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子高身體孱弱,整支大軍速度緩慢,能遙遙看見建康城樓時,已是半月之後。而此時的子高已經昏迷半日,老大夫也束手無策。好在此時已是建康城外,昭達心一橫,抱起子高橫架在自己的小棕之上,撇開大軍,直直往皇城奔去,連禁衛軍都抵擋不住。“將帥,不可馬上入皇城啊!”禁衛軍頭領跪在地上大喊。“管不得許多了,若皇上怪罪下來,本將軍一人承擔所有罪名!”不消片刻,昭達與懷中的子高已經位於太極殿之前,四周也被禁衛軍團團圍住。昭達抱著子高,躍下馬身,撲通跪倒在地,大聲道:“末將章昭達,懇請皇上速速派太醫為韓將軍醫治,晚了,末將怕來不及了!”太極殿內許久未有回響,偶爾傳來奏折猛地擲地之聲。昭達緊皺眉頭,正準備起身強闖,突然太醫院院長鄭太醫一陣小跑趕來。“下官該死,皇上得知韓將軍重病,昨日就命下官準備好一切。怎奈下官一味重要藥引一時間竟不知下落,若無這味藥引,也就治不好韓將軍了,所以方才來晚了,將軍恕罪。”鄭太醫哆哆嗦嗦跪倒在地。昭達望著無人出來的太極殿,緩了臉色,心下安定許多。隨後立刻對鄭太醫說:“鄭太醫不必多禮,快看看韓將軍的病情吧,已經昏迷大半天了。”“是,還望章將軍將韓將軍平躺下,待下官望聞問切一番。”此時大內總管張公公從太極殿徐徐走出,來到昭達身邊,宣道:“皇上有旨,待將韓將軍送往太醫院後,章將軍自行前來請罪。”“臣領旨謝恩。”鄭太醫點點頭說:“皇上考慮得充分,這外頭地上畢竟冰冷,為了韓將軍的身體,還是速去太醫院吧,請。”昭達立刻抱起子高,向太醫院飛奔而去。“你剛剛出去,可看到韓將軍了?”陳蒨在太極殿內的龍椅上安靜地看著奏折,地上也撒了一地,上頭紅色圓圈密布,批得仔細。他此刻早已換上尋常衣衫,修眉薄唇,一雙丹鳳眼目光清俊,卻有著止不住的落寞。紗窗隔斷的陽光隻留下淡漠的暉跡,隻明朗天光在外頭無遮無攔地流動。“回皇上的話,奴才瞧見韓將軍雙目緊閉,滿臉蒼白,卻蒼白上又覆著些不健康的紅色,實在是……”“實在是什麼?”陳蒨手中奏折一緊,指節微微發白,太陽穴隱隱有青筋露出。張公公敏銳地嗅到不對,立馬跪下說:“可能不太妙,不過老奴並非太醫,想必鄭太醫肯定有法子的。”陳蒨手中的奏折許久未鬆開,時間仿佛停滯了一般,素來對皇上心思揣摩得當的張公公,此時也噤若寒蟬。天色漸漸暗淡下來,陳蒨終於放開手中的奏折,拿起另一本,淡淡說道:“傾儘皇宮之力,務必治好韓將軍。”張公公倒吸一口氣,這樣的話,倒是第一次從皇上嘴裡說出,哪怕前陣子皇後大病一場,皇上也從未這樣。但他不敢有絲毫怠慢,連連答應了便下去吩咐著。陳蒨的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這些日子,仿佛越來越嚴重。時光荏苒,幾年前,陳蒨還隻是個太守,頂多不過一個區區郡王,但卻因為有了子高,仿佛有了所有。雖未有過花前月下,不過共同戎馬,但那些相知相許相依相戀的日子,已是照亮登基後枯燥疲累生活的光芒,短暫熾烈,不可追回。每每宮內盛放煙花,他便想起那日母親冥誕之時的幾人小聚,子高明亮興奮的眉眼,比散落天地的煙火更加撩人,永不能忘。禦花園中,滿滿皆是桃花。幾年過去,花開花謝,陳蒨總是數著花,等著有人與他一起賞。他曾一度想,這輩子若隻能守護一人,這人隻有子高。可是如今,所有的不過是記憶。他是皇帝,是天子,他無法放下所有的責任衝到太醫院,緊緊抱住子高,遠離所有的是非,陪他賞遍柔藍煙綠、疏雨桃花,隻能任由形同陌路,恪守君臣。“是我負了你……”陳蒨看著帕子上的一灘烏黑血跡,唇色蒼白毫無生氣。這邊,鄭太醫將子高上身的衣服脫下,用各種草藥燒熱了一大桶熱水,將子高放置在水桶中,旁邊命人不停往其中加熱水,不能讓水溫降下。而自己則在風池、神庭、百會、天柱、承靈等十大穴位上下針,針針凶險,隻為將這寒氣逼出體外。除鄭太醫之外的所有男子都不得入內,此刻最怕突然而來的陽氣乾擾整體走勢。昭達隻能心急萬分地在外等候,直到身邊人提醒,此刻該去殿前請罪,方才戀戀不舍地去了太極殿。“臣,章昭達前來領罪。”昭達跪在太極殿外,良久,陳蒨的聲音緩緩飄來:“進來吧。”“啟稟皇上,本次戰役我方全勝,生擒周迪妻兒,但由於陳寶應及留異接應,周迪本人被救走,請皇上降罪。”昭達跪倒在地,緩緩說。陳蒨望著太極殿外,淡淡問道:“殿外的春梅開了,你瞧見了嗎?”昭達一時尚未反應過來,答:“方才微臣並未顧上。”“一共開了六朵,朕一朵朵數的。往後再一個月,三月的桃花又該開了。”陳蒨邊說邊歎氣。昭達的心便沉落下去,笑容也凍結。因為他數過花,在無數個想子高的白天夜裡,他總是數著子高最愛的桃花,一朵一朵。他了解一個人在數花的時候,那是多麼寂寞。“鄭太醫正在全力醫治子高,你不必太過憂心。”昭達此時換了稱謂,仿佛二人又回到了當年的兄弟之情。“嗯,聽說子高想了好些法子,讓將士們吃飽睡暖,在軍中聲望頗高啊?”陳蒨此刻臉上浮起些笑容,這對於他,是件多麼美好的事情,“當年我們一起打王琳和杜龕時,他也是那般機敏。”“皇上,不好了,坤寧宮著火了!”張公公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成何體統!站起來說話!”陳蒨有些動怒,這個老奴才,總是這樣莽莽撞撞。“是,皇後娘娘的寢宮坤寧宮著火了,現在宮女侍衛們都在滅火,皇後娘娘和太子都在裡麵啊!”張公公痛哭流涕,滿目的心痛和擔憂。陳蒨與昭達相視對望,雙雙立刻朝坤寧宮趕去。哭天搶地的聲音從坤寧宮傳來,奔跑的宮女下人們,端著水、提著水桶匆匆忙忙跑來跑去,見到皇帝來了,趕忙停下手中的活,跪倒在地行禮。陳蒨怒斥:“都什麼時候了,快救火,行什麼禮!”這時皇後身邊的宮女哭哭啼啼癱倒在地,皇帝命人帶她過來,黑著臉問道:“你怎麼在外麵?怎麼回事?”“回……回皇上,皇後娘娘命奴婢出來為她收集些露水,好用來泡茶給太子殿下喝,當時太子殿下正在書房念書,誰知道,奴婢回來時,竟發現……”宮女又嗚嗚啼哭起來。“哭什麼哭,皇後又沒死!”陳蒨一腳踹開宮女,這樣的中午,收集什麼露水,分明在撒謊,“來人,給朕把她關起來,交給太府尹審訊,務必給朕查個水落石出!其他人,趕緊滅火!”陳蒨的臉色,有震驚,有惱怒,卻獨獨缺了心疼和擔憂。昭達想起當年陳蒨對自己說的那個秘密,轉頭開始尋找另一個身影。“王爺,王爺,火勢大,您不可再往裡麵去啊!”一名禁衛軍死死拖住聞訊而來的陳頊,前些日子他剛剛被冊封了安成王。“放開本王!”陳頊雙眼通紅,如一頭猛獸。平日裡冷冷清清的他,完全判若兩人。禁衛軍求助似的看著陳蒨,陳蒨微微點頭,禁衛軍便鬆開了陳頊。陳頊立即衝進火海中,尖叫聲更加此起彼伏,此刻這著火的宮殿中,除了皇後、太子,又多了個王爺,眾人更加賣力,搞不好,所有人都得陪葬啊。半盞茶功夫,陳頊便背著太子,扶著皇後走了出來,隨後癱倒在地,激烈咳嗽。身邊候著的太醫,趕忙用了濕毛巾為太子和王爺疏通口鼻,再細細檢查。可沈妙容一見陳蒨,便哭著推開眾人,直奔陳蒨而來。“皇上,你要為臣妾做主啊,有人想謀害臣妾和太子!”陳蒨緩緩將花容失色的皇後扶起,安慰道:“皇後不必擔心,朕自當還所有人一個公道。”沈妙容點點頭,撲倒在陳蒨懷中。陳蒨不經意問道:“不去看看太子如何了嗎?”皇後仿佛這才意識到什麼,趕忙掉頭回去撲向太子,“伯宗,伯宗,你看看母後,你還好嗎?”旁邊的太醫道:“皇上,皇後,不必擔憂,太子殿下隻是吸入過多煙霧,隻需在空氣流通之地緩上半天,再吃些清肺的方子,便無大礙。”“那安成王呢?”陳蒨問道。“安成王被火勢灼傷,可能需要去太醫院做些處理,以免傷口感染生膿。”陳蒨點點頭,說:“那便趕緊吧,來人,扶皇後和太子前往翊坤宮休息,將安成王抬到太醫院去。對了,切莫打擾韓將軍的治療。”“遵旨!”陳蒨交代之後,便帶著昭達轉身離開,留下錯愕的皇後,陰冷地看著這兩道背影。“怎麼,你連演都不演了?”昭達輕輕問。陳蒨冷笑道:“有什麼好演的,不過都是皇後在試探朕,試探朕對於她們母子二人的態度罷了。陳頊,大抵是無辜的吧。”“雖然我有這樣的懷疑,不過你怎麼這樣篤定?”昭達疑惑道。“先是那個宮女,滿口胡言,據朕所知,這個宮女是沈妙容待字閨中時便相伴在身邊的,斷不會背叛她。其次,你可能對坤寧宮的構造不清楚,火光都隻是在坤寧宮的廚房方向,不太會危害到主殿的安危。另一方麵,你看燒了這麼久,皇後和太子絲毫沒有大問題,況且作為一個母親,如果是真的有危險,她怎麼會出來後先撲向朕呢?”昭達心中一陣涼寒,皇室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居然能把當初那麼溫婉的妙容,逼成這個模樣?“那如今你這樣的態度,皇後會怎麼樣呢?”昭達繼續問。陳蒨並未作答,隻是往太醫院的方向走去。這麼一鬨,他突然,情不自禁,一定要看一眼子高。可惜,三個時辰過去了,鄭太醫依舊沒有出來,一直供水的宮女都已經昏死過去兩批。陳蒨又感覺到胸口異樣,昭達注意到陳蒨的臉色發白,趕忙扶著出了太醫院。“你怎麼了?之前侯景時的舊傷,竟然這樣嚴重了?”昭達問。陳蒨回過頭看子高的那扇門,虛弱地笑著說:“沒什麼,回去吃兩服藥就好。倒是你們,防著些皇後吧,尤其是……尤其是子高……”一語未畢,他將手放在嘴邊,止不住地咳嗽起來,黃袍下身體躬起,劇烈抖動。“喂,你……”昭達著急地想要扒開陳蒨的手心,卻被陳蒨輕輕拂開,隨後陳蒨便喚來張公公,扶著自己離開。漫長的針灸終於結束,鄭太醫由人扶著出來,昭達連忙衝進去,發現子高已經熟睡在水桶中,呼吸均勻,麵色紅潤,心下大喜,連忙用衣袍裹了,平躺在太醫院的病床之上。守了半夜,子高終於醒了。“子高,你感覺怎麼樣了?來人,去請鄭太醫。”昭達興奮道。“這是哪啊?”子高輕輕說。“這裡是太醫院,最好的太醫給你治著呢,你放心。”子高點點頭,說:“我好餓,你去給我弄點吃的吧。”“好好,我讓人去弄,算了,還是我自己去吧,他們弄的怕不符合你的口味。”昭達說完便急忙出了太醫院。此時鄭太醫帶著藥箱來到屋內,先給子高行了個禮,子高忙說:“太醫您客氣了,若是沒有您,怕是子高已經醒不來了。”鄭太醫笑著說:“是韓將軍吉人自有天相,待下官再把把脈。”子高緩緩將手臂伸出,問道:“鄭太醫,趁著昭達不在,您誠實告訴子高,我到底是什麼病,不用騙我說什麼感染風寒,我自己的身體,自己還是知道的。”鄭太醫頗為為難,左右不肯說。子高一急,連連咳嗽,嚇得鄭太醫趕緊安撫道:“好好,下官說便是了,韓將軍切莫再動氣,到時候怕真是救不過來了。”“好,你說。我聽著。”“韓將軍的病,其實已經入了膏肓,下官隻是用針灸強行將流走的寒氣逼出,但是那些已經損傷的內臟,無法醫治。下官也百思不得其解,旁人斷不會如此敏感,可能韓將軍體質異於常人。為今之計,隻能是韓將軍再不可深入寒冷之地,也萬不可大喜大悲,否則……”子高沉默不語,空氣仿佛也靜止下來。良久,子高微微一笑,說:“我知道了,多謝鄭太醫告知,這些話,你如實告知其他想要知道的人便可,無需為我隱瞞。”“謝韓將軍體諒,下官去開些方子,再為將軍調理調理。”鄭太醫長籲一口氣,恭敬地說道。“有勞了。”黑暗中,尚未點燭。子高靠在床上,失笑道:“果然,不是自己的身體,總歸脆弱些。離師父說的十四年,隻差一年了呢。”夜幕低垂之時,陳蒨獨自坐在太極殿中,望著隨風徐動的燭火,前塵往事紛至遝來,仿佛黃昏時隨風湧動的塵埃,輕得幾乎沒有半分力氣,卻縈縈繞繞纏到身上,悶住了心肺鼻息,竟生出一種徹骨的惶然無力。剛剛得知消息,子高已經蘇醒,當然,鄭太醫也告知了子高的病情。“朕還差一步,便能對得起這天下,對得起朕當初許下的豪情壯誌。縱然這兒子不是我的,也罷,都是陳家人。隻是那個時候,朕和你,是否還有時間?”七月流火,八月萑葦,九月授衣。轉眼便是這一年的九月,周迪、留異、陳寶應又卷土重來。陳蒨收到奏折後,繼續命昭達都督領兵征討,子高自行請命要去,昭達則要求仲舉一同前往。一來他總歸需要一個幫手,二來,子高絕不可再出征,萬一又出個問題,那該如何是好。可是陳蒨這次並不同意,他以昭達與子高配合默契為由,要求二者出征,並且把仲舉留在身邊。昭達十分不理解,難道陳蒨要置子高的生死於不顧嗎?可是陳蒨並未搭理,隻是要求二人立刻趕往前線。子高卻懂。之前的後宮失火之事,昭達也告訴了子高。子高便知道,沈妙容那樣做,必然有自己的原因,一個女子,怎麼會不為流言蜚語所乾擾呢?何況,縱然如今二人已是漸行漸遠,頗有一彆兩寬,各生歡喜之意,可畢竟,曾有些秘密。所以陳蒨不想讓子高留在都城。另一方麵,仲舉雖然迂腐,但在政事上,尚能與陳頊抗衡。如果陳頊沒有異心,更好,若是有,仲舉還能幫到陳蒨。昭達挑挑眉,酸酸地說:“你對他還真是了解啊。”子高哈哈大笑,戳了戳昭達的腦袋,“你個呆瓜。”不過子高不知道的是,陳蒨還有一層原因:萬一自己駕崩,朝政必定一片混亂,子高絕不可留在這樣危險的地方。而戰場這邊,並不順利。周迪這次仿佛學乖了,再也不守著一座城,而是與昭達打起遊擊戰,率部轉戰於臨川山穀之中。臨川郡百姓更是感激周迪在侯景之亂期間保境安民之德,雖遭昭達部逼供,卻始終沒有人肯提供周迪活動的消息。昭達無計可施,隻能與子高轉而攻打陳寶應和留異的封地,希望能用這樣的方法,吸引周迪與留異之子留忠臣前來救火,聲東擊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