫院休養幾天便可出院。李勇悠閒地躺在病床上玩李老漢手機裡的自帶遊戲,手機是莫凱瑞擔心嶽父思念女兒和孫女,專程為嶽父買的。李勇腦子裡靈光一閃,手機裡應該存有莫凱瑞的電話呀!他一下子來了精神,從床上坐起來,伸長脖子往外門望了望沒人進來,正直中午,李老漢去醫院食堂買飯,一時半會回不來。李勇手指顫抖地按下電話簿的按鍵,第一個映入眼簾的便是莫凱瑞的號碼,李勇激動地重複念著這串數字,好像得到了遊戲的通關卡,有了這個號碼,自己就能娶到越南新娘了!李勇心裡竊喜。他又小心翼翼往空蕩蕩的病房門口望了望,隨即撥通號碼。幾聲忙音後,莫凱瑞接通道:“爸,什麼事?”“凱瑞,是我!你大哥李勇!”李勇電話裡嗬嗬笑道。莫凱瑞頗感意外,客氣地問:“原來是大哥,大哥傷恢複得怎麼樣?”“唉,不好喲,大哥又進醫院咯,不過這次不是什麼大事,小傷,小傷。”李勇憨笑起來。莫凱瑞也跟著乾笑幾聲,禮貌道:“大哥您找我有事嗎?我下邊還有個會。”他結婚這些年,多少了解李勇的秉性,好吃懶做,做事毫無頭腦如山野草莽。拿著嶽父的手機給自己打電話,估計有什麼事情求自己幫忙。莫凱瑞揣著明白裝糊塗,李勇的如意算盤在莫凱瑞這兒門清。“凱瑞,大哥知道你的大老板,大忙人。但這件事關乎到大哥的終身大事,關乎到李家的傳宗接代,你可一定要幫幫大哥。”李勇懇求道。莫凱瑞揉捏太陽穴,打哈欠,眼神呆滯地望著電腦,聽到李勇的話心裡有些好笑,他鬆了鬆係在脖頸上的領帶,輕咳一聲來掩飾自己的情緒,說道:“大哥,您彆太抬舉我,我可不是什麼大老板。您的終身大事,我怎麼能管得?”李勇以為莫凱瑞不想管,激動道:“管得!管得!哥想向你借五萬塊錢,討個越南老婆。”莫凱瑞愣住了,半年前給李勇看病花的二十四萬,至今未見李家父母歸還。莫凱瑞知道李曉楠家的情況,也未想向李老漢討要的意思,就當自己為妻子家做出的貢獻,但是也不能因為自己未要他們還錢,就真拿自己當冤大頭,當一座免費金礦,坐在山前挖呀!自己的錢也少辛辛苦苦一分一毫掙回來的,何況莫萱也一天天長大,以後讀書,出國,買車,買房,結婚,哪一樣不要錢。李勇這般沒臉沒皮的舔著臉來向自己伸手要錢,自己這錢若是借出去,估計又得打水漂,莫凱瑞既氣憤又好笑。莫凱瑞蹙眉低頭思索一會兒哭窮道:“大哥,不是我不借錢給你,而是我現在手頭也緊,莫萱雖然讀三年級,但她的教育開銷很大,光奧數班和英語班培優就花了我三五萬,我現在每個月還得為莫萱存她以後買房的錢,實在是沒有多餘的錢借給你。”聽到莫凱瑞的話,該換李勇沉默了,想不到城裡有錢的大妹夫會開口拒絕他。李勇一臉不高興道:“這樣啊……那好吧。我就不麻煩妹夫了。”李勇垂頭喪氣地將手機拿到眼前掛斷電話。莫凱瑞這條路走不通,李勇娶越南媳婦最後一條路也給堵死了,他癱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萬念俱灰,自己這輩子就彆想討到老婆。這時病房內走進來一人笑嘻嘻地用手中的蒲扇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扭頭定睛一看,原來是花城婚介所的表姑媽汪姨。看到汪姨,李勇仿佛看到救星般眼前豁然開朗,他怎麼把城裡開婚介所的汪姨給忘了,妹妹李曉楠就是由她經手才嫁入莫家,有這麼大尊活佛在,自己偏要尋遠廟,傻不傻。他憨笑著從床上坐起,一把握住汪姨的手欣喜道:“汪姨,您快坐,您咋過來了?”“你爸打電話給我,說你小子想結婚,讓我幫你物色個合適丫頭。”汪姨穿著她肥大的棉布衫,耳垂處吊著對龍眼大小的珍珠耳墜子,脖頸上掛著兩圈珍珠項鏈,項鏈長至胸脯,周身散發著珠光寶氣的汪姨,臉依舊像麵粉裡滾過似的瓦白,一雙紋過的細長柳葉眉,隨說話上下挑動的丹鳳眼。她斜眼從頭到腳打量躺在病床上的李勇,鼻子冷哼道:“我說大勇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麼還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爹媽稍不稱你的意,就一哭二鬨三上吊。你爹今年都已經六十二了,你指望嚇死他,以後靠誰呀!”李勇的臉陰沉下去,坐在床上默默作聲,心想,李老漢又在外麵壞自己名聲。汪姨察覺到李勇神情變化,笑著用蒲扇拍拍他的手背道:“你如果信任汪姨,就聽汪姨多句嘴。這越南媳婦有什麼好的,我們這行我見多了,黑瘦得像個泥鰍,你娶回來還得幫她越南那邊的父母修房子,蓋屋子,養活她那頭的一幫子兄弟姊妹,到時候非把你爹娘活活累死。再說了,她說越南語,你說中國話,語言不通,你們怎麼交流,彆你說吃飯,她以為是拉屎,兩人躺在床上都想不到一塊兒去。人結婚不就想找個體己的可心兒人嗎?兩人能關起門說說悄悄話,一起有個奔頭。”汪姨一席話說得李勇心服口服,他低頭沉默地點頭附和。汪姨接著問:“你真鬼迷心竅要娶個越南累贅回來?”她將媳婦改為累贅,希望能點醒李勇彆再執迷不悟。李勇頭搖像撥浪鼓,“我說娶越南媳婦,是故意說給村裡那些嘲笑我是跛子,娶不到媳婦的人聽的,也沒真想娶。”李勇咽下口唾沫,吧嗒兩下嘴。“那些人說的屁話,你當真做什麼,就當自己在路上走踩到一坨牛糞,你難道還要找牛打架不成?牲口怎麼能跟人比。話又說回來,大勇,做人還得現實一點,汪姨給你介紹個丫頭,生得賊俊,保準你滿意,你爹你娘都滿意。”汪姨狡黠地衝李勇擠眉弄眼,從褲兜裡掏出照片遞給李勇。李勇接在手裡看,照片上女孩大概二十出頭的模樣,穿著一身荷葉色碎花連衣裙,紮著馬尾辮,四肢健全,笑容恬靜。他抬頭難以置信問道:“真的嗎?”“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好小子,也是你有福氣,昨天你姑父章家村托人送過來的,也算我半個本家,這姑娘名叫章雅玲,和你一樣小學文憑,一直在家幫父母種地,你姑父說她乾活麻利,為人勤快。”汪姨眉飛色舞,可勁誇讚照片中的人道。“汪姨,您可彆拿我尋開心。她這麼好一人,怎麼可能看上我一個殘疾!”李勇不信地搖頭,將照片戀戀不舍地退還給汪姨。汪姨訕笑著用蒲扇將照片推到李勇胸前道:“這姑娘也不是沒毛病。”汪姨看著李勇的麵頰察言觀色,見他沒有驚訝又道:“她有些口吃,小時候從樹上摔下來過,左腿走路有些跛,但這並不影響她正常的生活。”“口吃道什麼程度?腳跛到什麼程度?”李勇不悅道,早就知道汪姨一張巧嘴能把活人說死,把死人說活,今天算見識到了。“她能簡單說兩個字或詞,說不了一句完整的話。腳脖子走路有些外偏,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見李勇在盯著照片考慮,汪姨勸道:“大侄子你也得掂量掂量自身條件,你們家種了五畝地,人家家裡可種了七畝田呢!汪姨也不怕得罪你,你現在這樣找對象有多困難,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既然人家姑娘看了你的照片都沒嫌棄你,你就不要再挑三揀四啦!”“她看過我照片?知道我丟了一條腿?”李勇問。汪姨點頭道:“所以說你傻人有傻福,我對人姑娘說你踏實肯吃苦,在城裡工地上摔斷了腿,才回到鄉裡。人家姑娘用紙條寫給我看,說模樣俊不俊的不打緊,最重要的是人有闖勁,有奔頭。你也彆得了便宜還賣乖,人家都不嫌棄你,你倒嫌棄人家。”見李勇將信將疑仍舊不表態,汪姨又道:“我是你表姑媽,你是我大侄子,有這層親戚關係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還怕我坑你不成?你看你妹子如今這等風光,當初還不是我在一旁幫襯,才八字有得一撇。”汪姨說完一麵輕搖蒲扇扇風,一麵繼續觀察李勇的神色。李勇大腿一拍道:“成!我全聽姑媽的,你說什麼時候過門。”“看你那猴急樣兒,剛才還挑三揀四,現在就想著過門了。”汪姨用蒲扇捂住嘴輕笑道:“你聘禮都沒給,還打算讓人家過門。”李勇神情有些窘,現在他家的情況確實沒辦法拿出幾萬塊錢聘禮。“不光有聘禮錢,還有媒人茶水錢,三姑六婆的打發錢,擺酒請客的酒席錢,這些都是大錢。姑娘過門的紅包錢咯,小孩子們的紅包錢咯,燒火廚子的打發錢咯,這些都是不作數的小錢。大勇,你家能拿出來嗎?”汪姨一麵搖蒲扇,一麵掰著手指算花銷。“您知道我家近況,還來給我介紹媳婦,您是故意拿我尋開心啦!”李勇氣憤地將照片扔到地上,扭過身子背對汪姨,不願同她講話。汪姨繼續用蒲扇捂住嘴輕笑道:“大侄子,你先彆生氣,這些錢女方都不要你出,她隻要你的人。”“您這話什麼意思?”李勇有些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本該他出的錢,女方都不要他出,這在婚姻格外要求隆重的農村是很難一見的。正說著話李老漢拿飯盒回來,看見床沿邊坐的汪姨道:“雪晴來了,吃過飯嗎?要不要去外頭吃點。”李老漢將飯盒遞到李勇手中。“讓三哥費心,我吃過來的,不用麻煩。”汪姨起身道:“這是我帶來看大勇的提子。”汪姨指著床頭放著的一塑料袋紫紅色滾圓提子。“來就來,這麼客氣乾什麼。”李老漢示意汪姨坐下,“大勇婚事有著落了?”李老漢知道表妹親自拜訪,李勇的婚事多半已有眉目。“可不嗎?”汪姨從地上撿起照片遞給坐在凳子上的李老漢,“昨天我家那口子,從老家回來,帶來的照片中的一個,生得賊俊了,正好配大勇。”汪姨諂媚地笑道。“中華,現在不種地,也跟你經營婚介所了?”李老漢眯起眼睛看照片。“去年就不種了,種地能掙幾個錢,累死累活一年的收入還沒婚介所半年的營業額多。”汪姨搖著蒲扇翻白眼嫌棄道。李老漢長歎一聲抬起頭,“你們有本事,都是賺輕鬆錢的人。我們沒本事,隻能掙些個辛苦錢。”“三哥您快彆這麼說,各有各的活法。”汪姨自覺說錯話,趕緊寬慰李老漢。“這姑娘真願嫁給我家大勇?不要求點彆的。”李老漢狐疑地盯著汪姨的眼睛問。“不是嫁,是入贅。”汪姨怯生生地用蒲扇遮住麵,從扇麵縫隙中偷窺李老漢的神色。李老漢雖然活了大半輩子都沒錢,但他有骨氣,再窮再苦也咬牙堅持供一雙兒女上學,除了這次兒子看病實在負擔不起,他從未向親戚朋友哭過窮,也未向任何人開口借過錢。他是如此看重尊嚴的一個人,會讓兒子入贅嗎?汪姨心裡沒底。李老漢將手中的照片撕得稀碎,丟到汪姨遮麵的蒲扇上,指著汪姨道:“好啊!打主意打到我頭上來!雪晴,你在外頭坑蒙拐騙,我就當沒看見,你現在要讓我兒子,你親侄子入贅跟彆人姓,虧你想得出!你走,你走,帶上你的東西走!”李老漢快步走到床邊提起塑料袋塞到汪姨手裡,推推搡搡將她拎出門。汪姨被推到門外,她被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看著,脾氣也上來了,提高音量道:“三哥你彆不識抬舉,李勇現在的條件,你家現在的條件,有姑娘願意和他結婚就不錯了。不是我說,如果不是靠我在中間說道,人家姑娘還看不上你家李勇呢!臉上有胎記,腿還斷了,你就守著你的尊嚴,讓他打一輩子光棍吧。我呸!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最後一句汪姨小聲嘀咕,她悻悻地低頭看懷裡的一塑料袋提子,它們被方才的拉扯擠壓出淡青色的濃稠汁水,在塑料袋裡流動,看著讓人心煩,汪姨將袋子憤憤地扔進走廊邊的垃圾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