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容的意思,再清楚不過,若是本次旗開得勝,那麼子高可以跟著昭達走;但若有些什麼差池,子高的性命便是最大的砝碼。又在內宮之中,此時卻隻有昭達與陳頊兩個人。“算來,你我二人自宣城盜賊慶功宴之後,便再也沒有單獨交談過吧?”昭達開口,卻隻以“你我”相稱。陳頊倒並不在意,近日來,故人一個個離去,也著實讓他感傷了幾分。“是,那次是為了韓子高。此次,還是為了他。”昭達笑著搖搖頭,說:“倒不完全因為他,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與你說。”“噢?洗耳恭聽。”陳頊眯著丹鳳眼道。三日之後,陳朝百戰將軍章昭達親率三萬大軍出征,三戰湓城,當朝天子親自出城相送,全城百姓皆是夾道相望,紛紛搖旗呐喊。昭達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麵,如同一隻飛燕,撲棱著去了那個宮廷深處的監獄,那裡有他最牽掛的人,隻這一戰,必要為了他,贏。周迪的兒子周仕達明顯是匆匆起義,隻看他那些殘兵敗將便知道。隻是陳伯宗與眾臣,失去了陳蒨,又連著讓幾名大將入獄,害怕了而已。昭達並未開始強硬攻打,他派人送去一封書信。而周仕達那邊的烏合之眾,聽聞是章昭達來戰,早已嚇得失了一半勇氣,周仕達也倍覺奇怪與氣憤。“章將軍,我素來敬重你,家父與養父,都告訴我,你乃是大將之風,可如今,你的兩個好友都在囹圄之內,家父也被昏君斬殺,你竟然助紂為虐。”周仕達位居馬上,聲討道。“周仕達,第一,你父親那是叛亂,也是由本將軍親自送往都城,先帝做的沒有錯;第二,你養父雖是本將軍的好友,卻偽造遺詔,罪已至死,沒什麼好說的;第三,你不在家儘孝,好好保留周家香火,已是失了人倫。於公,你乃叛臣,本將軍一定要帶你回去,交由皇上發落。於私,你也必須跟本將軍回去,有個更重要的人,需要用你來交換。”昭達一字字,認真說道,句句在理,字字珠璣。周仕達被這一條條“罪名”數落得無話可說,但卻不甘心就此放手,於是發動攻勢。昭達無奈搖搖頭,說道:“你親生父親花了多大力氣才保你一命,你竟這般不知愛惜。也罷,就讓本將軍親自了結你吧。”天康元年八月,不過半月工夫,章昭達便凱旋而回,帶上認罪的周仕達,返回建康城。由於其職位已經不能更高,皇上隻得賞賜大量珠寶,可昭達卻根本沒有出現在朝堂之上,因為他在進入建康城時,便收到一封書信。書信是一個小男孩送來的,穿戴破爛,恐怕是有人給了錢讓他跑個腿。“昭達親啟:我不知道這字你可還能識得,這已經是我能寫得最工整的樣子了。很慶幸,能夠遇到你,永遠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站在我身後,沒有理由地支持我所有的決定。我愛你,如兄弟、如知己,卻不能如愛人。”“我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活,沈妙容必不會放過我。聽聞你大勝歸來,我便知道,自己決不能再成為你的軟肋。我早早地去陪陳蒨、仲舉了,你慢些走,我們會慢慢等你來的,不要著急,繼續你的鮮衣怒馬,快意江湖吧。”“昭達,願有人與你共黃昏,有人問你粥可溫。願你的三魂六魄,都因一個人極儘溫柔,但那個人不會再是我,我們有緣的話,來世再見。若你能早些遇見我,或許我可以給你機會哦。”長袖當風,指尖桃紅。遠處長風掠過浮雲,庭前落葉紛飛,又是一年深秋時。是子高的語氣,也是子高的筆跡,不用懷疑。子高已經走了,永永遠遠,原來那一彆,竟然是最後一麵。昭達頓時覺得疲憊、蕭索,一張清冷異常的俊顏,一隻空洞無神的桃花眼,心中仿佛徹底空了一塊,他環顧天地,突然不知道要做些什麼。他原以為,即使子高曾轉身離去,即使子高陪著陳蒨走完一生,但他最後一定會和自己在一起。可在這一刻,滿滿襲來的絕望,讓他再也難以支撐。他將信小心揣在懷中,不顧身後三萬大軍,隻任由小棕漫無目的地往前遊蕩,如同他此時破碎的心靈和崩塌的世界,毫無方向,毫無意義。天空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小棕似乎有些著急,躂躂躂地開始往前疾馳,飛濺起的雨花,一朵又一朵繽紛地盛開,全都是蒼茫易碎的晶瑩。小棕一路疾馳,竟又來到了那間草屋。昭達長長歎息,還是決定下馬,進屋,熱茶,端坐在院內石凳上,突然淚混雜著雨水,撲麵而下。這心裡生生的痛,痛得心好似被生生剜了出來。在他的記憶中,那最後一日,子高還在為陳蒨作畫,仿佛有些畫麵不清楚了,陳蒨安靜地躺在桃花叢中,子高緊緊摟著他。在他的記憶中,陳蒨入葬一月後,他在此地與子高約好,從此不問世事,瀟灑江湖,他隻當是子高還在睡覺,還沒有起床赴約。在他的記憶中,臨出征那日,他與子高在獄中相見,隻道是自己必能救他出來,那封書信從未存在。在他的記憶中,陳蒨、仲舉、子高和自己,在那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比賽誰能將孔明燈放得更遠,輸了的仲舉和自己,“不情願”地當子高的老師。在他的記憶中,陳蒨在高冷地看著兵書,仲舉在搖頭吟誦四書五經,子高則在一旁笑嘻嘻地咬著青梅。但一轉眼,所有人都死了,這茫茫天地隻剩下自己,孑然一身。陳頊找到昭達時,昭達已經醉倒在桃林中五日五夜。蓬頭垢麵,胡子拉碴,渾身都散發著乞丐般的味道。直至陳頊告訴昭達一件事後,昭達方打起精神。他迸發出殺意的眼,告訴了陳頊一切——沒有什麼比仇恨更有力量。“那日我問了獄卒,子高並非自願自殺,是妙容親自去天牢,與子高說了些什麼,待妙容離開,子高便服毒自我了斷了。”陳頊的聲音不大,但一字一字,字字紮心,再想起那封絲毫未提到沈妙容的書信,他該想到,子高是多麼想讓昭達不再憤怒,不再仇恨,放開一切,儘力追逐自己。可是,子高啊子高,我章昭達怎麼可能?“你為何告訴我這些?”昭達把玩著子高生前極喜歡的一隻木釵子,隻可惜,他一個男兒身,從來不能用。陳頊眼神中閃過一絲傷痛,卻倏然不見,“我也有在乎的人。”昭達微微眯起雙眼,淡淡道:“那我們之前的合作,可還算數?”陳頊接過昭達手中的木釵,“自然算。”“但是以什麼理由呢?”陳頊問道。昭達輕輕笑道:“怎麼?你忘了那個女人嗎?陳蒨可就是她一手扶上的。如今,你覺得她會允許另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搶了她的權力嗎?”陳頊一愣,恍然一笑,“我竟忘了我們的太皇太後章要兒。好,這朝中之事便交給我,而兵權還要煩請昭達幫我把握好。”“但你答應我,一旦事成,便允許我遠離都城,如何?”昭達寒著眸子說。“屆時昭達的去留,我絕不過問。”桃葉黃,片片落,一葉知秋,秋已至。當年年底,陳頊便加封太傅,兼司徒,可不解劍不脫履上殿,增加邑戶連同舊邑共三千戶。朝野上下漸漸對這位輔政大臣唯命是從,皇帝即使後麵有一個精明能乾的皇太後,但是畢竟還有個太皇太後在,二人也無法放肆。對於陳霸先的皇後章要兒而言,一個“太皇太後”的尊號自然是要她放棄手中的權力。這如何能讓她甘心,她可從來不打算退居幕後,含飴弄孫。次年正月,陳頊與昭達一切準備妥當,陳頊以陳伯宗個性太軟弱,難以擔當大任為由發動政變,用太皇太後章要兒的名義下詔廢黜陳伯宗,自立為帝,改年號為太建,改尊章要兒為皇太後。三月,又是三月,這樣的月份,總是伴隨著花期而至,也伴隨著各自歸去。對於沈妙容與陳伯宗,陳頊自然下不去殺手,封了陳伯宗淮南王,將二人送往屬地。從此,二人便退出這曆史潮流。昭達自然是記得那日,沈妙容身著普通貴婦的衣物,他終於在她的眼角看到了無法遮蔽的細紋,一條條,一絲絲。昭達想起許多年前,他被子高打倒在地,沈妙容關切地問:“昭達,可還每日去看大夫?”昭達自請離開建康,臨走前,他來到子高的草屋。一年了,這屋子雖沒人居住,可昭達常常過來住上兩日。如今,真的要離開了,至於什麼時候會回來,他也不知道,也許很快便倦了,也許就這樣客死異鄉。總歸,所有人都已經走了,隻剩下自己,又有什麼好擔憂的呢?在他身後,桃花散落在碧綠的草地上,一陣風過,將桃花瓣瓣從草地上卷起,飄飄蕩蕩地散向高空,飛向遠處,漠看人世的悲歡離合。如今的他,天涯海角,什麼都可以去追尋到了,但能陪他一起尋找的人,再也找不到了。夕陽斜斜照進了草屋,屋內一切都帶上一層橙黃的光暈。春風乍疾,窗戶被吹得一開一關,啪啪作響。一個人影,緩緩關上了草屋的門,也將過去的所有,關在了這個草屋裡。“她醒了,哎,剪影醒了!……”剪影?剪影是誰?剪影是我,我是顧剪影。剪影醒來一周後,身體才慢慢有知覺。成為植物人十四個月就能蘇醒,醫生都說是個奇跡。但是上一世已經足夠漫長,這一世還要怎麼活下去呢?剪影的工作也已經丟了,身邊隻有自己的弟弟顧裡陪著。但剪影休養時,也未多說話,也不用手機電腦,仿佛害怕接觸到任何信息。那日,顧裡以為剪影已經入睡,便偷偷打開手機視頻。這時,手機裡傳來聲音:“據報道,在江寧縣麒麟門外靈山之南發現一座古墓,暫時確認為南朝時期,疑為陳文帝陳蒨的陵寢……”“陳蒨?!”剪影猛地掙開雙眼,撲麵而來的所有記憶,氤氳了雙眼,便莫名地淚如雨下。她知道,自己避無可避,那便做些什麼吧。“姐,你怎麼了?”顧裡見一直默不作聲的姐姐突然彈跳起來,嚇了一大跳,連忙問道。“小裡,醫院待著,我晚點回來,彆煩我。”剪影趕忙穿上衣服,直奔江寧而去。隻剩顧裡在後麵喃喃道:“你的主治大夫休假了,還沒回來說你可以出院啊姐!”剪影根本顧不上,她上了出租車便立刻給自己的朋友李彥打電話。“哎呀,剪影,我聽說你醒了,一直想去看你,可是我這邊出了個事情,每天都要睡在墓地裡……”“李彥,彆囉嗦,是不是陳蒨的墓地?”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才發出聲音說:“……還沒確定,不過你……”“我現在想看,能不能讓我去?我必須要看。”剪影儘力控製自己發抖的聲音。“看是可以看,這樣吧,我幫你弄個證明,不過為……”李彥還沒說完,剪影已經掛了電話。李彥是省文物局的,看這個自然是不在話下,可是自己想去看什麼呢?剪影心裡就是有個聲音在說:“一定要去”。到達江寧縣已經是夜裡8點,考古隊和文物局的人都去吃飯了,這裡留下了一些民警看守。李彥看見剪影後,匆匆給了個擁抱,便帶著剪影下了墓。“怎麼這樣著急?身體好利索了嗎?”李彥看著自己的大學同學,金融界曾經的翹楚,如今居然對一個古墓有興趣。“沒事了,這裡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出土了?”“特殊的東西?你指什麼?”“我不知道,就是比較特殊的。”李彥想了想,說:“有一件,還是在主墓室裡。”“什麼?”剪影雙目瞪圓。“一幅畫,但是這個畫,畫風十分怪異,保存得也不是很完好,隱隱能看出,好像是一幅……”“婚紗照?”“臥槽你怎麼知道?!”“快帶我去!”李彥心裡滿是疑惑,卻也不敢慢了速度,便帶著剪影來到墓地上方的文物收集處,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要求查看今日的出土文物。看見那幅破損的“婚紗照”時,剪影兩行眼淚疏忽而下。她戴著白色手套,輕輕觸碰這張紙,千年已過,那份記憶卻曆曆在目,仿佛陳蒨此刻就在眼前,輕輕笑著,看著她,一筆一畫,與墨汁和宣紙作對,緩緩轉動手中的草戒,從未離開。李彥輕輕推了推剪影,說:“你怎麼了?你讓我毛骨悚然啊妹子。”剪影發著抖微笑著說:“走吧,帶我回醫院,我累了。”李彥沉思一會,便點點頭。“能告訴我嗎?”李彥試探性地問。剪影閉著眼,仿佛所有的生氣都被抽空,她無力道:“有機會我再告訴你。”隨後便沉沉睡去。剪影再次醒來,已經是三日後。這期間,她無數次夢見自己回到了陳朝。那個時候,四個人一起策馬奔騰,暢想未來。有時候想想,仿佛四個人的願望都實現了呢。隻可惜,那個世界,隻剩下昭達。對了,昭達過得怎麼樣了呢?他還好嗎?還記得自己嗎?“查房了,查房了,聽說9011病床的病人沒經過主治醫師同意就自己跑出去了啊?這讓我身為一個主治醫師,麵子往哪裡擱?哎呀呀,真是不得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飄來,剪影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這張臉。俊美絕倫如雕刻一般的臉上,生得一雙桃花眼,劍眉入鬢,帥氣逼人,卻又散發出懶洋洋的氣息。“昭達!”剪影脫口而出,直直撲入張醫生的懷中。周圍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反應過來的顧裡趕緊拽住自己的姐姐,向醫生陪笑道:“張大夫,不好意思啊,我姐剛醒,腦子可能還不是特彆好。您見諒,見諒哈。”這位張大夫,微微眯起雙眼,舔舔嘴唇笑道:“你姐有點意思。”“小張,你搞什麼鬼!”另一個身影入了眼簾,口氣嚴肅,仿佛帶有不容置疑的魄力。“哎呀,陳主任,這次真不怪我,是這位女病人自己撲上來的,我可是受害者!”張大夫嬉皮笑臉道。當剪影看到陳主任的臉時,她再也繃不住情緒,卻又死死壓著釋放不出來,最終隻化成一句話:“是你。”是你啊,陳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