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出宮,眾人覺得,不過是換了個地方讓皇上躺著,全了皇上一個念想罷了。這會的陳蒨,連站起來都吃力,即使去了宮外,帶上了神醫與章將軍,又能如何。可是偏偏眾人沒有想到,來到建康郊外那間草屋裡,平日裡病懨懨的皇上,竟能親自下地,還數落昭達摘的桃花並不是最美的那幾朵。昭達不滿,問道哪種才是最美,陳蒨卻偏偏答不上來,直到外頭春風乍起,片片花瓣飛舞,落了幾朵正跪在父親墳頭的子高頭上時,陳蒨方才滿意地點點頭,“那便是最美的。”鄭太醫素來隻顧醫人,旁邊之事向來不聞不問;仲舉自然是留在宮中打點一切,不讓政事操勞了陳蒨;昭達則隻管日日夜夜留宿在花街柳巷之中,偶爾夜裡風大時,陳蒨讓子高關了窗戶,會猛地發現,月下、樹梢,竟有一翩躚男子背影,一個閃乎,便尋他不得。縱使宮裡宮外,都在議論紛紛,可這有何關係,陳蒨與子高,此刻早已不在乎。他與她一起看桃花絢爛,一起賞蝶落紛飛,一起品清泉花釀,一起聽鳥語雞鳴。子高不會做飯,陳蒨卻從小照顧自己,便搬來高腳凳,靠在爐灶邊,手把手教子高如何生火、如何澆油、如何判斷熟度。而子高卻總是滿臉烏黑,有時頭發上沾滿飯粒,怎一個狼狽了得。在吃了幾頓夾生飯之後,終於有一天,陳蒨對著子高做出的紅燒肉點了點頭,隨後竟然吃光了一整碗米飯。一日清晨,陳蒨心痛難忍,萬蟲噬咬之痛讓他全身戰栗。迷迷糊糊之中,隻聽得有人在唱歌,曲子如癡如醉,如泣如訴。“隻道是那些無關風花雪月的相思說來幾人能知院內冬初昔年與你栽的桃樹葉落早作塵土新雪來時又將陳酒埋了幾壺盼你歸來後對酌……”陳蒨緩緩睜了眼,看見散著頭發,雙眼含笑的子高,正摟著自己的胳膊,淺淺吟唱這首他從未聽過的曲子,雙頰卻掛滿了淚珠。“是你曾經學的曲子嗎?”陳蒨看到子高後,心痛便稍稍平複了些,他用手輕輕拂去子高麵龐的淚珠,柔聲問。“嗯,好聽麼?”子高複又躺下,將自己蜷進陳蒨的懷中。陳蒨摟了這單薄的人兒,將下巴靠在子高頭上,略略點頭,說:“好聽是好聽,悲涼了些,可能給我唱些歡快的曲子?”子高悶悶說:“明日早上給你唱,好不好,一日一首,我會的曲子可多了。”陳蒨怎會不知子高的意思,他拍了拍子高,說:“再睡會,天還沒大亮呢。”這一睡,日過正午,直到鄭太醫在屋外使勁敲門,催促陳蒨起來喝藥;直到昭達風一般破門而入,隨後紅著臉氣鼓鼓地離開之後,二人才肯起床。望著那一碗黑漆漆的藥,陳蒨下意識地準備拿來藥丸服用,卻發現不在身邊。“彆找了,我藏起來了。”子高已收拾妥當,正在翻著陳蒨帶出宮的一大摞書。“這是為何?”陳蒨微皺眉頭,噘起嘴表示不滿。子高拿著一本書,來到陳蒨身邊,雙眼明亮,鄭重其事,“那藥所剩無幾,我不想你靠著那個續命,不到萬不得已,我們靠自己,好麼?”陳蒨刮了刮子高的鼻子,笑著說:“你說什麼便是什麼。”看到子高手中的書,他搖著頭說:“看這樣的書做什麼,無趣得很,來,給我準備文房四寶。”子高便小碎步跑著出去,沒一會,便取了紙墨筆硯,鋪在幾上,自己搬了個小馬紮,用手撐著腦袋,安靜看著陳蒨揮斥方遒。但陳蒨卻沒有什麼行動,突然一挑眉,眼珠一轉,笑著說:“子高,你原名叫什麼?”“顧剪影啊,來,我寫給你看。”子高從陳蒨手中奪了筆,一筆一畫認真寫著毛筆字。用廢了三張紙後,終於歪歪斜斜地寫出了三個字。“這字,著實龍飛鳳舞啊。”陳蒨忍俊不禁,子高臉騰地紅了,他最討厭彆人說自己寫字醜,可是現代都用電腦,誰還寫字啊。“還不是你們的毛筆難用,我可是很會畫畫的,隻可惜,這個筆我也不會用。”子高委屈得很。“那你會用什麼筆?告訴我,我去為你尋來。”陳蒨問。子高想想,畢竟陳蒨還是個皇帝,總能有辦法的,便將簽字筆的原理和形態告知了陳蒨,末了拍拍陳蒨的胳膊,大度地說:“隻要你能找來,我就能把你畫出來,絕對比你那些宮廷畫師畫得好多了。”陳蒨眯著眼,饒有興致地點點頭,說:“好。”“那一言為定,我們拉勾!”子高伸出自己的小指,陳蒨一時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子高便拿起陳蒨的手,用自己的小指勾住陳蒨的小指,一字字說:“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騙,蓋章!”末了,將兩個大拇指緊緊按在一起,算是完成了這個曆史般的承諾。隨後,子高開了窗戶和大門,自己提著竹籃出去采集桃膠和乾淨的桃花瓣,又向屋旁的老婦人請教普通糕點的做法,並將桃膠與桃花摻雜在其中。忙活了一整天,一盤歪歪斜斜的桃花糕便出爐了。子高滿臉麵粉進了屋子,喚來鄭太醫一起品嘗,還留了幾塊在碗中,並在旁邊放了一支桃花。他知道,昭達會知道的。“沒想到,韓將軍竟然還有這樣的創意,真是妙哉,何況這桃膠與桃花,皆是調養的好物,對聖上的身體大有裨益。”鄭太醫品嘗了之後,讚不絕口,還自己偷偷又揣了兩塊,方才離開。陳蒨為子高認認真真擦去臉上的麵粉,哭笑不得地說:“你是要把自己也當成這桃花膏揉了進去麼?”子高卻不以為然,衝桃花糕揚揚下巴,陳蒨皺著眉搖搖頭,子高噘起嘴,橫眉冷對,陳蒨忙點點頭,便取了兩塊。兩人未置一語,可一個未見頹敗,一個未見淒哀,隻是在為時不多的日子裡,儘力共享著世間的美麗。一到夜裡,陳蒨便會在疼痛中昏迷,墜向黑暗,卻在子高的歌聲中,靠著眷念不舍一次又一次地熬過錐心疼痛。這一日,子高和陳蒨二人均是神神秘秘,二人異口同聲地說道:“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說罷,均是哈哈大笑。陳蒨便從懷中拿出一個不一樣的毛筆,毛筆的頭部並不是狼毫或者羊毫,而是一個小金珠,小金珠外頭裹了一層薄薄的羊絨,毛筆中筒裡注滿了墨汁,並配有一個可伸縮的小木棍,便起到了硯台的作用,而小金珠能夠均勻吐出墨汁。子高欣喜萬分,“這你都能給我,誰做的啊?”“我自然有辦法,有了這個,你可以為我畫畫了吧?”陳蒨的臉色有些蒼白,卻格外開心。子高點點頭。“那我的禮物呢?”陳蒨問。子高羞紅著臉,從袖中取出兩個小小的草環,其中一個草環上還嵌著一朵小小的黃色花兒。“這是何物?”陳蒨第一次見這個,有些疑惑。子高抿抿嘴,羞怯地說:“在我們那邊,男女若決定要在一起,一定需要這個東西,它叫戒指,男女各持一個,戴在手指上,表示將對方牢牢套牢,一生一世。”陳蒨歪著頭打量著難得害羞的子高,突然手臂用力,將子高攬入懷中,喃喃道:“子高啊子高……”“來,給我戴上吧,這樣我們便是一世夫妻了。”子高輕輕推開陳蒨,伸出自己右手,抖了抖自己的無名指。陳蒨顫顫地將帶著花的那枚“戒指”套在子高右手無名指上,隨後伸出自己的左手,子高便將另一個草戒套在他的無名指上。“好了,我宣布,我,顧剪影與陳蒨,結為夫妻……”子高話尚未說完,陳蒨便低頭吻下,深深淺淺,纏纏綿綿。“唔,無師自通啊,連這個環節都能猜到……”子高喃喃道。情太長,時光卻不留人,嘩啦啦地往前走。陳蒨這些日子,已經無法正常進食和入睡,終日隻是靠在床頭,靜靜看著子高的側顏,一看便是一日一夜。他知道,日子終於要來了。那日一早,陳蒨突然精神好了很多,自己穿上衣服後,便出門靠在後院層層桃樹下。待子高醒來時,陳蒨已經被隨風落下的桃花覆蓋了全身。子高的臉色瞬間蒼白,踉踉蹌蹌地衝過去,剛要試探鼻息時,卻被陳蒨笑著擒住小手,“怎麼?怕我死了?”子高氣急,一拳便輕柔柔地打在陳蒨身上,沒好氣地說:“你要嚇死我麼?”陳蒨緩緩閉著眼,說:“今日覺得身體尚可,如此春光怎可辜負?不如子高替我畫幅畫,了卻了我這個心願吧。”子高點點頭,便衝回屋中,取了紙筆,搬了茶幾,席地而坐,看著陳蒨那張俊秀容顏,便開始畫他。但是他又害怕陳蒨睡了過去,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這幾個月,我在找尋師父的過程中,走過很多地方,也見了很多人。百姓們對你都交口稱讚,因為你,他們在這亂世中難得喘了口氣,連孩童們提到你,都會開心地笑出來。他們這樣評價你,聰明睿智,纂承洪緒,群賢畢力,宇內克清,爵賞無偏,刑罰不濫,政事明察,莫敢隱情。身為一個皇帝,你真的做得很好。”“嗯,那便好。”陳蒨緩緩答。“對了,你的這個江山打算怎麼辦呢?留給伯宗麼?他可不夠聰明,要我和昭達留下來幫你守著麼?”子高退開幾步,看看自己的這個畫作,隨後皺皺眉,繼續塗塗畫畫。“這個江山,守與不守,總歸會丟了的,不然怎麼會出現你那樣的時代呢?還有,做皇帝並不難,自己傻沒關係,我有一位聰明的皇後,還有陳頊,他們會好好對伯宗的。”陳蒨睜了眼,又閉上了。他的眼前慢慢變黑,他努力想再多看一眼子高,可他拚儘全力,七荒六合的擔心、五湖四海的不舍也隻是化作了心底深處一聲無痕的歎息,散入了生生世世的輪回中。“你,你彆睡著呀,我馬上畫好了,再等等我好嗎?肯定是你沒見過的畫,特彆好看。”春風一陣陣拂著滿地的桃花,映襯著陳蒨愈加蒼白的臉,子高緊張起來,手也開始發抖。陳蒨終於又睜開雙眼,輕輕說:“我從小便失去母親,在這個家族中,若是沒有戰功,那麼就會被擱置,所以我向來要求自己表現非常好,這樣才能有立足之地。”“嗯,我從小也是,我們是看考試分數。”“當年登基,我隻能害死叔父僅剩的兒子,這讓我內疚了很多年。可能也會報應吧,如今我的皇位也肯定會被陳頊拿走,不過無妨,真的無妨。”陳蒨仿佛在自言自語。“嗯,你放心,即使陳頊廢了伯宗,他也會是個好皇帝的。”子高對著宣紙輕輕吹了口氣,仿佛快要大功告成了。“其實,我真的很累,如果還能再給我些日子,我還想,還想和你一起,一起多看看……咳咳……”陳蒨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嗓子裡的腥熱忍住,咽下,繼續道:“子高,我……我走後,你會……繼續和昭達做閒雲野鶴吧?”子高頭也不抬,認真畫畫,笑著說:“嗯,我不會記得你的,我會離開建康,去到我從來沒有去過的那些地方,走很遠,然後就慢慢忘了你,我會笑著一直走……”陳蒨突然一陣劇痛猛至,胸中萬蟲之痛噬心,連呼吸都變得艱難,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他吃力地說:“子高,你……”幾乎在同時,子高拿著那張宣紙,攤在陳蒨麵前,“這是我畫的,我們的結婚照。”陳蒨睜著眼,靠在子高身上,細細打量這幅畫。左側的男子,這張臉分明就是自己,隻是穿著一身奇怪的衣服,短款上衣,隻一粒扣子,下身是筆直的褲子,長長分開,腳下是一雙自己從未見過的鞋子。而右側是個自己從未見過的女子,但眼神如此熟悉。她身著一身白色的長裙,頭上戴著類似花冠的飾物,幸福地依偎在男子身上。“這是……”“這是我真正的模樣,好看吧?”子高笑著哭,哭著笑,豆大的淚滴滴在紙上,渲染開一陣陣墨暈。“嗯,好看。”陳蒨的手,戴著那枚草戒,緩緩落下。子高一時間沒有抓緊這張“結婚照”,冷冷春風襲來,暈開的畫隨風而去。“陳蒨,我的畫被吹走了,你幫我去撿好不好?”子高問。身旁的人沒有任何反應,麵色安詳,唇畔含笑。四月的尾巴,最後一片桃花落下,陳蒨永遠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