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事過後半個多月,林清晏漸漸從林庭許手裡接過林家的勢力。盤根錯節,層層交織,林清晏幾乎每天天不亮就要去老宅,半夜才能回來。眼見著這半個多月,人都瘦了一圈。溫酒被林清晏護得好,在鹿鳴山晏園這邊專心看書、做扇子。可又哪能安下心來,溫酒看著林清晏日益消瘦、眼底青黑,心裡密密麻麻的一陣酥疼。她不止一次提出要幫林清晏。可林清晏都隻是摸摸她的頭發,然後把臉埋進她的脖頸裡,深吸一口氣:“沒事,就是瑣事多了些,忙過這一陣就好了。你在家無聊的話,叫明儀過來陪陪你。”他把她護得很好,讓她可以安然地在自己身後過悠閒的、沒有煩惱的生活。這世界欠她的,他都要一樣一樣還給她。溫酒抬手摸摸他眼下的青黑,看著那雙漂亮的眼睛裡布滿紅血絲,她很想說要不他們就一起搬回老宅住。可鹿鳴山是他們一點一點,親手構築的家,無論是林清晏還是溫酒,都是那樣珍惜。“你暫時回老宅住一段時間吧,每天來來去去,路上就要個把小時。有這時間,不如多睡一會兒。不用擔心我,家裡有德暄,有司韶,有康伯,我在家等你回來。”溫酒手裡拿著林清晏的新睡衣,走到洗漱間遞給林清晏。林清晏穿好衣服,毛巾搭在頭上,一邊擦拭一邊出來,坐在床沿跟溫酒說話:“你一個人在家不怕嗎?我擔心你睡不好。”溫酒接過他手裡的毛巾,跪在林清晏身後給他擦頭發。她力道很輕,軟軟柔柔,偶爾在頭上輕輕按壓,舒服得林清晏眼皮直打架,想睡覺。“點了安神香,晚上我也能睡,不用太顧及我,先專心把那邊的事做完。我一個人可以的。”溫酒把毛巾折了兩折,擱到一邊。林清晏伸手握住她,轉過身對著溫酒坐著。他很疲憊,但是每次看見溫酒,總想和她多說兩句話,也想多看她兩眼。最近忙,他一天下來總是很想她,晚上回來看著她也總是舍不得閉眼。目光如有實質,在溫酒臉上上下滑動,濃濃的繾綣幾乎要把人溺斃。“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舍得我一個人過這麼長時間,還看不到你?”林清晏親了親她的臉。溫酒輕笑:“貧嘴。”他順勢往溫酒懷裡一躺,腦袋擱在溫酒的腿上,從下至上看著她。溫酒的手在他漆黑的頭發間順著,給他輕輕按摩頭皮。“我回老宅住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我們每天晚上視頻一個小時好嗎?告訴我你一天做了什麼,開不開心,可以嗎?我想知道。”林清晏知道溫酒心疼他,五臟六腑都好像順妥了,整個人都像是伏在軟綿綿的雲朵之上。而他兩頭跑,也確實很累,身體有些吃不消,最近胃都開始隱隱作痛。她的好意,他欣然接受。自從兩個人結婚之後,溫酒顯然變得更加溫柔。大多數時間,她也願意順著林清晏的意思來,她願意為他著想,滿足他的請求。他們之間相互愛重、相互關心,竟覺得日子過得愈發順遂。她知道林清晏做的事,每一件每一樁,都為她報了昔日之仇,不聲不響地為她承擔過去那些難以承受的重量。她知道,他待她好,他心疼她,他愛她。第二日,林清晏隨便收拾了一些東西,一早就出發去了老宅。彼時溫酒還在睡夢中,她近來的睡眠質量明顯好轉。林清晏請陶醫生定時給她體檢,開了些補藥,還叫家裡的廚師做藥膳,一點點調理溫酒的身體,效果甚是顯著。溫酒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近九點了。難得睡了一場懶覺,隻覺得整個人骨頭都酥了,軟軟躺在床上,陷在輕暖的被子裡,還餘著林清晏身上的雪鬆香,讓人心安。開門,烏檀已經在門口蹲坐了好一會兒。看見溫酒出來,十分諂媚地發出一陣甜膩的“喵喵”聲。朕的心上人起床了,朕很開心。溫酒彎腰一把抄起烏檀抱在懷裡,兜著它肉乎乎的下巴,烏檀舒服得直叫喚。康伯已經把早飯熱過一遍了,看見溫酒下樓,也不嘮叨,隻樂樂嗬嗬招呼她吃早飯。這廂剛坐上餐桌,那廂就有人進來說,有位叫“明儀”的小姐來找夫人。“請她進來吧。”溫酒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嘴。這時候,正好一條微信進來。“我請了明儀今天陪你出去散散心,讓德暄和司韶跟著,注意不要累到了。”後麵還跟了個笑眯了眼的表情。溫酒回了個臉頰紅紅的笑過去。這個男人,無論他在與不在,都會讓溫酒覺得每一天都想要多愛他一點。明儀頭一次到鹿鳴山的晏園,還有些拘束,對著康伯不停地說“謝謝”。那害羞臉紅的模樣看得康伯樂不可支。“溫酒……”她知道溫酒認不清人臉,率先出了聲,讓她好確認來人身份。溫酒知道明儀一向懂事貼心,她應該算得上是溫酒的第一個朋友,意義自然是有些不一樣。溫酒朝她招招手:“過來坐。”烏檀圓溜溜的眼睛瞅著明儀,“喵”了一聲,然後從溫酒膝頭跳下,圍著明儀的腳踝繞來繞去。明儀穿了一條草色長裙,露著腳踝,被烏檀蹭得直癢癢,躲了兩步也沒能躲開。“是三爺養的貓嗎?好可愛。”明儀蹲下身去摸烏檀的毛。烏檀有些不開心,它一向不喜歡陌生人摸它。可一看,是心上人的好朋友,算了,朕就大發慈悲讓你摸摸吧。“他哪裡算養,分明是養來玩,平日裡扔給彆人照顧。”溫酒拿了一顆雞蛋,在桌上磕了個口,一點點剝開。“我今天來找你去逛街的。”明儀坐在一張椅子上,放鬆了些,還能衝溫酒笑笑。“怎麼突然想逛街?”溫酒平日裡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明儀約過她幾次,但是她因為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就拒絕了。明儀也不惱她,每次出去逛街都會過來問問,萬一哪次她想去了呢。“這不是童旭的婚禮快到了嗎,我想著挑件禮物送給她。”明儀低頭笑笑。她其實臉皮很薄,可在溫酒麵前總是不一樣,厚著臉皮靠近她。她不了解她,但她總覺得溫酒生活得太孤獨,她感激她,也心疼她,總想著能有機會多跟她說說話。“你還記得童旭是誰嗎?她以前讀大學的時候很喜歡黏著你,哪怕你總是不理她。她和我說了,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你,想要你去參加她的婚禮……”溫酒還記得前段時間,她同林清晏去買家具,遇見了童旭,和從前一樣熱情。大約是心境不同了,此時想起來,隻覺得其實這世界上,她的身邊曾經也有過很多很好的人。當初如果能往前邁出一步,去感受這世界被陽光籠罩的那一麵,她或許會過得輕鬆很多。而如今,她能夠看見這個世界的美好,都要感激林清晏。是他一點一點把她帶出來,告訴她這一生,他會陪著她;告訴她要把晏園當成自己的家,學著親手布置,一點一點構築他們自己的家。他分擔了那麼許多,全心全意地愛護她。她又何其幸運。“等我吃完早飯,換件衣服再出門,好嗎?”還有半顆雞蛋,就著清粥一口咽了下去。“不用著急的。”明儀笑著擺擺手,“其實順便還想請你去看一下我的畫展,很小的一個畫展,老師也會去。”她臉頰泛紅,一雙水眸眼巴巴望著溫酒。“好啊,我也很多年……沒有看過畫展了。”溫酒不願意再動筆了,曾經最愛的國畫,漸漸變成了一種枷鎖,讓她困於多年前,一直走不出來。她最後還是辜負了李陶然的一番教導,對恩師心懷愧疚。可她依然很喜歡這門藝術,那是一種從骨子裡生出來的熱愛。出門前,溫酒特地給林清晏發了一條消息,說她要和明儀去逛街、看畫展。隨即,林清晏傳過來一張自拍,原是委屈巴巴的神情,想討溫酒的心疼。可等圖片發出去了,才突然想起,溫酒根本就辨識不出那張臉。他正猶豫要不要撤回。這廂溫酒早就看到了,唇邊的笑淡了幾分,眼底甚至有幾分喪氣,看著那張圖片怔怔地發呆,忽然間眼前漸漸模糊。“你出去玩,我卻要賣力工作。雖然很委屈,但是心甘情願,誰叫我要養媳婦呢【表情】【表情】。”新消息進來,“叮”了一聲。溫酒點開去看,手掩著雙眼。“傻樣。”她喃喃自語。人生總有缺憾,才會真實。她曆儘千辛萬苦,等到了老天給她的最大的幸運,那麼拿走她的天賦又如何,她總歸是甘願的。自婚後,林清晏像是年紀往回長了去,日益像個小孩子,總喜歡在溫酒麵前撒嬌,那嬌撒得溫酒心頭又暖又軟。他們都在把自己最真實的一麵袒露給對方看。難得的好天氣,秋風舒爽,暖陽傾城。那風往人身上一過,就覺得一陣爽利,身體裡的燥熱好似都被這風輕飄飄地帶走了。溫酒和明儀先去了商場。在一樓的店裡,轉了又轉。明儀是個選擇困難癌晚期患者,讓她挑個禮物,就像是要了她的命一樣。這個拿起來看看覺得好,那個拿起來看看也覺得好。臉都皺成了一團。溫酒倒是利索,她一進來,在進門的第一家店裡,看中了一對兔子擺件。手工陶瓷做的,上好的窯燒出來的白陶,一對長耳朵,圓溜溜的大眼睛,畫得栩栩如生。正好是一對,溫酒二話沒說就讓給包起來了。刷卡的時候,她想起了自己的婚姻。她和林清晏單單就去領了結婚證,說起來也都是溫酒的意思,林清晏連反駁都沒有反駁,一個“好”字就應了下來。都說女人對自己的婚禮、婚姻有憧憬,男人又何嘗不是。在這段婚姻裡,或許是委屈了林清晏。溫酒如今越發為他著想了,回憶這一段感情,似乎都是林清晏在妥協。明儀是半分都不知溫酒心裡在想什麼,她就一直絮絮叨叨地操心著自己該買什麼做禮物。那碎碎叨念的模樣很是可愛,就像是個小管家婆。和溫酒比起來,她顯然真實得多。最後實在沒法子了,司韶耐心告罄,大手一揮,幫明儀選了一對枕套。真絲手繡,精致漂亮,擱家裡,光是看著就覺得賞心悅目。明儀大為認同,不住地點頭,望著司韶的眼睛都冒出了光,儼然是把她當成了偶像。臨走的時候,才發現溫酒手裡還拎著一個紙袋,裡麵裝著一件煙灰色的男式羊絨毛衣外套。都不知道溫酒什麼時候跑去買的,緊緊地攥在手裡,一向平靜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那笑裡又好似浸了酒,染著甜蜜。畫展的展出地是唐紀琛挑的,他店旁邊不到300米的一家畫廊。作為主辦人,更是滿場子亂轉,嘴巴也是停不下來,他天生就是做這行的,舌燦蓮花,眼光獨到。唐紀琛和旁人說話的時候,餘光正好瞟見明儀領著溫酒進來。數日不見,竟然恍若變了一個人。他和溫酒相識數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她,整個人都散發著平和溫暖的氣息。甚至當年溫唯尚在的時候,她身上也沒有這樣的暖意。話說到一半,就愣住了。唐紀琛的腦袋一片空白,這樣的溫酒,讓他有些恍惚。他不得不承認,林清晏比他好,比他更明白溫酒需要什麼。“唐先生?唐先生?”客人叫了兩聲,唐紀琛回過神來,抖了抖肩膀,好像抖落了什麼重重的包袱。他也有他的路要走。溫酒一進門就被李陶然找上了,老人家背著手,站在溫酒麵前。“老師。”溫酒輕喚一聲。“身體可好?”李陶然上下打量了許久,他的心情很是複雜。“老師,你和師姐聊,我先去忙。”明儀朝李陶然點點頭,把手裡的袋子交給助理,然後走到唐紀琛那邊,和客戶交流起來。溫酒看著她,其實很欣慰,明儀可以說是她一手拉拔起來的。“老師你看,其實他們都比我優秀。”李陶然站在她身邊:“明儀是個好苗子,可還是及不上當年的你。”她當年是何等精彩絕豔,一雙手一雙眼,潑墨揮毫就是畫龍點睛。靈氣之盛,難得一見。“可我的畫裡沒有希望,這就注定了,我走不遠的。”如今的溫酒回頭再看從前,才發現那些畫作裡,大多充斥著一種沉沉的濁氣,眉目之間愁緒千萬。饒是世人都道一聲好,也不過是誇讚她對神情的把握到了極致罷了。而明儀不同,或許當年她第一眼看到那張小像,被吸引的原因正是那畫裡有她沒有的希望,多讓人羨慕。“明儀才是真正適合國畫的人。”“是我鑽牛角尖了,到頭來,還沒你這個小丫頭片子通透。”李陶然低低一笑,幾分釋然,“以後還畫嗎?”溫酒眼神悠遠,不知道望向哪裡,一時間變得溫柔許多:“不畫了,我該往前走了。”十月秋風爽,帶走了夏日的暑氣和燥熱,連人心都曠達許多。唐紀琛沒有特意抽時間過來跟溫酒說話,隻在繁忙期間,偶爾眼神對視。他一笑,便是一陣輕鬆,有些難過和不舍,但更多的卻是釋然。他從來都在朋友的位置上,那麼他就在這個位置上,一直做著朋友該做的事就好。什麼都變了,什麼都沒變。下午四點半,溫酒作彆了明儀和唐紀琛,回了晏園。沒有林清晏的晏園顯得格外空曠,似乎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溫酒有些想他,點開微信,在林清晏的頭像上撫了撫,不知道該發些什麼。正猶豫間,林清晏的視頻請求就發過來了。點開就是一張臉,湊得近近的:“我隻有半個小時,先讓我看看你。一想到今天晚上見不到你,我就很想你。”他的聲音一向稍低,透過手機,更是低沉了許多,聽得溫酒耳根發軟。“今天逛得好玩嗎?”他問。溫酒歪著頭笑了笑:“挺好的,隻是家裡太安靜了,有點不習慣。”林清晏低笑,手攥成一個拳頭抵著嘴輕輕地笑:“我知道你想我了。”溫酒難得沒有反駁,隻是含笑看著他,哪怕根本認不出那張臉。兩個人就這麼相互看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氣氛卻溫馨得讓人心尖發軟。林清晏隻有半個小時,匆匆掛了電話又去忙。他最近對付林言鈞,一點一點卸了林言鈞手裡的勢力,跟貓捉老鼠似的,一點一點逗著他。愣是把林言鈞弄得焦頭爛額,自身難保,更是沒法分心再去對付溫酒。視頻不看或許還能熬著,這視頻一開一關,溫酒竟然覺得這偌大的晏園,空曠得難以忍受。她在沙發上呆坐片刻,實在受不來了,上樓休息。洗完澡出來,挑了本林清晏平日裡看的書,倚在床頭慢吞吞地看著。林清晏一語成讖,果然離了他,溫酒就輾轉反側,著實睡不踏實,連安神香都沒有用。她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有的人說,愛的人在哪兒,哪裡就是家。原來即便是他們親手布置的房子,沒有他在,她也依然沒有歸宿感。淩晨四點,溫酒披衣起床,穿了件外套,換了雙鞋,一步一步走到山頂的日出台去坐著。這日出台是林清晏讓人做的一間小小的屋子,屋子開了一扇落地窗,坐在窗後能看到山頂的日出。十月中旬的山頂風很大,溫度也很低,幸好屋子是封閉的,關起門來也不覺得冷。她就那麼坐在窗子後麵,等著看清晨的日出。林清晏晚間接到德暄的電話,粗略交代了一下溫酒一天的行程。等聽到溫酒給他買了一件衣服的時候,林清晏心裡就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想見她,想抱抱她,她是一個那麼怕孤獨的人,他不應該把她一個人放在晏園的。當感情有了明確的回應之後,她做的每件事,都那樣讓他興奮和動容。實在是控製不住,林清晏半夜裡自己開了車,一路回了晏園。可臥室裡居然沒有人,林清晏的呼吸一滯,心臟霎時間停跳了兩拍,然後猛地提到喉嚨眼。害怕的情緒席卷而來,讓他慌不擇路,樓上樓下每一個房間都細細找過。他實在無法控製自己心裡的暴虐之意,正準備去隔壁那棟房子裡把康伯叫起來一通好問。可剛一出門,抬頭就看見山頂的屋子裡亮著燈。暖黃色的燈光,從後麵的小窗口裡透出來,在漆黑的天幕裡,就像一小團暖月。那光突然塞進心口,像一股暖流,從心臟開始,流進四肢百骸。林清晏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溫酒撐著腦袋看著一片黑茫的遠方,突然猛地聽見身後的門被撞開,然後一個帶著露水和雪鬆味的懷抱從身後將她緊緊攬進懷裡,她的後背還能感受到身後那人的胸腔在劇烈地起伏。溫酒有些詫異:“你怎麼回來了?”林清晏把臉埋進她的鎖骨窩裡:“想見你,想把你變得小小的,揣進荷包裡。”溫酒感覺到一絲亮色從天邊緩緩升起,鋪開了漂浮的雲層。“坐這兒,陪我看看日出吧。看完日出,咱們去收拾收拾東西,我陪你回老宅住。”溫酒輕聲說道。“陪我回老宅住?”林清晏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怔怔地重複一句。“是啊,陪你過去。你說的沒錯啊,你不在我根本睡不著,以後你去哪兒,我就跟你去哪兒。”話音剛落,天邊露出一條彎彎的弧線,下麵是赤黃的太陽。溫酒抬頭吻到林清晏的唇上,輕輕的,濡濕的,像清晨帶著露水的花瓣,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