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駕崩,國之大喪。一陣陣雲板聲中,哀聲四起,仿若雲雷悶悶盤旋在頭頂,叫人窒悶而敬畏。烏深的夜裡,月光隱沒,連星子也不見半點。隻見殿脊重重疊疊如遠山重巒,有傾倒之勢,更兼宮中處處點著大喪的白紙燈籠,來往皆白衣素裳,淒淒如鬼魅之地。幼帝一襲孝衣,即位於太極殿前,沈妙容自是為皇太後,陳頊則是輔政大臣,而仲舉,因著陳蒨駕崩前的一道密令,成了尚書令。眼看著這皇位更迭,如所有曆史朝代一般,子高便也不再考慮太多。而此時的他,心裡隻夠裝下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想好了嗎?”昭達輕輕問。“你作為驃騎將軍,此刻不應該守靈在殿前麼?跑我這裡作甚?”子高繼續仔細收集桃膠和散落的花瓣,花都謝了,如今很難找到了。“若是真要守靈,都應該來你這裡才是。若陳蒨在天有靈,怕是也在這裡盤旋吧。”昭達望著天上行雲漠漠,吊兒郎當地說。“明日,我便會離開了。”子高說罷,抬頭望著昭達,說,“我已經無法與你一道逍遙遊了,對不起。”昭達急急從樹上跳下,抓住子高的手道:“為何?不是說好,見過陳蒨,便與我一起離開麼?”子高微微發怔,不敢相信地問道:“這般情形了,你還想著這承諾麼?”“這般情形是哪般?我不管,我隻知道你答應了我。既然如今見完了陳蒨,沒有理由再丟下我!”昭達似個孩子般著急又擔憂起來。可子高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他心中再也不可能有第二個人。他曾經以為,與昭達離開,總有一天自己能放下陳蒨,愛上身邊的這個人,成全了三人。但這些話,不能再給昭達說,他隻得笑著點點頭,說:“好,你且回家收拾行囊,明日我們便離開這建康城。”昭達欣喜異常,連連點頭,握了子高的手,便匆匆趕回府中。子高看著昭達的背影,心中刺痛,一口鮮血噴在桃樹上,染紅粉白相間的殘花。他數數日子,自己估計也隻有一個月的日子了。他進入屋中,這裡都是陳蒨的痕跡,他的衣袍、他的書簡、他的茶碗、他最愛的已經枯萎的桃枝。子高靜靜收拾著自己的行囊,以後找一個無人可尋到自己的地方,了卻了這一生吧。背後突然有人緩緩走進,子高以為是昭達,便不耐煩地說:“我答應了你,就不會反悔,怎麼又回來了?”“子高,是我。”沙啞的聲音響起,子高愣了愣,是仲舉。臨近六月,夏季的蟬鳴又開始,仲舉與子高坐在院中,看著簌簌暖風,仲舉啜了一口茶水,說:“十年了吧?子高?”“不,若論相識,已經十一年了。”子高也喝了口水,“到大人,我這裡粗茶一碗,莫嫌棄。”仲舉看著子高,雙眼浮腫,臉色蠟黃,怕是許久未好好休息了。“子高還在怪我。”“沒什麼怪不怪的,我能理解你的立場,朋友一場,便兩清了吧。”子高說得雲淡風輕。仲舉苦笑搖搖頭,“是我的錯,若不是先帝和昭達的一番開導,可能我此時還陷於其中,不可自拔。”子高轉過頭,凝視著仲舉說:“陳蒨在世時,我不好問他,既然你來了,我求證一件事。”“子高但說無妨。”“陳伯宗是否並非龍子?”子高冷冷說道。仲舉環視四周,謹慎打探一番,方點點頭:“子高可是聽到什麼?”子高冷漠,沒有任何生氣,眼中是死寂的漆黑,“難怪,難怪他會說陳頊……罷了,這些事與我也沒有任何瓜葛。仲舉,你好自為之,儘心儘力輔佐新帝,也算是全了自己的夢想。”“陳頊?先帝說了些什麼?可否請子高告知?”仲舉突然很是焦急,子高自然不知道仲舉心中的打算,便草草說了,若是陳頊廢了陳伯宗,也能是個好皇帝之類的。仲舉大駭,果然,陳頊與沈妙容,不得不防。他還欲說些什麼時,子高已站起身來,鄭重道:“仲舉,當年如不是你湊巧相救,怕這十幾年便沒有我韓子高,所以你不必掛懷對我所做的一切。來這一遭,能夠認識你們,也是我韓子高的幸運。此次一彆,此生也不必再相見,願你安好,不送。”言畢,子高便自顧自地回到草房中,當著仲舉的麵,緩緩關上門。在門縫消失的一瞬,屋外響起仲舉的聲音:“子高,在下做過的錯事,在下一定會扭轉回來,隻願你一生再不受任何波折。”“在下”,多麼熟悉的一個稱謂。那年,他不過陳蒨的一個幕僚,如今,已是權傾朝野的尚書令,這一波風雲詭譎,可是要考驗他的政治手腕了。當晚,子高便背著行囊,悄悄摸摸離開了建康,但是他不知道,這一走,身後的皇城裡,會鬨出多大的動靜。仲舉拿出遺詔,遺詔的內容是,先帝要求陳頊回到曾經的封地——京口。“這份遺詔,是先帝駕崩前,偷偷交與前任將軍韓子高。韓將軍因身體不適,已經決定歸隱,走前將此遺詔交給本官。”皇太後沈妙容此時亦在垂簾聽政,她冷笑道:“怎麼?先皇先是一封遺詔,命到大人為尚書令,此後又是一封遺詔,斥輔政公回封地麼?”仲舉應道:“正是!”“你怎麼證明這遺詔是真是假?”輔政公陳頊悠悠開口。“是真是假?笑話,輔政公竟敢懷疑本官的遺詔!誰不知,先帝生前,最信任者莫過於韓將軍,此物為他親手交與我,怎麼會有假?”“哦?那便找韓將軍問問吧。”沈妙容陰冷道。“韓將軍已經……”仲舉尚未說完,子高的身影便出現在大殿之中,不過是被五花大綁而來。“韓將軍已經怎麼了?”沈妙容問道,言語中隱隱繃著寒氣。陳頊與仲舉陡然一愣,這一招果真出其不意。“子高,你不是已經出城?”仲舉問道。“所以麻煩各位大人給末將一個交代,沒有任何證據理由,憑什麼將末將綁至此地?”子高此刻身體也極其虛弱,卻不可讓旁人看了去。“怎麼?你要證據?要罪名?那哀家便告訴你!罪一,先帝駕崩,你作為當朝大員,卻不為先帝守靈;罪二,新帝登基,你尚未參拜;罪三,未經過朝中商議,自行離開皇城,難不成是要造反?罪四,你夥同到仲舉,偽造遺詔,迫害忠臣。這幾條罪名,夠你死上幾百次了!”沈妙容一字一句,像一把把利劍,又像一朵朵霜花,在六月天,讓所有人背脊一陣發涼。“末將何時同到大人偽造遺詔了?有證據嗎?”子高掙紮著說。沈妙容彎彎柳眉此時橫起,“來人,把張公公給哀家帶上來!”仲舉一聽張公公,心下一寒,難道被抓住了什麼把柄?“罪奴參加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參加太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張公公跪倒在地,開始痛哭,“皇上,您要為老奴做主啊,老奴親眼看到到大人潛入您的書房,寫了這遺詔,用先皇的國璽蓋上後,匆匆離開!這與老奴無關啊。”稚嫩的新帝,學著一派老成的模樣,輕輕抬手,望向自己曾經的老師,如今的尚書令,喝道:“到仲舉,你可知罪!”仲舉隻知此刻全然敗了,他跪下諫言道:“皇上,臣是為了我大陳江山啊!陳頊賊子之心,欺皇上年幼,把持朝政,在外作威作福,江山不穩啊!”陳頊此刻也忍無可忍,他從未想過要謀朝篡位,可如今這場麵,為了自己的聲譽,也不得不做些什麼。“放肆,本官何曾把持朝政,作威作福,你這是在說皇帝昏庸麼?”這個詞深深觸痛了陳伯宗,他最恨彆人說他昏庸,而且母後也在前幾日便告知他,仲舉是記掛先皇,此刻又希望自己來把持朝政,因而此人不得不除。想到這裡,陳伯宗喝道:“來人,傳朕旨意,到仲舉庸劣小才,坐叨顯貴,受任前朝,榮寵隆赫。而肆此驕暗,淩傲百司,遏密之初,擅行國政,排黜懿親,欺蔑台袞。罪人斯得,並可收付廷尉,肅正刑書。”刹時來了幾名護衛,將仲舉拖了下去。仲舉絕望地看著子高,二人眼眉匆匆一彆,往日記憶都來不及閃現,倒是真的再也不會相見。“那皇上,韓子高呢?”沈妙容輕輕冷冷問道。陳伯宗尚未回答,陳頊便脫口而出:“微臣認為,韓將軍必是不知道實情,因被到仲舉蒙騙,請皇上明察。”“那麼,韓子高,你自己說說,與這事可有半分關係?”陳伯宗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父皇與眼前這位絕色容顏的將軍之間的關係,可看著子高靜若死水的眼睛,寒意侵骨,卻自己也有些害怕起來。“有關係無關係,不過都是一個結果。末將在這世上,也已了無牽掛,死了倒是一種解脫。還請皇上發落,給末將一個痛快。”子高冷冷道,絲毫不怯懦。陳伯宗一下慌了神,一方麵母後要求自己賜死韓子高,一方麵自己的皇叔、當朝輔政卻極力維護,他從來沒有做過什麼自己的判斷,此刻也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宣布暫時將子高收押,退朝再議。內宮中,暮色漸漸拂上宮苑的琉璃碧瓦,流瀉下輕瀑般淡金的光芒,穿過重重紗帷,輕輕地撥弄著沈妙容鬢邊一支九轉金鳳步搖,垂下的水晶串珠瑩瑩晃動。“你真要如此趕儘殺絕麼?”陳頊的聲音在發抖。清冷的女聲響起:“哦?哀家倒不知,原來輔政王大人,也有情於韓子高麼?”“你明知他必定無辜,這事不過是到仲舉用他做一個幌子,為何要步步緊逼呢?”陳頊此刻心亂如麻,步履都有些淩亂。“他無辜?那哀家呢?哀家的夫君被他搶了去,是他害哀家獨守空房十餘年啊。十餘年,明明哀家與先帝才是結發夫妻,為何臨終陪在先帝身邊的不是哀家?你居然說他無辜,在哀家看來,他罪大惡極!”沈妙容狠狠說道,頭上的步搖也泠泠作響。“你捫心自問,若是先帝讓你陪伴,你會去麼?你不會!若你去了,哪有時間安排這精密的算計,將所有擋住你的人一一拉下呢?”陳頊反問。“是又如何?陳頊,你不要逼哀家,大不了,我們魚死網破,伯宗的真實身份,你也知道,一定要哀家挑明了麼?仲舉、子高、昭達,想必都知曉,這樣的人,怎麼可以留著!”沈妙容剜了一眼陳頊,便徑自走開。她便是料到,陳頊好不容易從質子的身份,到了如今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怎麼可能會放手,他們陳家人,沒有不癡迷於權力的。陳頊望著沈妙容漸行漸遠的身影,腦海中卻隻有一句話:“子高不能死!”陰暗的監牢,因為沒有陽光,一年四季都有一股發黴的味道,春天似乎永遠不會光臨,夏天都變得寒冷起來。子高安靜地躺在枯麥草中,一種好似沒有了生命的安靜。牢獄上方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從躺著的地方看出去,能看到一小方碧藍的天空。時而會有鳥兒飛過,留下幾聲歡快啾鳴。可他隻是閉著眼睛,對一切都毫不關心。不,他還關心一件事,那就是他還有多少天日子可活,其他的都不重要。突然,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子高微微抬眼,斜著望過去。一張被碎發劉海擋住的半邊臉,出現在自己眼前。眼前之人焦急、擔憂、憤怒,卻不失溫柔地將帶來的錦繡褥子鋪在枯草上,再將子高緩緩抱起,放在褥子上,方握了他的手,說:“子高,你等我,我一定會救你!”子高笑著說:“昭達,不要怪我……咳咳……”昭達心疼地又摟了子高說:“彆說話,你這病,冷不得,這樣陰涼的環境,可如何是好!”子高緊貼著昭達,這個人的懷抱,是這一世僅留的溫存。他貪戀不肯放開,隻靜靜聞著昭達身上好聞的味道,有風塵仆仆,也有花酒香氣。他能想象,昭達去了草屋找不到自己時的焦急,更能想象,當聽說自己被太後關押後的震怒,他都知道。這一世,最對不起的,就是昭達了吧。尚未說上兩句話,外麵傳來獄卒小聲的提醒聲:“章將軍,時辰差不多了,您彆為難小的,要是被發現了,小的人頭不保啊。”“你快走吧,不用擔心我,我挺好的。”子高虛弱地說,卻強笑給昭達看。昭達想起陳蒨臨終前的囑托,想起這麼多年的默默相伴,他輕輕為子高蓋好被褥,寬慰道:“你放心,我即使拚著性命不要,也要救你出來,你好好休息,等我。”子高纖細的手,拉不住昭達決絕的轉身。他看著昭達的背影,想起四月末,桃花樹下,被埋葬的那個男人。想起大殿上,被拖出去的另一個男人,突然淚就下來了。四人相識十二年,如今,竟都要陰陽兩隔了。子高心中默念:“昭達,來世有緣再見。”昭達彆了子高之後,直直闖入殿中,適逢眾大臣正在商討要事。見昭達回來,陳伯宗急忙道:“愛卿速來,周迪之子竟又來謀反,死性不改,先帝早前就應該滅他滿門,如今留了這樣一個禍害!”昭達想到,周迪隻有一個養子尚在人世,後來又與仲舉做了交易,讓仲舉收養了些時日,恐怕此時仲舉被問罪,這孩子按捺不住了吧。“末將惶恐,末將舊傷尚未痊愈,暫不能出征,請皇上另外指派一名將軍吧。”昭達明顯帶著怒氣,可陳伯宗此時並不敢治他的罪。新帝掌權,便下令抓了兩個前朝重臣,朝野內外已是議論紛紛,若此時再收監昭達,且不說將迎來如雪花般的死諫,更重要的是,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根本無人可擔此重任。陳伯宗用求助的眼神看著陳頊,這位輔政王一邊想著救子高出囹圄,另一方麵,這江山可不能毀在這一代。突然便計上心來,他與昭達遙遙望去,二人眼神交彙時,仿佛已是了然。“皇上,太後,臣有一個建議,能讓章將軍了了心願,全力擊退叛賊。”陳頊恭敬道。沈太後回答:“說。”“章將軍向來與韓將軍交好,此前大敗周迪之戰,二人也是合作默契,此次不如讓韓將軍與章將軍一道出征,也讓韓將軍戴罪立功。”陳頊說完,輕輕瞟了昭達一眼。昭達忙回應:“輔政王說得有理,末將若有韓將軍相助,想必這場平叛之戰很快便會結束。”陳伯宗不敢作出決斷,便不住地往簾子後方望去。半晌,簾子後方傳來回應:“請章將軍放心出征,有哀家在,誰也傷不了韓將軍。倘若能全勝歸來,哀家大赦天下,韓將軍不過被牽連,自然可無罪開釋;若是敗了,哀家和皇上的安危尚且得不到保障,又何況一個戴罪之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