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魚(下)——溫酒番外(1 / 1)

解憂書 遲非 2673 字 1天前

那一夜於她來說,緩慢得如同一個世紀,她把那臟兮兮的棉被裹在身上,眼眶裡堆滿了淚水,頭頂上隔著一層塑料殼,還能聽見那隻小野貓微弱的叫聲,一聲又一聲,溫和而充滿著安撫意味。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在迷迷糊糊裡半夢半醒。天尚未亮的時候,掃地阿姨的大掃把在地上拖拽,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了她。她試著舉了舉手抬起頭頂的塑料蓋子,外麵依然黑蒙蒙一片,隻有車站那個老舊的路燈還亮著,路燈下,一個阿姨正在掃著地上的薄雪。她想了想,然後從垃圾桶裡爬了出來,清晨的北風從小巷橫穿吹過,帶起一陣刺骨的寒冷,小小的她蜷成一團,凍得青灰的臉蛋早就沒了半分血色。她不敢回去,她記得母親臨走前說的話,千萬不能回去,千萬不能出聲。她躲在巷口的矮牆後麵,隻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往外看,那隻小野貓不知從哪裡回來,鑽進她的懷裡,帶來一陣毛絨絨的暖意。她忍不住把手放到那隻小野貓的肚子下麵取暖,軟乎乎暖融融。不知過了多久,清晨的陽光終於透出一縷光線,燃亮了半幅天際。第一班公交車停進了車站。一聲尖叫震醒了方圓的雀鳥,撲打著翅膀從遠處一飛而過,隨之而來是帶著金色的太陽光,能清楚看見天邊的雲都透著金邊,讓人無法睜眼直視。“殺人啦……”她躲在矮牆後一愣。看著人群潮水一般聚攏,她貓著身子混進四周跑過去圍觀的人群裡,遠遠看見瘸腿裁縫倒在裁縫鋪門口,血已經浸濕了半邊身子,臉朝下趴著。有血跡通向一棟老舊的樓房。她有些不敢挪動腳步,突如其來的恐懼讓她恨不得縮進最黑暗的角落裡躲起來,什麼都不看,什麼也不聽。望向二樓那扇窗戶的眼睛,積聚著大顆大顆的眼淚,滑過她臟兮兮的臉頰。“媽媽……”她蠕動了兩瓣唇肉,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從樓房裡出來一個婆婆,一邊跑一邊大喊:“造孽啊,造孽啊!這連老師把他老婆殺了……太嚇人了……”那婆婆出門洞的時候,還被她絆了一跤,狠狠摔在地上,卻還不住地往前爬,好似身後有厲鬼糾纏。她本來應該回去看看,看看她的母親是怎樣死在那個變態手裡。可她的腳卻不受控製地一點一點往後挪,離開聚集的人群,往外跑去。她記得昨晚母親說的話——阿韻,你聽媽媽說,你安靜地躲著,不要出聲,媽媽一會兒回來接你。如果到明天我還沒來接你,你就趕緊跑,跑得越遠越好。坐707去火車站,然後去樊城找外公外婆,千萬不要回來,千萬要好好活著。千萬不能說話,千萬不能回去。這世界哪怕再殘酷,再艱難,都要活下去。她攥緊了羽絨服口袋裡的錢,轉身就跑,北風刮在她的臉上,眼淚泡過的地方被風刮得生疼,好似要活活剜下來一塊肉一般,泛出赤紅的顏色。707公交車,通往火車站。她一輩子都記得那一天,一月二十一號。那天下了一場暴雪,覆蓋住這個城市所有的不堪和罪惡。可那場雪,永遠都散發著濃鬱不散的血腥味。老天爺似乎對她格外苛待。而她似乎也如父親所說的那般,存在就是原罪。她在火車站被人拐了,一張充滿了乙醚味道的手絹,決定了接下來暗無天日的三年,顛沛流離。那三年她見過世間最醜陋的人心,最可怕的黑暗,最脆弱的生命。再醒來,已經被關進了一間小屋,同十幾個孩子關在一起。已經不知道身處何處,也不知道離家多遠。房間最上麵留了一扇小窗,焊著數根鐵欄杆,像個囚籠,而他們像極了即將死去的被囚禁的鳥。她死死咬著自己的小拳頭,不發出一絲聲音,聽著耳邊混雜尖銳的哭叫聲,她蜷縮在角落裡,把自己當成了一團空氣。忍辱偷生,是母親死前教會她的最後一件事。不要說話,不要回去,活下去,是她母親死前交代給她的最後三件事。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伸過來推了推她,轉頭對上一雙眼睛:“你害怕嗎?”“你為什麼不說話,我叫陽陽,你叫什麼名字?”“你是啞巴嗎?”說著那個小男孩就要伸手過來掰她的嘴巴,她把嘴抿得緊緊的,一雙泛著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小男孩。陽陽悻悻收回手,擠過來蹲在她身邊:“你不要害怕,乖一點,他們就不會打你。”她一聲不吭,轉過臉盯著地麵發呆。半晌,那小男孩喃喃自語道:“真是個小啞巴啊。”開春她便六歲,那一年,世界天翻地覆。六歲的連韻,一夜長大,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裡總是像裹著一團霧氣,誰也看不清,看不透。同她關在一起的孩子,陸陸續續消失了不少。陽陽說,他們都被賣出去了。賣到哪裡?她眨了眨眼睛。“賣到山裡去啦,那也總比我們好,他們以後有家有飯吃,我們剩下的都是要被當成小乞丐拖出去討飯的。”陽陽說著,手還比劃著。他是個殘疾孩子,左腿瘸著,瘦得厲害,輾轉了好幾個地方都沒能賣出去。她也是一樣,從被關進來的第一天起,她也見過不少“買家”,可他們都嫌棄她,一來是個女孩,行情向來不好,二來不會說話,長得也不討喜,一張死人臉上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看著就晦氣。拐了她的人販子喝著酒,吃著花生道:“賣不出去就算了,你看這丫頭,是個討飯的好苗子,看著慘兮兮的,還不會說話。”一句話決定了她的命運。她變成了一個小乞丐。陽陽曾經問她要不要逃走。她沉默很久很久,隻是緩緩地搖頭,盯著地麵發呆。前些日子逃走的孩子,有幾個被打斷手腳抓了回來,成了重度殘疾,隻能趴在地上像隻青蟲一樣蠕動,還有幾個再也沒回來,她不會天真地以為他們逃了出去。八成是死在外麵了。以卵擊石太殘酷,她冒不得險,因為她要活下去,要四肢健全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每每經受不住,她總會想起母親那張笑意盈盈的臉,明明無時無刻不想逃走,卻還能笑著應付父親,靜待時機。不得不說,她繼承了她父親的瘋狂和狠戾,也繼承了她母親的聰慧隱忍。對自己越狠越忍,才越有希望。六歲,鋒芒已經長在了心裡。第一次被帶出去,她被換上了一件極破爛的衣服,根本遮蔽不了這世界的霜刀雪劍。她被一個女人抱在懷裡,兩人蜷縮在剛剛開春、尚還餘著倒春寒低溫的街頭,麵前放著一個破碗和一張紙。她想起陽陽叮囑的話,你乖一點,機靈一點,多討些錢回來,他們就不會打你,也不會故意把你弄成殘廢。陽陽是兩三歲的時候被拐賣的,生得瘦小,看著模樣就是個養不活的,總是賣不出去還喜歡哭,受過不少磋磨,連左腳都是被摩托車軋瘸的。她的小手在衣袖裡攥成拳頭,咬著下嘴唇,豆大的眼淚從眼眶裡滾出來,看上去可憐兮兮,實在是有些讓人不忍心。每每有人路過,她會拿那雙眼睛看著他們,看得人心頭發軟。她第一次“上工”就討了不少錢回來,連帶著那天晚上,那些人大發慈悲多給了她一床破棉絮,還多給她盛了一勺飯。這一勺飯就是她的一條命,一顆米都不能剩,因為她要好好活下去。晚上睡覺前,陽陽給她比了個大拇指。她想笑,卻發現自己早就笑不出來了,心裡升起的,是濃濃的自嘲和悲戚。她有些絕望,因為她不知道她會等到什麼時候。畢竟還是一個六歲的孩童,誰又能指望她有異於常人的心性?能堅持到此,已經是她能背負起的最大重量了。可即便她再聽話,也有挨打的時候,那些人心情不好的時候,討不到錢的時候,他們就是出氣筒,沒有絲毫的顧忌和憐惜,打完往往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要忍著疼痛和折磨,不能生病,病狠了是沒人會管的,隻等著奄奄一息然後被扔出去等死。他們總是有新的孩子送進來,也總有新的孩子消失,賣掉的賣掉,死的死,殘的殘。那些脆弱的、一折就斷的幼小生命,都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在那些折磨新孩子的夜晚,她總是輾轉難眠,噩夢連連,她在想,她溫柔美麗的母親是否也是這樣受儘折磨,被摧殘致死。更可悲的是,凶手是母親的丈夫,她的父親。她承受了來自這個世界最大的惡意,和最惡毒的玩弄。是否是上輩子做過天怒人怨的壞事,否則為何會有這樣的命運?她努力扮演著一個聽話的啞巴,努力“上工”,努力活下去。那一天,“家”裡來了一個男人,西裝革履,魁梧高大,坐在客廳裡,眼睛略過一個一個孩子。“你們把這些孩子管教得很好,不想郯城那樣不像話,我會跟上麵說的。”她記住了那個聲音,記住了那個人,那個人的額角有一塊暗紅色的疤,猙獰而又可怖。那是她熬過的第三年。她因為營養不良依然很瘦小,看上去依然像個五六歲的孩子。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客廳裡的那台破電視機播放天氣預報的時候,總是說溫度創了曆史新低。她凍得厲害。白日依然要出去“上工”,一個人,蹲在最繁華那條大街的人行天橋下,身前放著一個塑料碗。她頭暈腦脹,三年的折磨一夕爆發,她縮在橋底下,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發起了高燒,燒得眼睛都模糊了。她好想有人能來救救她,她好想母親柔軟的手牽著她離開。她是不是等不到機會了?是不是注定了會死?大約是因為她一直都很會討錢,那些人到底還是把她抱了回去,草草喂過兩顆退燒藥就沒再管。這兩顆退燒藥已經是仁至義儘了,如果能熬過去是福,熬不過去是命。可她怎麼甘心。那一年冬天,凍病了好幾個孩子,那些人買了一些退燒藥回來按人頭發放,每人兩顆,沒燒起來的就把藥先放枕頭底下,燒起來的就喂下去。她吃了兩顆退燒藥,迷迷糊糊蜷在破爛的小床上,半夜猛地驚醒,一頭栽倒在地上——燒一點沒退。如果到天亮,她還不能退燒,大概她的命也該到此為止了。不甘心啊,熬了三年,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放棄。她看到隔壁床小姑娘枕頭下麵露出來的小紙包,那小紙包裡包著兩顆退燒藥。沒吃,想來是沒有發燒。她怔怔看了許久,才伸手過去,拿了那兩顆退燒藥,沒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在這樣的環境裡,每一個孩子都是對方的親人,都是他們相扶著走下去的勇氣。她吞咽著口裡的口水,帶著乾澀的鐵鏽味。不能死,要活下去。她是看著那個小姑娘斷氣的。小姑娘第二天早晨發起燒來,來勢洶洶,他們以為小姑娘吃了藥,卻還在發燒,就那樣放棄了。連韻被放了一天假,在“家”裡休息,她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姑娘燒得氣若遊絲,到了傍晚,小姑娘睜開那雙腫脹的眼皮,看了連韻一眼,終於斷了氣。她活了下來,可明明活著,卻覺得生不如死。從前失去父母,她沒放棄;成了乞丐,也沒有放棄,卻在那個小姑娘死後,輕如紙薄卻又重於山陵的一條人命,幾乎要將她壓垮。從那一天起,她變成了一個鬼,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也永遠無法放棄自己。也是從那一天起,她幾乎是無師自通地畫起了人臉像,尤其是眼睛,一開始畫的是那個病死小姑娘臨終的那一眼,就在門口的沙地裡畫,卻猶如點睛真實,十分駭人。就這樣吧!就這樣被折磨著,順其自然到該死的時候,再也不掙紮了。一周後,大雪覆城。她裹著破爛衣裳坐在街頭,猶如行屍走肉。九歲,她的生命徹底沒了希望,她就像垂垂遲暮的老人一般,數著日子等著被老天爺收走。她就是在那個街頭,遇見了溫唯。前半生唯一的救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坐在街頭,看見一雙青灰色的麓皮靴停在了身前。溫唯蹲下身,蹲在了她的身前,一雙溫潤的眼睛看著她,慈悲而又溫暖。她就在那一刻突然哭了出來,那是她自母親死後見過的最溫柔的眼睛,像極了母親,甚至比母親更妥帖柔和。溫唯從手包裡抽出一條手帕,一點一點擦拭著她臉上的汙漬和淚水,然後伸出那隻柔軟的白皙的手,從她的頭頂順著捋下來,沒有絲毫的嫌惡和惡心,毫不在意她渾身的肮臟。“你願意跟我走嗎?”她問。她張了張嘴,發不出一絲聲音。溫唯帶走了她,不,應當是買走了她,不知道花了多少錢,也不知道溫唯究竟跟那些人說了什麼。總之,她被放走了,跟著溫唯,穿著那一身破衣裳,跟在溫唯的身後,坐了火車,坐了汽車,輾轉到了曲白鎮。那一天是一月十五日。“你叫什麼名字?”她閉著嘴搖搖頭。“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你的過去就像今天被剃掉的每一根頭發一樣,隻有被剝離了你的身體,你才能重新活下去。老天爺既然沒讓你死,那便要堂堂正正地活,過去屬於那個小乞丐,不再屬於今天的你。”溫唯拿著剃刀,同她坐在天井裡,給她圍著一個大大的圍裙,把她的頭發從發根處剃掉,露出青色的頭皮,“你要把自己活成一條魚,七秒的記憶,學著遺忘,學著接受新的存在。”“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溫唯念著詩,聲音溫柔多情,“望你今後無憂無慮,從今天起,你就叫溫酒。”她看著洞開的兩扇古樸大門,門外青石板路上,有孩子撐著油紙傘跑過,銀鈴般的笑聲落在空氣裡,像泡泡一樣輕輕散開,她聽著,眼睛一眨,淚水潮湧,濕了整張臉龐。“謝謝。”聲音殘破嘶啞,猶如一盞破風箱發出的難聽聲音,但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開口說話。溫唯給她準備了很多的衣服,每一件都塞著厚厚的棉絮,穿在身上,擋住了刺骨的冷意,帶著棉帽,這是她已經多年不曾感受到的溫暖。她身上傷疤很多,瘦骨嶙峋,發育不良。溫唯頓頓都將她喂得飽飽的,唯恐她有一分饑餓。鎮醫院裡,她成了常客,光是調理身體就花了兩年的時間,眼看著慢慢健康起來,身材卻依然瘦小,身體底子也依然單薄。到底是受過多年的磋磨,溫唯也不計較,隻道:“瑤瑤楚腰,也是風情,健康就好,順其自然。”溫唯性子溫吞,說話做事都是一派文人之氣,舉手投足都是大家閨秀的模樣,教導溫酒自然也是按著這一種模式來。教導她如何站立,如何蹲坐,從描紅開始練字,每天都是二十張大字,一刻不停地練。溫唯還買了小學課本,回來教她讀書。一個字一個字地認,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溫唯不許溫酒哭,也不許她露出那樣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溫唯教她笑,笑得溫柔恬靜,安然雅致。“隻有笑,才是最好的麵具,遮住你想遮住的一切,不被任何人察覺。”母親要她活下去,溫唯教她如何活。她一生有兩個母親。給了她兩條命。溫唯待她猶如親生女兒,傾囊相授,全心撫養。她待溫唯猶如生命之救贖,珍而重之,萬物不可與之匹敵。連韻已死。溫酒將生。老天終於給了她一線生機,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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