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破立(1 / 1)

解憂書 遲非 2898 字 1天前

第二天一早,溫酒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睜開眼就看到林清晏房間的天花板,是一種可以讓人沉靜下來的顏色,古樸厚重。有一隻手臂橫在她的小腹之上,以一種守護的姿態抱著她,她眨了眨乾澀的眼睛,然後轉過頭去看他。不過一夜,他臉上就生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眉心重重皺起,折出一道很深的痕跡。她想抬手去摸摸林清晏的下巴,剛一動,小腹上搭著的手臂就是一緊。他利落地睜眼,正欲坐起,卻對上溫酒涼涼的一雙眼,乍然呆在了那裡,看著她連眼睛都不知道眨一下。“醒了?還難受嗎?頭還疼嗎?”他抽回手臂就往溫酒的太陽穴處輕輕揉了兩下。溫酒轉過頭重重閉了一下眼睛,半晌才道:“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林清晏手下一頓,難得有些語塞。“我沒什麼可解釋的,這件事是我做得不對,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不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對我沒信心而已。林清晏,起初你怕我會拒絕幫你,所以不肯說,後來……後來是怕我離開你,所以不敢說。”她看著天花板,心裡澄淨得像透亮的湖水,“可是林清晏,我一開始就說過,我答應你的事不會反悔,而且,我既然願意陪你走下去,心甘情願,就不會離開你。“我不怪你,也沒資格怪你。我的性子我清楚,是我沒有給你安全感,是我沒能讓你真的明白,我確定要待在你身邊,心甘情願地陪著你。”林清晏鼻根一酸,把臉埋進溫酒的脖頸裡,深深吸了兩口氣,愧疚卻又心潮難靜。“對不起。”“我要給溫姨報仇,你幫我。”“好。”人心摻不得一點壞,否則就會有報應。即便林言鈞當年要害的是成桑榆,即便溫唯的死是一種意外,但是,那條限速四十的小路,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存了殺人的心,就不會害死溫唯。這筆賬,她心裡清清楚楚。林庭許早間用完早飯,在客廳裡坐了許久,眼睛頻頻往樓上瞟。隻見到林清晏從樓上下來,麵色憔悴,一看就是一夜沒睡好的模樣。“大伯早。”他在林庭許身邊坐下,大拇指揉揉眉心。“早,晏之啊,阿酒怎麼了?身體還是不舒服嗎?”林庭許一臉焦色,“這孩子身體這樣不好,以後可得好好休養,回頭我讓德暄跟著你們回去。”“大伯……”林清晏輕聲打斷他,伸手拍了拍林庭許枯老的手背,“阿酒在您書房等你。”“書房等我?”林庭許麵露不解,卻也沒多問,讓德昭扶著他匆匆就往樓上走。林言鈞本來也同林庭許一起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一份報紙,也不知在看什麼。“三嬸果然得伯祖父的心,伯祖父的書房,咱們家可沒幾個人能進去。”林清晏沒理他,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溫酒坐在林庭許的書房裡,腳邊放著一個大大的木箱,木箱上拴著一把老舊的鎖。林庭許進門的時候,她站起身,轉身恭恭敬敬朝林庭許福了個身,喚了一聲:“林伯伯。”林庭許抬手擺了擺,示意她趕緊坐下:“老宅烏煙瘴氣,我知道你們不喜歡,還耐著性子陪了我這個老頭子幾天,委屈你了。”溫酒坐在書桌對麵的椅子上,提了提嘴角,勾出一個極淡的微笑:“不委屈,應該的。”林庭許聞言笑得越發開心,連道了好幾聲“好孩子”。“你今天特地來找我,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溫酒起身搬起那個大箱子,有些沉,她踉蹌了兩步,把箱子放在身後的一張大幾上麵,然後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放到林庭許麵前。“您向我打聽溫姨的生活,她近些年愛吃的菜,愛喝的湯,喜歡的顏色,看哪些書,畫哪些畫,卻不肯打聽她的現狀,不肯問一句她最近好不好,身體怎麼樣……”林庭許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這番話,但這番話多少也都是真的,麵色一下有些尷尬。“我知道,您怕她過得不好,您會忍不住去找她;怕她過得好,擔心她已經忘了您。可您……”溫酒深吸一口氣,壓下眼底的澀意,“可您想沒想過,她如果不在了呢?”仿佛晴天霹靂,林庭許耳邊一陣轟鳴聲,震得他眼前一黑,隨即是頭暈眼花,竟一時說不出話來。“怎麼可能,她還那樣年輕……”和他比起來,溫唯的確年輕很多,他長她十八歲。遇見那年,她十五,他三十三。相愛那年,她二十,他三十八。如今他尚在,她卻已經不在了。溫酒把鑰匙往林庭許身前推了推:“這是那個箱子的鑰匙,溫姨走後,我隻留下了那件旗袍和這個箱子,箱子裡應該是她想送卻送不出去的禮物。”林庭許到底年紀大了,撐著椅子站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顫巍巍拿過鑰匙就往箱子那邊走,忘了拄拐杖,差點腿一軟跌倒在地上。摸索著開了鎖。溫酒心裡太酸,撇過頭不去看。那箱子裡是滿滿當當的一箱男式睡衣,顏色不多,都是林庭許喜歡的,每一件都是溫唯按照他的尺碼,一針一線做出來的。他們有四十三年沒見了,這箱子裡是七十七件睡衣,每年兩套,春夏一套,秋冬一套,一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年。林庭許突然就想起那年,他的睡衣裂了個口子,還未來得及換新的,被溫唯瞧見了,打趣道:還是林家的大爺呢,瞧瞧這衣服都破成了這樣,裁縫也不給你做得紮實些,還不如我給你做呢。他笑著說:那好啊,以後你給我做,我隻穿你做的。她離開之後,隻留下一套做了一半的睡衣,他卻把那半套睡衣藏在衣櫃最角落裡,視作最珍貴的東西。八十多歲的老人家,伏在那箱睡衣上泣不成聲。“溫姨是四年前被林言鈞的手下開車撞死的,他們原本的目標是林清晏當年的女朋友,卻陰差陽錯撞死了溫姨,肇事逃逸。溫姨死了,連個說法都沒有,她和你們林家是不是有仇?親生女兒死在你弟弟手裡,自己又死在你侄孫手裡……“我知道你們林家勢力大,我也知道我一個人根本做不了什麼,以卵擊石的殘酷我早就明白,所以我不介意,借刀殺人,不介意用任何一個人當做墊腳石,我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去做我想做的事。“我心裡住著一個鬼,沒有良善可言,如果您對溫姨還有幾分情分,不要讓我失望。”她原是已經打消了將溫唯已死的消息告訴林庭許,她原本也是可憐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對心愛之人的牽掛和對自己的磋磨。可現在她已經顧不上了,什麼都顧不上了,新仇舊恨,她突然覺得林庭許太過懦弱。當年溫唯離開林家,是因為親生女兒被林庭讓害死,她萬念俱灰,失望之極,選擇背棄,選擇一個人純粹地去思念。可林庭許做了什麼?他放過了林庭讓,依然庇護著他罪孽深重的弟弟。如今,溫唯死了,死在了林庭讓的親孫子手裡。溫酒的腳步還有些虛浮,離開書房的時候,連門也沒有關。德昭站在書房外,看著書房裡白發蒼蒼的老人哭得像個孩子,他想起當年林庭許接過林家掌家人位置的時候,前老太爺說過的話。林庭讓是他的親弟弟,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無論日後林庭讓做什麼,都要庇護其周全。林庭許生性過於善良,那種善良或許更適合用軟弱來形容,尤其是對待自己的親人。以至於當年小小姐一出生就死了,他也沒能下得了狠心懲罰林庭讓。溫酒下樓的時候,林清晏就站在樓梯口,看到她下來,伸出手去接她,眼睛裡帶著一點忐忑緊張。溫酒了然,抬手把自己的手放進他攤開的大掌裡。“回家吧。”她太累了,她也不想再在這輝煌大氣的林家大宅裡待上一秒鐘。林清晏握緊了她的手:“好,我們回家。”路過客廳,林言鈞靠在沙發上,饒有興致地瞧著溫酒:“三嬸不吃過早飯再走?”溫酒腳步一停,臉上詭異地浮起一臉溫和的笑容,看上去沒有一絲一毫的殺傷力,轉頭看向林言鈞的眼睛,不偏不倚,正對著。“林家的早飯我還能吃很久,可是賢侄你,好好珍惜吧,說不定哪一天就吃不上了。”說完麵色一斂,抬腳就往大門外走。林言鈞坐在沙發上,雙眼微眯,周身一陣戾氣:“嗬,口氣不小。”溫酒自上車以後,一直到回家,沒再開口說話,一直閉著眼睛,任林清晏說什麼,都像是沒有聽見似的。林清晏坐在她身邊很是挫敗,好不容易兩個人關係親近了許多,這下又不知會疏離成什麼樣子,可又覺得自己的確是活該,頗不是滋味,看著溫酒恬靜的側臉,林清晏心裡跟貓抓一樣難受。甫一下車,一聲黏黏糊糊的貓叫就迎了過來。溫酒看見肥嘟嘟的烏檀正坐在大門口,遠遠看著就像一個毛肉球,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衝自己瞧著,然後站起來,吭哧吭哧地朝她跑過去,一躍跳進溫酒懷裡,一聲聲甜膩的“喵喵”聲,聽得人骨頭都要酥了。烏檀殿下表示,幾日不見心上人,十分想念。毛絨絨的尾巴搖來搖去,蹭得溫酒的手臂酥酥癢癢,很是舒服。溫酒臉上這才掛上了淺淺的笑。林清晏不得不在心裡為烏檀喝了一把彩,好貓!溫酒抱著烏檀就直直往樓上走去,可到了樓梯口,還是躊躇了一會兒,終是停了腳步,轉過身對林清晏道:“彆亂想。”林清晏十分茫然,他此刻是半分都摸不準溫酒的意思,生怕再會錯了意,讓她更不高興,一個人琢磨了一會兒,然後轉頭問康伯:“你說,她這個意思是什麼?”康伯被問得語塞,心道:我又不知道老宅到底發生了什麼,現在是什麼情況……但還是十分好心地跟自家三爺說:“應該是讓您不要胡思亂想的意思。”心裡還在暗歎,當真是一物降一物,如今溫小姐是把三爺吃得死死的。林清晏摸摸下巴,不要胡思亂想,她的意思是她沒生氣,不會不理我,不會揮揮衣袖轉身就走。心下大定,他的麵色都不自覺好了起來。“對了,康伯,大伯讓我把德暄帶回來了,您安排一下他的住處,日常起居,然後準備準備,我一會兒去湖邊釣條魚,晚上做給阿酒吃。”他計劃得喜滋滋。康伯卻不得不出聲提醒他:“三爺,新一批的藏品到了,您得去驗一下,拍賣行、博物館還有古董店裡,都候著呢。”林清晏眉毛一垮,十分不情願地去了書房工作。而溫酒,此刻便是坐在書房裡,磨了墨,鋪好了紙張,下筆的每一根線條,都似乎是在還原當年的那副《醉臥美人圖》。烏檀就趴在她身邊的小塌上小憩,伸直了肥身子,卻還是像一灘水一樣,在小塌上癱成了平的。這一下午,你不打擾我,我不打擾你,竟也過得快。林清晏放下放大鏡,抬頭去看時間的時候,已經是下午近五點了。草草收拾了一下,就下樓去給溫酒做飯。他第一次和溫酒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就知道,雖然麵上不顯,嘴上也不說,但溫酒卻是打心底裡喜歡這樣平凡和樂的相處,她喜歡有人為她做飯,喜歡有人陪她吃飯。起初溫酒每道菜都會吃,不偏不倚,完全看不出喜好。可後來,林清晏寵著縱著,倒是逼得她露出了幾分真性情,她不愛吃胡蘿卜,每每看見都是條件反射地皺眉,雖然那痕跡淺得不易察覺,但還是被林清晏發現了。她不愛吃辣椒,不喜歡黃瓜,不喜歡冬瓜,不喜歡蔥。喜歡蓮藕,喜歡乾百合,喜歡萵苣,喜歡南瓜……其實她的喜好很明顯,不過是從前刻意掩飾,不想讓人察覺。想來這就是為什麼許多人明明看著溫酒笑得和善溫婉,卻依然覺得疏離客套。因為從前的她缺少情緒,她永遠在微笑,笑得動人,可除了這笑意外,旁的卻是再沒有了,一個人沒有情緒,那便像極了一個假人。做完飯,林清晏親自上樓去叫她。書房的門沒鎖,輕敲兩下,推門進去。卻見溫酒站在窗前,怔怔地看著窗外,單薄而又虛幻,好像下一秒就要散在空氣裡了。桌上摞著一遝宣紙,每一張都畫著人,或站或坐,或俯或臥,形態優美異常,卻都有一個共同點——沒有臉。那原本應該風華萬千的臉上都是一片空白。“阿酒,吃飯了。”他聲音輕緩,有著顯而易見的憐惜和愧疚。溫酒猛地回過神,抬手揉揉僵硬的臉,輕聲答了聲好,跟著林清晏去了餐廳。滿桌的食物,都是溫酒喜歡的菜,可見林清晏平日裡觀察入微,真真是把她放在心尖上。她心頭一暖,可到底心情不好,連帶著胃口也小了幾分,半碗米飯都沒能吃完。林清晏也跟著放了筷子:“還是哪裡不舒服嗎?”溫酒搖頭:“胃口不好,你吃,我看著你吃。”她堅持,林清晏無奈,隻能頂著溫酒的目光,繼續吃飯。溫酒一直在看林清晏的臉,她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想要看清楚這個男人的臉,她不想一生都不知道她喜歡的這個男人,究竟長著一張怎樣的臉。可現實就是現實,她看得眼睛都酸了,最後卻隻能自嘲一笑。“林清晏,我以後不想畫畫了,我想學點彆的東西。”林清晏擦嘴的手一頓:“那就不畫了。你想學什麼?我陪你。”“跟你學鑒賞吧,挺有意思的。”她動了動嘴皮。古玩鑒賞是門學問,很高深的學問,林清晏自小就是練的童子功,從小就被林庭許帶在身邊,接觸的都是各類文化,不同流派,又多又雜,加之林家處處都是古董,打小就練出了這眼力。說實話,溫酒說學鑒賞,其實難得學成。可林清晏願意寵著她,順著她,就是她要去學做炸彈,林清晏也能幫著她,“好,你想學,我就教你。”他握著溫酒的手,冰冰涼涼跟捏了冰塊一樣,拇指在她的手背上輕輕蹭了蹭,“我們去散會兒步,好嗎?”他小心翼翼地問,溫酒看著他,想起了剛相識那會,他也是這樣的小心,生怕唐突了自己。這回換溫酒憐惜他了,他把自己放得太低,低得讓人心裡發酸。“好。”一個字就能讓林清晏喜上眉梢,樂得像個孩子。他其實很容易滿足,不過是患得患失,加之愧疚心作祟,總覺得自己配不上溫酒,也留不住她,著實自卑得很。溫酒鼻酸,林清晏是天之驕子,生來含著金湯匙,人生成功而又優秀,又有什麼好自卑的呢?卻是因為她,恨不得把自己低到塵埃裡,唯恐失去她。可他做錯了什麼呢,從頭到尾,不過也隻是一個受害人,一直躲著敵人的攻擊,顧及林家,而遲遲不肯出手反擊。溫酒的手在林清晏的手掌裡動了動,然後緩緩張開一直蜷著的拳頭,五指同林清晏的五指相纏,十指相扣。林清晏的眼睛倏地亮成了兩顆星星。秋夜如水,山裡潮氣重,往遠處看,朦朦朧朧像是籠著輕紗。“林清晏,我們結婚吧。”山裡幽靜,溫酒的聲音清軟,語速緩慢。卻像是一記重錘,狠狠敲在了林清晏的耳邊、心上,震得他頭暈目眩,耳鳴眼花,一個踉蹌險些站不住。“你說什麼?”他固執地停住腳步,拉著溫酒的手,執意要對著溫酒墨玉似的眼睛,他的聲音甚至有些發顫。“遲早都是要結婚的,所以,我想早一點,早一點心安。”她還背負著許多厚重的包袱,她原本應該責備林清晏,甚至再早上數月知道溫唯車禍的真相,她對林清晏一定會有心結,有隔閡。可她現下,卻不忍心責備他,不忍心怪他,甚至心疼他,心疼他一直生活在彆人的威脅算計裡,心疼他在她麵前那麼卑微。溫唯死後,她又有了軟肋,心尖上那處再一次暖了起來。愛是什麼,她不知道。她隻知道,曾經她浮萍無依,活成一條魚,活著忘著。而現在,她卻希望能記住和他相處的每一秒,那每一個眨眼都讓她珍惜,讓她歡喜。所謂不破不立,當所有一切全部被撕開,她看到的除了醜惡,還有一顆真心,暖烘烘的,被這個男人遞到跟前,唯恐她不肯收下。“明天我想去剪個頭發。”溫酒仰頭,月光下素白的臉頰越發顯得白皙光潔,就像是樹上的一簇玉蘭。“好,我陪你去剪頭發。”他的大掌滑過溫酒的發間,一梳而下,發梢溜過他的指間手背,溫柔眷戀,然後落下。秋風帶起幾縷發絲揚起,明日便是新的開始。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當一切過去,我希望我能擺脫過去的所有,今後再無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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