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老宅,家裡似乎清靜了許多。二房失勢,林清容帶著妻子和林言鈞搬了出去。雖然沒說什麼,但顯然林清容這個一向純厚的人也因為林庭讓的死對林庭許和林清晏生出了一些不滿。雖說他一直也不喜歡自己父親和自己兒子的做派,但畢竟是血親,他到最後心裡也過不去這個坎。乾脆眼不見心不煩,帶著二房搬出了老宅。林清晏更是做得絕,二房一離開,他就吩咐人把二房原來住的屋子,裡裡外外重新粉刷裝修了一遍。那日他在家裡看設計圖紙,正好遇上林言鈞回來。林言鈞一瞧,氣得臉色鐵青,連口水都沒喝,轉身就走。第二天林言鈞就聯合了一些股東,在林家下麵的一家上市公司裡鬨了起來。可還沒等他鬨出個什麼水花,那些股東就一個個被審計署的人帶走了。林言鈞不僅沒討到好,還連帶著損失了好幾員大將。可人家審計署手續、證據,樣樣齊全,他憋了一肚子氣也沒地兒撒,隻能打掉牙齒和血吞。他這才明白,或許林庭許從一開始就打算把位置讓給林清晏,他們這些蹦躂的小反派也不過是林庭許眼皮子底下的棋子,用來訓練林清晏罷了。溫酒那日清晨就和林清晏回了老宅,到達時正好是吃早飯的時間。她站在門口,看見林庭許一個耄耋老人孤零零地坐在餐桌上吃早飯,德昭管家就站在他身後。“爸媽呢,還有言語和言堂怎麼也不在?”溫酒駐足,看著林庭許的身影問道。林清晏站在她身邊,看著林庭許也不知是何滋味。如今偌大的老宅,就隻剩下這麼幾個老用人陪著他了。“爸媽也搬出去了,我有意把林家的勢力分散開來。林家興榮了這麼多年,盛極必衰,林家是時候退下去韜光養晦了。”他自小在這個家族長大,他看見的,是淤泥裡虛假的繁華,被汙染的蓮花。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希望林家可以依然是那個百年大家,延續著好的家風,好的教養。從權利和金錢的幻象裡脫離出來,回到真實的世界。“我逼他做了決定,如今卻不知是對是錯。”她對林庭許的感覺十分複雜,一麵希望他能和溫姨期望的那樣過得好;一麵又希望他能為當年的懦弱付出代價。矛盾夾著她,進退兩難。當初氣上心頭,逼他做了決定,如今卻對他有了幾分不忍。“平常心對待就好,不關你的事。就算沒有你的出現,一旦我拿到了掌家的權利,我還是會這麼做。”林清晏溫聲安撫她。溫酒卻低垂著眉眼,半晌輕輕地歎出一口氣,然後抬腳往前走。林清晏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瘦小的背影。然後聽到溫酒的聲音,帶著無奈和妥協。“林伯伯,早上好。”林清晏腳下一頓,隨即跟了上去。他的溫酒,善良而悲憫,哪怕這世界殘酷如斯,她依然心懷善意。林庭許乍一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看見溫酒非常自然地坐在他的下座,然後對德昭道:“昭叔,麻煩您幫我準備一份早餐,謝謝。”德昭看著溫酒發愣,然後抬手草草擦了擦眼睛,轉身就進了廚房。林庭許張了張嘴,然後猛地低下頭,一言不發地吃早餐。溫酒也不說話,就當沒看見他低頭前發紅的眼圈。時至今日,溫唯已去,林庭許也是大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似乎許多往事都不再那麼重要了,該報的仇已經報了,該懲罰的人也在懲罰了。她又到底在固執什麼呢?罷了罷了。“一會兒如果您沒什麼事,可不可以陪我下兩局圍棋,我的圍棋是溫姨教的。”林清晏在溫酒身邊坐下,他沒有出聲打擾他們交流,隻是為溫酒布好碗筷,疲憊的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容。林庭許的勺子磕在了碗沿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溫姨的圍棋,是他教的啊。那樣糟糕的棋品,竟然還教了溫酒,真是??也不怕誤人子弟。他輕笑一聲,搖搖頭,隨即答了聲:“好。”溫酒吃完早餐回房間休息,林庭許帶著林清晏在書房,一直到十一點左右才出來。林清晏回房叫她。似乎是因為昨夜幾乎徹夜未眠,被林清晏接到老宅來,溫酒躺在榻上慢悠悠地就迷糊著了。不知道做了什麼夢,整個人都舒展了,眉目間清清淡淡,有了從未有過的輕鬆。他所求也不過如此,願能撐起一方屋簷,護她一世長安,無憂無慮。剛想把門關上退出房間,讓她好好睡一覺。溫酒似乎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眼珠輕輕動了動,隨即就醒了,睡眼惺忪地看著林清晏。似乎神誌還沒有清醒過來,就坐在那裡,滿麵茫然。林清晏被她這副模樣逗笑了,隻覺得簡直可愛。大概是和烏檀那隻懶貓待在一起久了,連人都變得同它一樣又呆又愣。他過去幫溫酒搓了搓臉頰,討了個香吻。“還要下棋嗎?”溫酒揉揉眼睛,抬腳就要下去。林清晏按住她的肩膀,半蹲在地上把拖鞋套到溫酒的腳上,就像是在給小女兒穿鞋一樣。溫酒摸摸他的發心,“下,我很久都沒下過棋了,溫姨水平不大好,所以我下得也很糟糕。”她的聲音帶著睡醒後淺淺的沙啞和隱隱的笑意。“沒關係,我幫你。”林清晏衝她眨眨眼睛,俏皮得很。林庭許在棋盤前已經坐了很久,還在不停和德昭嘮叨:“這麼許多年了,我再沒遇見比她棋品更差的了。現在想想,當初我如果選擇另一條路,或許會過得幸福輕鬆些。人老了??總是在後悔。“我對溫酒那丫頭好一些,等到了地下見到她,也能對她有個交代。”還沒等到溫酒下來,用人匆匆從外麵跑進來,說秦家人來了。“秦家?”林庭許也是知道秦書那回事的,隻不過都交給林清晏去處理了,他這會兒倒是一頭霧水,難不成還沒解決,“讓他們進來。”秦老爺子原來也是林家的裁縫,秦家更是世代都忠心耿耿,半點旁的心思都沒生出來過。林庭許對秦家一向是放心的,卻不曾想,鬨出那碼事。溫酒和林清晏下樓,正好遇見秦老爺子帶著兩個孫女進門。老人家年紀也已經很大了,拄著拐杖,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眼鏡,佝僂著身子,脊背彎得厲害。遠遠看見林清晏和溫酒,停了腳步,恭恭敬敬道上一句:“三爺,夫人。”林清晏快步下樓,扶住秦老爺子:“秦伯伯這是要折煞我了,晚輩怎麼當得起。”“當得起當得起??”秦老爺子拍拍林清晏的手,顫顫巍巍往林庭許方向走過去,“老爺,我帶著這兩個不孝孫女,來給您請罪。”“這事都是晏之給處理的,我老咯,做不了主了,你有什麼就跟晏之說吧。”林庭許擺擺手,站起身,走上前拍了拍他這個老夥計的肩膀,搖搖頭,轉身就讓德昭扶他去後花園曬太陽去了。秦老爺子無奈,隻能看著林清晏。“三爺,我知道秦書這次犯了大錯,可咱們老秦家就隻有這兩個孫女。我可以把秦書關在家裡,讓她閉門思過兩年。“其他的還請三爺您高抬貴手,看在我們老秦家世代效忠的份上,放過這孩子一次吧??您也不是不知道秦書的個性,她不是故意存了心要??”“她都要毒死溫酒了,還不是故意?那毒不是她藏進口脂裡,不是她帶進來的?“秦伯伯,我一向尊敬您,但這事關乎我妻子的生命安全,您讓我怎麼放過她?“這次是阿酒機警,倘若她毫無察覺呢?是不是她的命就交代在秦書手裡了?您該覺得是老天保佑,阿酒沒事,不然我何止隻是讓秦家把她逐出家門。”林清晏麵色冷凝,再不見初時的和顏悅色。秦書和秦歌站在秦老爺子身後,秦書紅腫著雙眼,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秦歌則是皺著眉十分懊惱和生氣,她是真的不知道這個姐姐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說實話,溫酒站在樓梯口,看著老人家對林清晏這個晚輩低聲下氣,著實有些不忍。老話隻說父債子還,如今卻是長輩為了子孫的錯,對著晚輩低頭,卑躬屈膝。看得人著實有些心涼和無奈,何其悲哀。廳堂裡的氣氛一陣冷凝。“秦書。”一道女聲從後麵傳來,猶如破冰之刃,“我想跟你聊聊。”秦書猛然抬頭,看向溫酒,她唇瓣輕顫,眼皮抖了抖,安靜地朝溫酒走去:“夫人??對不起。”溫酒抬手整了整衣袖,帶著秦書往茶房走去,那聲音淡而無味,帶著漫不經心:“你沒有傷害到我,所以不必對我說‘對不起’,我也擔不起你這聲‘對不起’。”滿室茶香,輕輕一嗅就能讓人神清氣爽。溫酒熟練地往茶座後麵一坐,端起紫砂壺倒了兩杯茶:“除了顧渚紫筍,旁的茶我也不太了解,你就將著嘗嘗。”秦書端起茶杯淺啜一口:“是君山銀針。”“不愧是大家教出來的孩子。像我,對這些講究的東西都不太了解。”溫酒輕笑。“夫人過謙了。”溫酒抬眸看了秦書一眼,張張嘴:“內向低調,性格軟弱,卻聰慧過人。秦家的大小姐,應該是顆很好用的棋子。”秦書端茶的手一抖:“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林清晏說你想毒殺我,我想了想,無非是兩個原因。第一,因為林清晏;第二,因為林言鈞。”溫酒把茶杯放在鼻下緩緩嗅了一嗅。茶氣清高,味醇甘爽,湯黃澄高,芽壯多毫,條真勻齊。白毫如羽,芽身金黃發亮,著淡黃色茸毫,葉底肥厚勻亮,滋味甘醇甜爽,久置不變其味。衝泡後,芽豎懸湯中衝升水麵,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蔚成趣觀。上好的君山銀針,是林庭許最喜歡的茶,也是溫唯最喜歡的茶。“你不會是為了林清晏,因為你不嫉妒我。如果嫉妒到想毒殺我,那麼平日裡你不會不露出一絲馬腳,而我也不會沒有任何察覺。“那麼就剩下第二了,為了林言鈞。林言鈞前有未婚妻,後有趙昕,你又是林清晏一派的,這麼想想,似乎也不難推測。”溫酒話音一頓,“你喜歡他,所以他讓你來殺我,你就來殺我。”秦書好像被抽掉了精氣神,整個人都軟了下來,自嘲一笑:“是啊,我喜歡他。喜歡到即使他要我昧著良心來殺你,我也不願意說個不字。”“你的愛情偉大嗎?高尚嗎?你的理由值得人原諒和同情嗎?”溫酒一哂,“我一點也不同情你,我也不會原諒你,我隻覺得你蠢,我甚至覺得你的愛情一文不值。”溫酒一向是溫和的,鮮少說這樣露骨而又嚴厲的話,秦書有些反應不過來。“正如我剛剛說的,你是顆很好用的棋子。秦歌太過耀眼,你又太過平凡。“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愛上林言鈞,但我知道,林言鈞若是接近你,那便是惡意。他那樣的人,不把你摸個底透,又怎麼會放心地接近你。你可是秦家的大小姐,而秦家世代都隻忠於林家掌家人。“你的滿心情意,於他來說不過是一場利用,你是個聰明人,怎麼會看不清楚。”“他救過我,無論惡意或者是善意??”“你錯了,何謂救,幫你躲過一場禍事,然後利用你,糟踐你的感情。這哪裡是救,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騙局和一場毫無真心的利用。充滿惡意的援手,也不過是把你從那個狼窩拉進自己的虎穴罷了。隻有善,才值得感激,才值得報答。”溫酒側頭看看窗外的陽光,明亮溫柔。“你不過是希望自己看不到真相罷了。欺騙自己,他對你是懷有善意的;欺騙自己,在所有人都隻看得到秦歌的時候,他卻能看到你。“多好笑,林言鈞真不愧是老手。少女懷春,大夢一場到頭來不過隻是個空,你卻要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秦書不說話了。她何嘗不明白,可她真的被忽視了太多年,她渴望的東西,即便是沾了蜜糖的毒藥,她也心甘情願。不過是自卑心理作祟,到了極致,為了一場虛幻的感情,飛蛾撲火,哪怕害死自己。她一直是秦家最不起眼的大小姐,妹妹身後的影子。因為天賦欠缺,甚至都沒有辦法繼承秦家的百年手藝。廳堂裡的人,各自坐立不安。林清晏怕秦書再做出什麼,秦老爺子是怕溫酒會對秦書做些什麼。一時間廳堂裡一片沉寂,誰都不開口說一句話。直到溫酒和秦書從茶室裡出來。秦書麵色灰敗,神情恍惚。溫酒緩步走到林清晏身邊,對秦老爺子說道:“老先生,秦家的事,我不再插手。這件事就此為止,我也不會再追究。請回吧。”眾人皆是一愣。連一向不著調的秦歌都驚得瞠目結舌。林清晏反應很快,甚至都沒多想溫酒的用意,隻握了她的手,隨著她的意思:“阿酒不再追究,那麼林家也不再追究。秦伯伯,還望秦書好自為之。不會再有下一次了。”“誒,好,好??多謝夫人,多謝三爺,我以後一定好好管教這兩個孩子。”秦老爺子朝他們鞠躬,溫酒側開頭不去看。她非心軟,也非鐵石心腸。既然已經退步了,那這一躬,她咬牙也得受著。秦家人很快就離開了,來的時候期期艾艾,走的時候高高興興。林清晏揮手遣退了用人,對溫酒道:“我以為你不會放過她。”溫酒搖搖頭:“第一,她並沒有真的傷害到我;第二,秦書本性不壞,我見她目光一向坦蕩,可見其實是個好姑娘,心懷坦蕩,心思澄靜。不過是一時被心魔迷了眼,有些偏執罷了。如今的日子過得順遂,我想多積些福,免得福氣太薄容易散。”她大約是用儘了前半生所有的福氣,來遇見林清晏。又大約是從前過得苦,讓她對現在安穩幸福的日子有些患得患失。當人生重新開始,陰霾散去,她也慈悲了許多。卻不知,這日夜裡,林清晏派人送了一份資料到秦家,交到秦書手裡。一個拙劣的英雄救美的局。與其說秦書為了林言鈞不顧一切,不如說是為了自己內心裡那一絲奢望和無儘的自卑而葬送一生。第二日傍晚,秦書自請逐出秦家,去玉清觀裡出家的消息就傳到了老宅。彼時溫酒正在和林庭許下棋。林清晏還特地把幾個小輩叫回來熱鬨熱鬨,希望多給這個老宅添些人氣。林清晏還特地去下載了現在市麵上最流行的遊戲,把幾個男孩叫在一起玩,吵吵嚷嚷沒個規矩,卻第一次讓這個老朽的宅院有了生機勃勃之意。消息傳進來時,林言語正坐在溫酒身邊,伸著手去悔棋,嘴裡嘀咕著:“哎呀哎呀,下錯了,三嬸你怎麼不提醒我。”溫酒隻是淺笑,聽著耳邊鬨哄哄的喧嘩聲,竟也不覺得吵鬨。心緒安寧,鬨區也是靜處。這麼些年,到如今她才明白這個道理,大概是因為心思有了歸處,也有了安全感。德昭傳話進來,林言語嚇得噤了聲。“出家了?”林庭許一愣,秦書那個小姑娘還真是……看了一眼溫酒,她似乎一點都不意外,依然專心看著棋盤。察覺到林庭許的目光,溫酒抬頭,隻低聲說了一句話:“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秦書想通了,可也對這個世間死心了。說她偏執,還真是沒錯,但凡能放開自己,也不至於走上這條路。林言語滿臉呆愣:“三嬸你在說什麼?”溫酒第一次親近這個女孩,主動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正兒八經林家教養出來的姑娘,不知人間疾苦,善良大方,心思澄澈乾淨,多難得。“以後會懂的。”溫酒一笑,從前眉眼間的距離和愁緒都散了去。過儘千帆,在她眼裡,又是另一番世界。慈悲。寬憫。“來,我教你下棋。你應該下在這裡。”“可下在這裡豈不是死得更快?”“是嗎?會死得更快嗎?”“三嬸你的棋好爛,哈哈哈哈哈??”??林清晏坐在沙發上和他們玩遊戲玩得正酣,抬頭看一眼溫酒。卻見那人,低眉淺笑,平靜而美好。手機震了震。霍愷那廝打了電話過來,聽見電話這頭熱鬨非凡,吵嚷著也要過來玩,還要叫上賀齊、孟黎他們幾個。林清晏挑眉,嘴裡答道:“交夥食費才給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