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高打開帕子,發現那一灘烏黑中竟有蠕動的存在。子高頭皮有些發麻,陳蒨此刻也知道再也瞞不過,微微眯起雙眼,慘白著一張臉,咬著嘴唇望著子高。“陳……陳蒨,這是何物?”子高哆哆嗦嗦道。“罷了,你挑出一看便知。”陳蒨無力地說。子高便用匕首將蠕動之物挑出,細細觀察,竟是一隻活著的蠱蟲。“陳蒨!這是怎麼回事!”子高怒吼,淚水洶湧而出,他隻覺得頭暈目眩,隨後胸口一陣刺痛,翻滾,一口腥熱的液體從口中噴出。子高想起臨走前,他問師父自己可還能痊愈,師父說:“若你能做到不激動、不動怒,活到老沒問題,可是一旦觸了心頭血,那便快了。慢則一年,快的話,不過三個月。”陳蒨絲毫顧不得自己的身體,連忙爬起來,扶住子高,用另一個帕子仔細幫子高擦拭血跡,緊張地問道:“你彆動怒,不是說沒有中毒麼,怎麼這麼嚴重,來人,給朕宣太醫!”張公公聞訊而來,子高卻橫眉冷對,用隻有陳蒨能聽到的聲音說:“讓他出去,快點。”陳蒨微微歎氣,又對張公公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張公公看著陰晴不定的兩人,也不想多留,麻利地退了出去。“為何不看太醫?”陳蒨責備道。子高任憑淚水流下,心痛如絞,不為彆的,隻為他無法想象陳蒨此刻的痛苦。“告訴我吧,所有的事都告訴我,不要再瞞我了,好麼?”陳蒨歎了口氣,呼吸越來越重,緊緊抱著子高。夜越來越深,漸漸有了蟬鳴,蕩漾在空蕩蕩的太極殿中,一圈圈回蕩,子高抬頭,陳蒨嘴角竟有了笑意。“我這毛病,是登基之時落下的。那時,侯安都一心忠於先皇,先皇何等聰明,早已看出我對你的心意,便百般阻撓。故而我登基之時,侯安都便要我答應他一件事,方可支持我。”“何事?”子高問道。陳蒨輕歎道:“他要我親手給你服下蠱毒,一旦服用之人對下蠱之人心生眷戀,這蠱毒中的蠱蟲便會咬噬中毒者的五臟六腑,生不如死。而且,一旦下蠱之人喪命,服蠱之人亦會死去。”子高身體猛地一顫,隨後微微發抖。“可是,子高,你知道,我當時必須要登基,否則陳朝又將如梁末一般,一片兵荒馬亂,四分五裂,百姓也將顛沛流離。於是我略施小計,將這下蠱與服蠱的身份進行調換,這樣,你便不必受苦了。”陳蒨笑著說,卻又心痛難忍,一口鮮血又噴湧而出。陳蒨捂著胸口,連忙取出藥丸服下,方才稍稍壓製住。“所以,我親手給你下了蠱毒?為何我不知道?”子高驚恐地睜大眼睛,不可置信。“你可還記得,當日我登基後,宴請群臣,喚你前來斟酒?”陳蒨道。子高皺眉思索,突然雙手也開始顫抖起來。他看著自己的右手,喃喃道:“斟酒時你塞了一粒東西在我手中,我來不及反應,你便手上用力,我一吃痛,就落入了你的酒杯之中……”他眼中已蓄滿淚水,“而後你又給了我另一顆藥丸……原來……原來……”原來陳蒨竟替他,服下了蠱毒。怪不得他登基後從不肯見自己;怪不得無論哪次出征,哪怕自己翹首期盼,也從未見陳蒨露麵親迎;怪不得,那麼多的怪不得,自己竟然到今日才明白。他承受的,遠遠超過自己的想象。了解實情後的子高,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另一邊,仲舉得到張公公通知,往宮中衝去。途徑禦花園時,隻見到昭達一人坐在涼亭內,此時頭頂一鉤新月,白霜霜的,月頭尖利如銀鉤玉劃,生生劃進眼底,卻勾不出昭達的半點淚意。他其實早已明白,看到那張皇榜的時候,他便知道,這是陳蒨在尋找子高。他也猜到,若是將子高帶回,可能,子高便再也不會和自己離開。可是,自己不得不這麼做。“章將軍,你回來了,下官未曾遠迎……”仲舉的客套話尚未寒暄完,昭達冷冷的眼神便射了過來,看得仲舉背後發涼。“聽說,是周迪逼迫子高服毒?”昭達淡淡地說,“可是周迪又並未直接毒死子高,而是給了三年期限,無非是想讓子高遠離建康,這是為何呢?”仲舉垂眼不語,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解釋的。昭達冷笑著,繼續道:“爾後我打聽到,仲舉近日裡收養了一名孩童,這名孩童不巧居然是周迪的兒子周仕達。”“是,是我與周迪做了交易,我不過是不希望子高再耽誤你與皇上的人生,而且此前我一直認為,是因為皇上心念子高一人,故而膝下隻育有一子。更何況,多次大戰中,子高更是連累你屢屢受傷,我……”仲舉此刻毫無顧忌,既然問到這個份上,那便都交代了。可是昭達並未待仲舉說完,便怒不可竭。“若是換一個角度思考,如果是我們經常連累子高,害他受傷,若是我們二人對子高死纏爛打,擾了世人眼中他的正常生活,那你是不是會想辦法把我和陳蒨都毒死呢?”昭達怒極反笑,眉眼冷得如冬月的冰霜。“……不會。”仲舉咬牙道。“所以,你從未將子高視為朋友。你可知道,陳蒨無子,是因為陳蒨個人的原因,與子高一絲一毫關係皆無;而你所說的子高連累我受傷,更是妄談。你可看到前線中,子高為了救陳蒨、救將士、救我,有多少次出生入死,差點丟了性命,隻不過他從未張揚。”昭達雙目通紅,切齒咬牙,一字一句。“撲通”,仲舉雙膝跪下,滿眼的絕望和自責。昭達冷笑道:“你這是做什麼?若不是因為周迪給子高的是顆無毒藥丸,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天涯海角,我也要殺了你為子高報仇。”“是我的錯,但我一定會彌補。”仲舉愧疚地說,“但昭達可又知道,陳蒨為了子高,付出了多少,已經遠遠超過一個皇帝該做的。”昭達並未回答,他自然是知道,陳蒨為了子高,承受了多少非議,可是如果是因為愛情,這些有什麼不能做,自己不也是如此麼?仲舉見昭達未作聲,緊閉雙眼,長歎一口氣,天邊墨雲依舊,唯有幾隻昏鴉,啊啊地振翅飛走了。“陳蒨代替子高,服下了蠱毒,如今蠱蟲已在體內繁殖,多到咳血便會吐出母蟲,藥石無靈,隻能等死。”仲舉說。昭達想起陳蒨的模樣,這個皇帝仿佛就像一根空落落燃燒在大殿裡的蠟燭,隻他一根,孤獨地燃燒著,怎麼樣也隻是煎熬,燒灼了自己。“陳蒨告訴你的?”昭達問了之後,便自顧自笑了,若不是陳蒨所說,仲舉又怎麼可能知道。“為何要服用蠱毒?”昭達想想那景象,便覺得毛骨悚然。仲舉一五一十講述了來龍去脈,昭達聽後,右手一拳砸向身旁的柱子。這柱子外頭封了一層金漆,堅硬無比,昭達右手四個指關節鮮血淋漓,血肉模糊。仲舉忙站起來,急忙命人喚來太醫進行包紮,但昭達目眥欲裂,冷笑一聲,聲音低沉沙啞如地獄惡鬼,喃喃道:“當年沒有將那個老東西剮了,真是可惜。”如果子高知道這個事情,可能在陳蒨有生之年,都不會再離開他了吧。可是,那自己呢?他們說好的歸隱呢?仲舉繼續問:“你是如何找到子高的?”“此前子高病危之際,曾有一高人營救,那人便是他的師父。子高也說過,到達約定之日,他便會去雲峰山找尋師父。因而我便打算碰碰運氣。”昭達語音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昭達轉身自己走向太醫院,餘暉拉長的身影,寂寥無助,又略顯滄桑。子高夢中數次縈繞,一次次回到他與陳蒨初次見麵之時,那時的好少年,鮮衣怒馬,恣意由己。他二人在建康城門下,卻一眼萬年。子高再次蘇醒,發現自己正躺在陳蒨懷中。陳蒨呼吸均勻,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皺,又是一陣猛咳,隨後陳蒨突然睜眼,抓過枕邊的藥罐,倒出一粒棕黑色小丸,吞了後,深吸一口氣,方才繼續靠在床上。“你做什麼夢了?”子高輕輕問。陳蒨笑著將子高的淚痕輕輕抹去,說:“唔,你當年因我而受傷,在陳府休養時,整日嫌蟬鳴擾人,我便派人一隻隻粘了蟬蟲。那日明明陳忠說都已經粘完了,可我還是聽到了一些聲音,硬是大夏天的自己爬到樹上,又找了三隻蟬,這才放心了。”陳蒨神色沉醉,情不自禁。他曾派人秘密尋找是誰將蠱毒給予侯安都的,可惜尋遍大江南北,眾多用蠱行家都紛紛否認,並且告誡說,不同的蠱毒自有不同的解法,若是差了一著,極有可能適得其反。而後想想,當年自己在侯景之亂中,被侯景生擒,那半個月令人發指的折磨,早已毀了他的身體根基。所以也罷,即使沒有這蠱毒,怕是也活不了多少時候了。這樣考慮著,陳蒨便著人停了搜查。甚至有那麼些時候,覺得自己的死亡,若是與子高能有些聯係,也不枉此生。“你看這藥丸,便是當年有人贈送與我的,雖不能治愈蠱毒,但多少能夠緩解。一共十粒,用完便表示,我這蠱毒,已深入五臟六腑,即使是找到蠱毒的創造者,也無力回天。”陳蒨淡淡地說,仿佛這事與自己無關一般。“不可能的,這毒怎麼會無解?你告訴我,這毒什麼時候會發作?我們避免這樣的時候不就好了?”子高哭著說。陳蒨刮了刮子高的鼻子,笑著說:“不可能避免的,我也不想避免。曾經還隻有動情之時方才發作,如今竟是隻要聽到你的名字,體內的蠱蟲都會成長許多,都會忍不住翻騰咬噬。”子高刹那又紅了眼眶,他抱住陳蒨,突然抬起頭,也不哭鬨,安靜地說:“印象中,你曾派人修繕過我那老屋,可對?”“唔?是,但登基之後,怎麼?”陳蒨靜靜看著子高。子高輕輕起身,將陳蒨扶著躺平,又幫他撚好被褥,方說:“雖世人不容你我二人,但我心意已決,任憑何事也無法改變。已經錯過這樣多的時間,那麼便不要再浪費了。就明日,帶上鄭太醫和幾名護衛,我們去做幾日的平常夫妻,如何?“陳蒨心頭大震,久久說不出話來。子高見陳蒨的模樣,不禁笑出聲來:“怎麼?你還要我日日對著你這油儘燈枯的身子,夜夜垂淚麼?既已時日無多,便舍了這江山,如何?”似水的年華仿佛也在這一刻停滯,時間瞬間回到十年前的月下許願之日,那日,其實陳蒨心底的願望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如今想來,這願望,竟然實現了,隻是自己老得這樣快。陳蒨無聲歎息,微笑著握了子高的手,“也罷,好在你不是個女人,否則我還得擔心壞了你清白身子,日後可怎麼嫁人。”“臭流氓,若是女子,便也是女將軍一枚,豈容尋常男子來揀選我?”子高輕輕吻了陳蒨,陳蒨突然想起什麼一般,“子高,你去把昭達喚來,既然要離開,有些事情須得交代一番。”“好,你躺著彆動,乖。”子高緩緩起身,又為陳蒨蓋好被子,開了門,便出去了,門打開的一瞬,陳蒨瞥見,彎刀似的玉蟬,遙遙掛在天邊,竟然也能讓夜空這般美麗。高山流水,江山如畫,流光染月牙,宮商廣寒鴉。春來花發,燈火萬家,唇齒獵眉峰,逐案上白馬。來到太醫院,昭達正在包紮傷口,看見子高走來,連忙起身問道:“子高,陳蒨如何了?”子高悶悶地說:“陳蒨在太極殿等你,你快去吧。”昭達想到仲舉方才告訴自己的那件蠱毒之事,突然緊張起來,難道是陳蒨又犯病了,於是緊張狐疑地看著子高,問:“陳蒨怎麼了麼?”子高問道:“你可知道蠱毒之事?”昭達一愣,原來子高也已經知道,想必也是陳蒨告知的。他點點頭,說:“方才仲舉告訴我了。”子高抬起頭,道:“快去吧,他在等你。”“那你?”昭達小心問道。子高微笑著說:“我無妨。”昭達張了張嘴,便默默出了太醫院,準備奔向太極殿。“昭達……”子高失聲喊出。昭達連忙回頭,子高卻欲言又止:“沒什麼,你先去,我後麵再給你說。”昭達點點頭,心中卻已明白個七七八八,子高應該已經做出了選擇。也罷,自己好好守護二人便好。看著昭達遠去的背影,子高忍了許久的痛苦,便釋放出來,“昭達,對不起。”末了,他癱倒在地,虛弱地喊著鄭太醫。“韓將軍,這是怎麼了?快,躺著讓下官把把脈。”鄭太醫這些日子一直住在太醫院,為了防備皇上不時之需。此刻披了外袍,急急忙忙趕了出來。子高搖搖頭說:“老毛病,這次急火攻心,吐了幾口血,怕是傷到經脈了,勞煩鄭太醫幫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