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仲舉入內侍疾,為陳蒨端上太醫院鄭太醫精心調製的湯藥,尚未冷卻至可入口的溫度,龍床上的陳蒨又狂咳不止。太極殿內的寢宮此刻無人,所有宮女和太監都已被陳蒨打發走。仲舉慌忙將湯藥放在案幾上,衝至陳蒨身邊,不曾料想竟在無意間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仲舉絕望地看著陳蒨,終於明白為何陳蒨的身體會被摧殘得如此厲害。“你先收拾收拾,朕告訴你便是。”陳蒨無力虛弱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仲舉微微抬頭,一個恍然,他好似看見陳蒨一向驕傲的雙眼中,滿滿的不甘和眷戀。仲舉完成一切後,陳蒨已默默將湯汁全數喝下,靠在床邊,歪著頭,看著敞開的宮殿大門。外頭似剪刀的二月春風,將天空和雲朵一一裁剪成逐漸明媚的模樣。“這禦花園的桃花,又快開了吧?”陳蒨似是在問仲舉,又似乎在自言自語。仲舉的一顆心依舊懸著,他何嘗不知,這滿園的桃花,隻是為子高一人栽種。算算日子,陳蒨登基在位已六年半。這六年來,雖然依舊征戰不斷,但他勵精圖治,整頓吏治,注重農桑,興修水利,整個陳朝在梁之後,得以休養生息,百姓富裕,也對這位皇帝愛戴得很。可是誰能想到,這位皇帝竟心許一名年輕將軍,而這位將軍也已經不知所蹤。“朕愛一個人已經許多年了,想必,你也知道是誰。”陳蒨提及這個隱藏多年之事時,心底微漾,嘴角微微露出些笑意。是啊,就算見不到他,想想也是好的。仲舉雖早已知道這個秘密,此時聽來,仍覺得不安。陳蒨雲淡風輕,邊咳邊吐地說完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後,仲舉心中的絕望和憤怒也無法再壓抑。“可是皇上您!您居然為了子高做到這樣的地步?”仲舉癱倒在地,滿臉絕望與驚恐,“您可是天子啊,怎能將龍體如此兒戲?”此時他已顧不上禮法僭越,陳蒨的做法,竟讓他無法自處,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仲舉啊,難道你就從未這樣愛過一個人?你唯一的幸福和喜悅,隻因為他幸福和喜悅,他讓你覺得安心、堅強、勇敢,卻又膽小、孤獨、脆弱。牽牽掛掛、癡癡戀戀,不過一個小小蠱毒,又有何懼?”陳蒨幽深的眼睛好似深潭,回想那些如煙似夢的往事,他顯得有些開心。仲舉看著龍床上奄奄一息的陳蒨,先是緊閉雙眼,爾後猛地睜開時,仿佛下了一個了不得的決定。“皇上,臣有罪。”“嗯?仲舉何罪之有?”陳蒨有些訝異,問道。“是臣,是臣與周迪做了個交易。”仲舉咬著嘴唇,深吸一口氣繼續說,“臣希望周迪給子高服下一種慢性毒藥,並告知子高,三年內,子高一定不可以再與昭達還有皇上見麵,若如此做,三年後子高便可在臣給出的一個地方找到解藥。”安靜許久。“那你給周迪的好處是什麼?”陳蒨的語氣中聽不出情緒,冷靜得如一潭死水般。“周迪有一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臣答應他,為他撫養成人。”仲舉答。“那你為何要如此對子高?”言及子高名諱時,陳蒨的聲音隱隱發抖。“臣不敢再有所欺瞞,臣得知皇上與昭達皆對子高有情,昭達甚至要辭去將軍之職,帶著子高離開建康。臣認為……”“所以你覺得需要讓朕與昭達都無法見到子高,時間一長,自然也就過去了是麼?”陳蒨尚未等到仲舉說完,便咬牙切齒起來。仲舉無聲歎氣,點點頭。“啪!”盛放湯汁的瓷碗被狠狠砸到仲舉麵前,仲舉趕緊抬頭,陳蒨又猛地吐了一口血。仲舉立馬起身,試圖查看陳蒨,卻被陳蒨一把推開。這個龍顏大怒的皇帝,伸著手指,微微發抖,“滾出去,看在往日情分上,朕暫時不殺你,但朕也不想再看到你!”“皇上!”“滾!”仲舉很是落寞,也很自責。如今想來,自己憑什麼去替這三人做決定?而自己又為何能對子高下得去手。雖說是慢性毒藥,可是子高的身子他也不是不知道,萬一毒性無法控製,自己又該怎麼辦?難道自己,真的如他們一直所說,迂腐不堪,又固步自封?仲舉買醉三日之後,突然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找回子高。他也開始感受到,不說三年,哪怕十年,恐怕這二人都忘不了,也放不下。而此時陳蒨的心願,怕是見上子高一麵吧?但人海茫茫,又該去何處尋找韓子高?仲舉失魂落魄往府中走,沿途春色關不住,漸漸有些姹紫嫣紅的味道。仲舉腦中突然想起什麼,便急急趕回皇宮。雖然陳蒨已是大怒,但尚未收回對自己太傅的任命,依舊有協政職權。仲舉借著這職位,廣發皇榜。皇榜上四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三月將至,花為君開。希望子高能看到這張皇榜,也能知曉這皇榜的意思。前兩句是他們幾人曾討論政事之時的一個議題,而後麵兩句,這大抵是陳蒨心中想對子高說的話吧。十日之後,沒盼來子高,最終盼來了皇上的召見。昏暗的殿內尚未點燈,隱約傳來濃重的腥味。仲舉心中大駭。“皇上?”仲舉試探性地喊道,借著窗外的陽光,能大體判斷出陳蒨所處的方位。他此刻並未躺在床上,而是一人靜靜坐在窗邊,見到仲舉來了,便笑著招招手,說:“來,扶朕起身,坐久了,腿都有些發麻。”“遵旨。”仲舉聲音微微哽咽,當年叱吒的陳蒨,如今竟然連起身都不成了。“朕看到皇榜了。”陳蒨說。“臣,知罪,儘力補救,隻是不知……”仲舉扶著陳蒨一步步衝龍床走去。仲舉摟著陳蒨的肩膀,卻發現明黃色中衣空落落的,陳蒨極速消瘦下來。據說,他已經連著幾日粒米未進,但凡吃上一口,便吐出更多的東西。“事已至此,隻看天意。”陳蒨整個人都歪倒在仲舉身上,幾乎是被仲舉拖著走。“若是子高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臣隻能以死謝罪。”仲舉凝重道。陳蒨卻搖搖頭,淡淡說:“不,你有更重要的責任要替朕完成。”仲舉眸中微亮,隻見陳蒨摸索著上了床,蓋上被子後,方才發現,蒼白凹陷的額頭,此時已經細細密密布滿了汗水。“朕的身體自己清楚得很,待太子登基後,你務必與安成王一起好生輔佐太子,切莫讓他辜負百姓。”仲舉含淚跪拜在地,“臣萬死不辭,請皇上,請皇上務必保重龍體。”“好了,你退下吧,朕乏了,也沒甚力氣。”陳蒨說完便緩緩睡去,仲舉替陳蒨撚撚被子,便退下。此刻,門外張公公見仲舉出來了,忙問道:“皇上可還好?如今皇上除了到大人和安成王,其餘的人一概不見,老奴實在是憂心得很。”仲舉擠出一絲微笑,回答道:“皇上有他自己的想法,天子的心思,不要輕易揣摩,張公公想必比本官更清楚此事。”張公公連忙點頭,偷偷往太極殿內看了一眼,便告退離開。仲舉回到府中準備稍作休息,突然屋外有家丁來報,說張公公來了。仲舉心中奇怪,不過剛剛見完,怎麼張公公又來了,莫不是出了大事?不敢細想,仲舉忙出門迎接,且見張公公滿臉喜慶,笑著說:“到大人,速速趕往宮中吧,兩位將軍都回來了。”“兩位?”“對,章將軍找到了韓將軍,此刻,已在宮中麵聖。”張公公說。仲舉仿佛如夜行人看到啟明星一般,來不及梳洗,便衝向宮中。“你回來了?”陳蒨此日早已命宮女們為其更衣梳洗。雖還是明黃色中衣,但外頭鬆垮垮套著的,是他與子高第一次相見時的月牙白衣袍。那年的陳蒨,臉孔光潔如玉,嘴唇殷紅,鼻梁高挺,風姿迢迢,玉樹琳琅。不過一個區區吳興太守,但遇見不平之事,不顧世俗之見,隻憑手中一把軟劍,護想護之人周全。那一雙微微眯起的丹鳳眼,透著殺伐果斷的決心,以及意氣風發的朝氣,或許也正是這個眼神,便在子高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而那年的子高,初出茅廬,不諳世事,不過一個賣草鞋的小男孩,在這個新的時代絲毫找不到存在的意義,喪父之痛更是讓他絕望而無助。可如今,陳蒨已經是一國之君,一朝之主,睥睨天下。但明明隻有四十幾歲的年紀,陳蒨卻仿佛已一生蒼老。而子高已成長為一名赫赫大將,軍功累累,聲望日隆。“是,臣,回來了。”子高驚痛之緒如沸油烈煎,滴滴逼熬。他不明白,不過半年未見,如何一個好端端的人,竟成了這般模樣。任憑外頭春色正濃,陳蒨兀自冷露寒霜,殘葉蕭蕭。還好,還能再見你一麵,想到這裡,陳蒨竟覺得有些開心。“子高,你過來些,讓我看看你。”陳蒨不再以皇帝自稱,一個“我”,仿佛大家又回到了月下許願的那夜。那晚,向來孤傲,不肯泄露一絲溫情的陳蒨,卻情不自禁握了子高的手,甚至告訴他關於母親的一些事情。也是那晚,本想許願早登帝位,平定四海的陳蒨,卻突然覺得這個願望好像沒有那麼重要了,似乎身邊這個人的一顰一笑,便能抵得上千軍萬馬。子高還在克製。他在來的路上,早已答應昭達,見過陳蒨後,便雙雙回歸山野,再不理這混世之爭。陳蒨繼續做他的皇帝,仲舉則兢兢業業效忠皇帝。江山代有才人出,不會因為缺了他們倆就天翻地覆。然而這一刻,當他進了寢宮,看到如此孱弱的陳蒨時,他覺得,自己可能再也離不開了。這麼多年,所有的委屈、埋怨、猜疑、不甘,仿佛在此刻便煙消雲散。或許如師父所說,紫微星才是照耀他命星的那顆。無論繞過多少彎,最終雙星遙望之時,彼此的眼中隻有對方。子高滿眼噙淚,抬起頭,緩緩走向臥榻上的陳蒨。越走近一步,心便愈沉下一分,淚也多蓄上一層。他的頭發,原來已經花白了這麼多。他最好看的那雙眼,竟然已經凹陷,嶙峋的臉龐,襯不起這雙好看的眼。還未待子高完全走近,陳蒨忽然起身,一把抓住子高,往懷中帶。那一刻的力氣,會讓子高誤以為其實他的病不過是假象,否則,哪來這樣大的力氣呢?抱著懷中的人,陳蒨突然覺得踏實,心底的暖色也仿佛敷錦凝繡的桃花,迎著春風一樹一樹綻放到極致,那樣輕盈而芬芳,充斥著他的一顆心。想到這裡,他的懷抱更溫柔了些,但霸道依舊。“你到底怎麼了?”子高也緊緊回抱住陳蒨,此刻洶湧的淚水噴薄而出,“為什麼,為什麼才半年你就這樣了?陳蒨,陳蒨,你告訴我。”看著懷中哭得像無助孩子般的子高,陳蒨輕輕拍打著他的背,柔聲安慰道:“沒事的,不過小病,吃點藥就好了,子高乖,不哭。”“你騙人!張公公說你都吐血了!”子高哭得梨花帶雨,陳蒨用衣衫輕輕為他擦拭,卻發覺子高眼角至太陽穴處,竟有一道正在結痂的疤痕。他突然手中一抖,緊張又嚴厲地問:“這是誰弄的?誰傷了你?還有,你這三個月去了哪裡?”“你先說你為什麼吐血。”子高執拗起來。陳蒨突然笑出聲,用手指刮了刮子高的鼻頭,說:“居然有人敢跟我討價還價了,幾個月不見,脾氣大了不少。這樣吧,你說完我就說,怎麼樣?”子高點點頭,便將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告知陳蒨。原來,周迪一定要子高服下一種毒藥,還告訴子高,此毒不會立即發作,而是會在三年後才會見效。子高要做的,便是在三年內藏好自己,不可讓任何一個熟知之人找到自己。若能做到這點,便可在三年後,來到建康城中曾經的茅草屋後麵桃花林取解藥。雖然不明白為何周迪這樣做,但多少可能與朝中之人有關,既然有人要支開自己,也罷,先活下來再說。周迪痛快放了已服下毒藥的子高,甚至還贈予他一些盤纏。隨後,子高便在山下找了戶人家借住,也算是療養身體。這種狀況下,若是自己的老毛病犯了,恐怕就是死路一條。但他不能,畢竟還要等到三年後去見昭達和陳蒨。二月初,剛暖和之後,子高無處可去,便想起當年師父給過的錦囊,這麼一算,已經十四年了。雖比這錦囊上寫的十五年還短上一年,但此刻也已經沒有更好的方法,便決定去碰碰運氣。怎知,師父果然在雲峰山上修煉,見著子高來了,也絲毫不驚訝,仿佛早就猜到一般。他為子高略略檢查一番後,笑著告訴子高,其實他並沒有中毒,周迪給他的藥,可能隻是個普通藥丸,並沒有任何毒性。真正麻煩的是之前寒氣入體的病根,而這也跟這身體原本不是他的有密切關係。不過一個月,這雲峰山便迎來第二個不速之客——章昭達。“你緩一下,你說這身體原本不是你的,此話怎講?”陳蒨問。“啊?我有說這個麼?”子高裝作不知道。陳蒨點點頭,子高笑道:“噢,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我慢慢給你講。”自從陳蒨七年前登基之後,子高與陳蒨便從未有過二人單獨相處的時刻,如今憶起昔日種種過往,子高隻覺樹樹花開,真當是歲月靜好。陳蒨此刻有些體力不支,便閉著眼,靠在床邊,緊緊將子高抱在懷中。“不過你可能不太能接受。”子高噘起嘴說,“不過就算你不能接受,也必須相信我,好不好?”陳蒨閉著眼,哧哧地笑了,卻並不說話。“喂,好不好嘛?”子高用頭頂了頂陳蒨的下巴,頭發蹭得陳蒨癢癢的。他低頭吻了吻子高的頭發,點點頭。“我以前是仙女,犯了些事,被貶下凡,本來是要投胎到一個好人家的,怎奈司命星君向來與我不和,竟然把本仙女放在了一個小男孩的肉體凡胎中,所以就成了韓子高了。”子高信誓旦旦地胡說八道。陳蒨笑得胸脯起伏,他摸了摸子高的臉,含笑道:“喲,我不知道我的子高原來是個仙女呢。那怎麼仙女會喜歡上我這樣的凡夫俗子?”“誰喜歡你了,我這是博愛眾生,再說,你可不是凡夫俗子。”子高換了個姿勢讓陳蒨抱著,“你可是天子啊,天子不是真龍下凡麼?”“那你可曾在天上看見過我?那時我倆關係怎麼樣?”陳蒨順著子高的話往下編。“還行吧,那時候我階品比你高,你也就是一條小蛇而已,沒事自己在瑤池裡遊泳,抓些小魚小蝦吃。”子高忍俊不禁。“小壞蛋,快說吧,你到底是誰?“陳蒨說。“怎麼?你早就知道我可能不是韓子高?”子高微微挑眉。“認識你不久,我便派人去會稽打聽過你,聽他們的描述,與後來的你截然不同。另外,令尊過世之時,你的表現並未傷痛,更多的是迷茫和絕望。再後來,你的很多想法和思路,加之你的成長環境,並不是你該有的,或者說,不該是真正的韓蠻子該有的。”窗外紅河日下,暮色四合,殿內二人相擁,喃喃細語。“幸好我是個皇帝,不然怎麼配得上我的小仙女呢?”陳蒨寵溺一笑,他多想還多些日子,他便將這皇位給了沈妙容又如何?隻要能帶著子高,一起看紅葉絢爛,晨光熹微,一起看蝶落紛飛,暮靄沉沉。但陳蒨的咳嗽打破了這寧靜,他一把扯過帕子,將咳出來的血擦拭在帕子上,隨後塞入枕頭下。可是子高眼疾手快,一把搶過帕子,他早就知道不對勁,那麼陳蒨如此藏藏躲躲,更是有問題!然而拿到手打開的時候,子高刹那如雕塑般不得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