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尚且有夏季的餘熱,子高的身體經過數月的調養,此刻已暫時無大礙。為了引誘出周迪,二人分彆帶領一萬人馬,前後夾擊陳寶應及留異。可是周迪仿佛知道昭達的部署,絲毫不管不顧陳寶應和留異,反而一路反其道而行,攻打東興,收降鎮守東興的宣城太守錢肅,打敗吳州刺史陳洋,殺虔化侯陳沙,兵威大振。而昭達與子高也未討到什麼好處,陳寶應與留異相互配合十分默契,兩萬大軍竟然被耍得團團轉。一個月已過,又是十月來臨,很快便要入冬,昭達心裡暗暗擔憂起來,必須在一個月內完成所有事情,否則子高的身體可能會繼續吃不消,一旦複發,結果如何,自己是賭不起的。既然已經到了陳寶應這裡,那麼這個硬骨頭,此時不啃,後麵也得拿下。子高與昭達兵分兩路夾攻陳寶應,但這廝也頗有應用天時地利人和的頭腦,竟以建安為根據地湖漈,依山傍水結水柵山寨,以阻陳軍前進。而留異也趁機將自己的兵力集中在水寨之中,論兵力,昭達稍微有些優勢,但是論這地理位置,完全的劣勢。要知道,水寨自古就易守難攻。十月中旬,天降大雨,氣溫瞬間降了下來,子高偶爾入夜之時,便開始咳嗽。他雖隨身攜帶鄭太醫親手配置的藥丸,卻隻能抵抗一時。昭達看著這時而淅淅瀝瀝時而磅礴而至的大雨,又愁了起來。怎麼這三個叛將這麼煩呢,就不能好好安生過自己的富貴日子麼,自己與子高的瀟灑人生什麼時候才能實現!營帳前被雨水衝刷出一個小坑,一小截枯木杆子在其中打著轉,怎麼都衝不出去。昭達百無聊賴,失神地看著。突然他發現,雖然枯木樹枝不能衝出這個小坑,可一次次的撞擊,也讓小坑邊緣多了些凹陷。如果,這個枯木杆子能夠更尖利,如果每次撞擊的方向能夠一致的話,那麼……昭達猛地站起來衝進營帳中,準備與子高商討此事,卻發現子高已站在沙盤之前,拿著一艘小船的模型,不斷地撞擊著沙盤的外框。兩人相視一笑,默契了然。很快,昭達命軍伐木,秘密結筏。請了當地人,依照經驗,這幾日可能都是這樣的大雨,正合昭達心想。果然三日之後,建安外的湖水猛漲,緣由是上遊的雨勢比建安處更大。昭達命人趁水漲急時流放竹筏,竹筏果然不失所望,幾百隻削得尖細的竹筏朝著水柵衝去,衝破陳寶應的兵寨水柵。趁此機會,子高從陸路急攻,而昭達則順著這條由竹筏開出的路,率海路軍至,陳寶應兵大敗,陳寶應及全家子弟二十人均被活捉。而意料之外,竟然還活捉了留異。眾人大喜,昭達更是開心,所有的事情都極其順利,仿佛自己想要的生活已經觸手可及。但是這時,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子高,絲毫沒有注意身後的局勢,周迪趁著此時,率領大軍殺來。“子高!小心!”昭達發現之時,已經為時已晚。子高大軍被圍殲,子高也被活捉,兩敗俱傷。周迪也是“擒賊先擒王”,憑著自己的一身功夫,一把於混亂中捉住毫無防備的子高。可憐子高的騎射之術此時完全用不上,隻能被死死控製在周迪手中。“昭達,快射,不用管我!”子高急急衝怒發衝冠的昭達喊道。這一下若是擒了周迪,便是大獲全勝,陳蒨整個江山也就安穩許多,而昭達也能毫無顧忌地繼續他的鮮衣怒馬。可是昭達怎麼可能會這樣做,子高可是他的命啊。周迪仿佛早就知曉此事,眼瞅著自己此刻隻剩下幾百人,也救不了陳寶應及留異,手中有這麼個寶貝般的人質,便立刻回撤,重新進入山穀。昭達單目欲裂,卻又無可奈何。隨後,他親自帶領部下前去搜查山林,三日三夜之後,亦是毫無結果。昭達下令,留下五百人,其餘人馬押著陳寶應及二十餘人家屬,包括留異,儘快回到建康,而他則留下繼續搜尋韓子高。“回去稟告皇上,昭達一日尋不得子高,便一日不回。”除了周迪及殘餘人馬,這一仗打得十分漂亮,昭達在軍中的聲望一時無人可比,但朝中大臣卻遲遲未見到這個功臣回來領旨受封。另一方麵,當朝天子也並未因為這次勝利而龍顏大悅,反而在盛怒之下,下令將陳寶應及二十餘人全部斬首,同時將留異的子侄及同黨無論年齡大小,全部處死。朝中大臣均跪地求情,請求聖上網開一麵,以德服人,切不可大開殺戒。軍中更是稍許不穩定,百姓也議論紛紛。怎奈一向體恤民情的陳蒨,此刻絲毫不猶疑,甚至說,若有人再求情,同罪處理,各位大臣方才住了嘴。這一場斬首,除了留異第三個兒子留貞臣,因為娶了公主為妻而獲幸免,其餘所有人均是人頭落地,建康城,那幾日,連下暴雨,殷紅的血混著雨水,流向了大街小巷。陳蒨仿佛依舊不解氣,他昭告天下,若韓將軍有一絲損傷,必定剮了周迪及其親族;若是能完好送回,方可讓其他人幸免。可是,周迪在山中,長期不敢下山,並未得到這樣的消息。另一方麵,昭達滿山搜查,他很疑惑為何周迪能在如此精準的時間,繞到子高身後,打了他們二人一個措手不及。而且當時的情景,仿佛就是衝著子高去的,難道子高同周迪有什麼私人恩怨?“這不可能啊。若是當初湓城之戰,也是我和子高一起大敗他,沒有理由隻報複子高一人,難道自己的行動被人提前泄露?”昭達這樣想,“也不對,若是全盤都被泄露,那麼這一仗萬萬不可能勝利,所以隻是泄露了子高會在那個時候出現在那個地方,隻有這樣才能解釋。”可是,另一個問題又來了,什麼人會這麼做?他又是出於什麼目的?難道子高得罪了什麼人不成?難道是,皇後?天氣漸漸冷了下來,每次夜裡無人之時,昭達一想到子高的身體就一陣心痛,以至於一聽到有人咳嗽,他便會揪心。這一搜尋,竟是兩個月之久,恍然間,已經十二月末。周迪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中,必然顧不上子高的身體,此刻子高是否還活著,可能都是個問號。快要春節,昭達突然收到消息,說一位老鄉前來報信,說是有一個異鄉人,身著鎧甲,但鎧甲又破破爛爛的,怕是逃兵。如果是逃兵,擔心會對自己家裡人不利,希望能找軍爺去看看。昭達眉頭微蹙,怕是過冬了,山上實在沒有了食物,周迪冒險派人下山前往集市交易。又因為年末之時,各方趕集之人甚多,混在人群中,降低暴露風險。怎奈,昭達早就打點了周圍的百姓,一旦遇上類似逃兵的人,要趕緊舉報,防止逃兵狗急跳牆。昭達迅速派人擒了周迪方的士兵,這位其實隻是一個小嘍囉,實在受不了山上的挨餓受凍,便私自下山來尋些吃的。在昭達允諾,若是能協助他抓住周迪,便保證他不死的前提下,這個小兵很快放棄抵抗,帶著昭達等人潛入山中。可是昭達不能貿然正麵出擊,自己手上也隻有五百人,周迪那邊據說還有四百人左右。何況,周迪的領地,遍布機關,一個不小心,子高沒救出來,自己還全軍覆沒了。思忖半日,計上心來。這日,周迪正在帳中,一個小兵忽然進來稟報:“啟稟將軍,屬下在那座山中發現了幾隻鹿,若是能打來,夠兄弟們吃上幾日,也能開開葷了。”正愁糧食的周迪,立刻帶了幾十人前去圍剿“美食”,怎奈剛離開寨子三裡之地,領頭的小兵突然消失,隨後昭達帶領五百人,將周迪圍了個水泄不通。天嘉六年正月,三害的最後一個——周迪,終於被擒。可是,當昭達衝進山寨時,把寨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未找到子高。他心下大悲,持劍架在周迪脖子上,怒吼道:“你把子高藏哪裡了?”“你說那個沒事就咳嗽,一咳嗽就吐血的將軍麼?”周迪揚起頭,滿臉挑釁與嘲笑。昭達持劍的手微微發抖,已經犯病了麼?居然開始咳嗽吐血!想到這裡,他用劍尖輕輕一挑,周迪半邊發髻便被削落。“說,不然,我讓你碎屍萬段!”“哈哈哈,我說了的話,還能活到現在麼?”周迪笑著搖頭。昭達深吸一口氣,冷冷說:“聖上已經下旨,若你能將子高完整交出,所有罪責你一人承擔即可,全家其他人均不受牽連,可你不識好歹……”“怎麼?竟有這樣的旨意麼?”周迪有些發愣。昭達仿佛看到希望,連忙說:“君無戲言,這是自然,昭告天下了的。快告訴我子高在哪裡!”周迪剛要張口,卻仿佛想到什麼一般,絕望地搖搖頭,無奈說:“他已經被我殺了。”“你在騙我!”昭達輕輕說。周迪抬眼,三目相對,“此刻我騙你,還有什麼意義呢?”手起,劍落,血濺,身首異處。“將軍,此人殺不得啊!還要回建康……”副將試圖阻止,但是看到昭達通紅的如受傷的猛獸般的眼神,嚇得閉上了嘴。“你再說,本將軍連你也一起殺了。”昭達緩緩吐出這句話,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昭達丟下劍,如行屍走肉般往前挪動,時而大笑,時而嗚咽。他不敢相信從此失去子高,若是這樣,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突然,他想到周迪死前那個眼神,仿佛有話要說,卻又不能說出口。“子高肯定還活著,一定還有什麼秘密是周迪想說又不敢說的!”昭達對此深信不疑。他提審所有周迪身邊之人,包括做飯的小兵,大家對於是否曾經殺害一個長相俊美的男子,含糊其辭,再往深處問,便通通不清楚。隻知道,地牢中曾經的確關押過一個昭達所描述之人,但是周迪從來不準任何人靠近。周迪也曾多次前往地牢與之深談,更有一次從地牢中傳來激烈的掙紮聲,隨後有瓶罐破碎聲。再後麵,不知道哪一天,地牢便空了,誰也不敢多問,那個男子到底去了哪裡,是死是活。畢竟,現在最應該關心的,都是自己的性命。打聽到這個份上,昭達便修書一封,八百裡加急,呈給陳蒨。“此時此刻,我二人都未守住當年的那個約定。如今的你,雖然身為九五之尊,卻已經失去了保護他的能力,那麼這個約定便由我來完成,不找回子高,我絕不回朝。”陳蒨看完信,強忍住泛上嗓子眼的腥血,心中隻有一個信念:朕一定要撐到子高回來!可當張公公入殿時,卻發現天子暈倒在地,不省人事,手中的信已被黑色鮮血染透。“快來人啊,皇上暈倒啦!”隨著張公公尖細驚恐的聲音響徹太極殿,太醫院群醫如流水般湧入之時,宮中之人方才知道,原來皇上的龍體已經孱弱至此,幾乎無藥可醫。或者說,太醫們根本找不出病因,隻能看著皇上一日日油儘燈枯。此時的仲舉也表現得異於常態,平日裡的他,慎重仔細而沉穩,但自從昭達不回朝,子高不見蹤影,陳蒨一病不起之後,他也似丟了魂一般,頻頻出錯,仿佛心中一直在計較什麼,思慮什麼。皇上重病,皇後卻不曾侍疾,終日裡隻在翊坤宮,足不出戶,宮中之人議論紛紛,向來的帝後和諧,難道在此時出了岔子不成?另一方麵,群臣頻頻上書,一方麵要求廣發皇榜,征集可醫治皇帝之人;另一方麵,皇上也須得寫下遺詔,這是曆來皇室之禮法。仲舉向來最重視太子的扶持,此刻卻隻是儘心儘力照顧皇上。但是直到那日,他突然發現了陳蒨隱藏已久的秘密時,仲舉的神經,仿佛徹底崩斷了。他決定,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陳蒨,無論是自己對,還是自己錯,也不管結果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