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三年十月末,章昭達以統帥之名,都督四萬大軍前往湓城,共討周迪。經過三年的休養生息,此時的湓州早已不複當年的支離破碎、民不聊生。陳蒨頒布的各種法令和政策,讓這本是魚米之鄉的地方,如今更可稱得上是“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周迪雖在秋季反叛,可陳蒨派兵卻在秋收之後。無論一方割據勢力如何,身為一朝之主,一國之君,百姓的福祉必須首要考慮。可轉眼便打了一個多月,始終不得任何進展,最重要的原因,其實出在了陳軍內部。子高在營帳中烤著火,南方一入冬,簡直冷得發指,何況又是在行軍狀態,即使中帳的材質已經是最好的,但對於這肆虐的寒風,起不到多大保暖作用。“這天,凍死個人,你不來暖暖手麼?”子高哆哆嗦嗦,轉頭對沙盤旁邊的昭達說。昭達微微搖頭,眉眼凝重,麵無笑容,似是有千斤重擔壓在心頭,難以開解。子高歎了口氣,隨即起身,用烤暖了的雙手撫上昭達的臉頰,笑著說:“我的章大將軍,看你的臉都凍紅了,你就算盯破這沙盤也毫無用處啊,過來火盆邊,咱倆一起分析分析吧。”昭達從未像這樣憂心過,不過是因為,若此次戰役不能全身而退、大勝而歸,那麼自己同子高這浪跡天涯的願望,恐怕遙遙無期,無法實現了。他被子高暖烘烘的小手拽著來了火盆邊,喝了子高端來的熱茶,覺得身子的確是暖和了不少,思路也清晰了許多。“已經一個月,依舊沒有進展,與周迪這樣遙遙對望,白白耗費兵力糧草。如今的湓城再也不能圍城,畢竟裡麵是自己的百姓,而且湓城中根本不缺糧食,怕是湓城還沒投降,自己倒已經餓死了。”昭達說罷,又緩緩喝了口熱茶,讓這熱乎的液體順著嗓子、腸子通通透透地將全身的冰冷驅散。“嗯,而且這樣的冬天行軍,將士們也受不了,加之其中不少是曾經侯安都的舊部,亦有與周迪、留異等人有過交集的將軍,咱們自己軍隊內部,也有分化的趨勢。”子高補充道。喝了幾口熱茶,倦意也襲了上來,昭達靠在矮腳凳上,微眯雙眼,話音低沉:“若說這舊部或者故交之流,我倒是有辦法,已給陳蒨上書,建議他赦免所有曾經與這三人有過往來的人,同時,安撫侯安都舊部。我擔心的……哎……”昭達和子高望著爐火熊熊,心中暖意漸盛,倒有些困乏起來。不多久,昭達便沉沉睡去,想來已經幾日沒有睡好。子高取了昭達的大麾為其蓋上,之後又暖了暖,便出了中帳。幾日之後,陳蒨發布詔書,詔書中列舉了周迪、留異、陳寶應的十大罪狀,同時表明“罪惡隻在三人身上,其他人不必過問。”他還下令,為侯安都移墓至忠勇林。所謂忠勇林,向來是忠勇之將身後棲息之地。如今皇上這樣做,不得不說,寬慰了眾多侯安都舊部與後人。有了這樣的保證,陳軍內漸漸安寧團結起來。如今雖解決了內憂的問題,但涉及到衣食之患,卻更棘手。昭達巡視士兵的營帳時,發現營帳中冰冷如窖,寒氣瘮人,士兵的被子也不過薄薄一層,夜裡隻能和衣而眠。再去糧草之處時,更發現麥麩等也已消耗近半,情勢危急起來。“你們快去幫韓將軍抓雞去!”外麵突然衝進來一位士兵,興奮地嚷嚷道。許是不曾料到章將軍竟在自己營帳之中,這會見到,嚇得趕緊行禮,連連認罪。昭達輕輕擺手,示意他起來說話,“你剛說什麼?幫韓將軍抓雞?”士兵點點頭,忍不住笑道:“正是。韓將軍從周圍百姓那裡要來許多的母雞公雞,結果沒有綁好,如今雞到處跑,正張羅著人給抓起來呢。”昭達卻隱隱皺眉,疾步出了帳門,往外一看,屋外果然已是雞飛狗跳。成千之雞,如今正恐慌地打著鳴在陳軍駐守之地狂奔,而幾百名將士也急急忙忙在雪地中追捕這些“獵物”。昭達四處尋找“罪魁禍首”,終於在一隻小小的公雞旁發現了滿頭雞毛、渾身雪漬的子高。昭達黑著臉,一個小擒拿便抓住了小公雞。子高興奮地拍手叫好,衝過來說:“快快,幫我抓這些,還有好多雞呢。”“胡鬨!這樣冷的天,你穿得這麼單薄,還去找百姓要雞,他們過冬又該如何呢?成何體統!”又氣又急又擔心的昭達,低低吼了出來,絲毫沒有平日裡的溫軟流痞,唯剩一副大將之姿。子高瞪了昭達一眼,沒好氣地說:“你覺得我能乾出搶老百姓東西這種事麼?自然是給了他們更多好處的!彆廢話,抓完雞我再告訴……阿嚏!”子高狠狠打了個噴嚏,兩行鼻涕便流了出來。他拿著昭達的衣袍擦了擦鼻子,把昭達推向一邊,準備繼續抓雞行動,卻被人裹上大麾,牢牢抱住。“好了好了,彆鬨了,雞我幫你抓,你現在趕緊回帳中吧,彆凍著。”子高轉頭看去,昭達桃花眼微微眯起,心中突然有些感動。子高咧開嘴笑道:“好吧,我這就回去烤火,這裡交給你啦。”說完吸了吸鼻子,往中帳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大聲叮囑:“一共一千零一隻雞,彆丟了啊。”昭達搖頭輕歎:“來人,傳本將軍口令,今日務必抓完這一千零一隻雞,晚上大家可以吃點好的。”“是!”有了能吃點好的這樣的承諾,哪能有人不賣力。夜幕真正降臨前,所有的雞終於都被抓住了。“將帥,這些雞,要怎麼處理?”一名副將興衝衝地過來詢問,就等著昭達開口,便把這些雞煮了吃了。昭達卻有些犯難,回複說:“本將軍去問問韓將軍的意思,畢竟是他弄來的雞。”來到營帳,卻見子高正靠著爐火閉著眼。昭達躡手躡腳地靠近,準備將子高抱上床鋪,子高卻緩緩睜眼,啞著嗓子問道:“雞都抓完了嗎?”“嗯。”昭達回答。子高聽到之後,掙紮著起身,卻臉色發白歪至昭達懷中。昭達摸了摸子高的額頭,大驚失色:“怎麼這樣燙?來人,傳軍醫!”子高卻拉住昭達,搖搖頭說:“等一下,這些雞不能過夜。我是用廢棄的刀劍、輜重物品與百姓置換而來,他們缺好的鐵器來春耕,而我們缺糧食。”“好好,今天是我錯了,我錯怪你,我們趕緊看大夫好不好?”昭達握著子高的手,哄道。“昭達,你聽我說,先讓將士們四個營帳一組,在營帳中挖洞,尤其是自己的床鋪下。然後在四個營帳包圍的外頭點起火,火下也挖洞,並且將將士們床鋪下的洞與這火下之洞打通。”子高咳嗽了兩聲,昭達心中萬分焦急。如此之地,若是染上風寒,子高向來體質虛弱,這可如何是好。但他也知道,子高一向執著,於是隻能摟著子高,聽他慢慢說完。“然後把這些雞殺了洗乾淨,整隻雞用鬆木包起來,埋在洞裡。等到火滅了,所有的營帳也會跟著暖和,再把雞刨出來,分給將士們吃。”子高說到這裡,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昭達以為他已經說完,便趕緊喚來軍醫,可子高閉著眼睛,虛弱地繼續說:“我還沒說完呢,然後所有的雞骨頭不要扔掉,洗洗乾淨,埋在雪裡,等……咳咳……咳咳……”“好了,不許說話,讓大夫看看。我會讓他們這麼做的,放心。”昭達衝身後的軍醫使使眼色,大夫立馬彎腰,剛準備搭脈問診,昭達又連連止住,輕問道:“手可暖和?彆涼著子高。”老大夫連忙退下,在火爐旁烤了半盞茶時間,又搓了搓手,方才回到子高身旁,正式開始診斷。昭達出帳,將帳門嚴嚴實實關好後,喚來副將,將子高的想法一一轉述。“務必記清楚了,不得有誤!”“末將遵命!”昭達回到中帳,此時大夫已經診斷完畢,剛要行禮,昭達輕斥道:“關鍵時刻,哪這麼多禮數,快說!”老大夫彎了彎腰,稟告說:“韓將軍這病,有些麻煩,由於受不了這濕冷氣候,加之原本氣虛血寒,較之常人更為敏感。又韓將軍出門親自找百姓以物換物,幾方緣由在一起,便高燒不愈。”“需如何治療?送回建康?”昭達一聽麻煩,便更加著急,一張英俊瀟灑的臉,都要皺在一起。“萬萬不可。這一路的顛簸隻會讓病情更加嚴重。”老大夫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沉思後凝重地說道,“為今之計,就是讓這中帳如春日般溫煦。”昭達微微凝眉,猛地轉過頭,吩咐道:“把那個洞挖到中帳下方來,另外,再拿五個火爐,用最好的銀絲炭!”忙活了一晚上後,這中帳已經暖和得讓人後背上布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子高的手也在昭達的手心裡慢慢暖和起來,昭達用熱水不停地擦拭子高的手臂、脖子和臉,正在猶疑要不要幫忙換個衣服時,子高睜開了眼。“怎麼這麼熱啊……”子高啞著嗓子說,還結結實實伸了個懶腰,仿佛睡了一個長長的好覺。“好些了?快,傳軍醫!”昭達難掩欣喜之色。“你去拿個衣服來,渾身黏膩膩的,難受。”子高掙紮著起來,卻覺得眼前發黑,便又躺了下去。昭達壞笑著眨了眨眼睛,說:“你看你這麼虛弱,不如我來幫你換衣服吧。”“滾……”子高有氣無力地翻了個身,懶得理昭達。“稟將帥,軍醫到了。”昭達連忙讓出位置,“好,勞煩大夫給再看看。”“下官儘力。”軍醫把脈後,笑著說:“韓將軍已無大礙,待下官開個方子,好生調理便可。”“多謝大夫。”子高虛弱地說。軍醫點頭,隨後轉頭對昭達說:“將帥,韓將軍需得換身衣裳才好,請將帥隨下官出來。”昭達有些疑惑,但見軍醫對自己使了個眼色,方才明白,立即出了中帳。“可是有什麼不方便在韓將軍麵前說的?”昭達小心翼翼地問道。“正是。剛剛下官的話不過是為了讓韓將軍不要過多思慮,其實韓將軍的寒氣已經深入肺腑,此時的治療不過是減緩病情。若要根治,還得回了都城方可。”軍醫緩緩道。昭達一顆剛落下的心又猛地懸起,“那趕緊送回啊。”說完便要張羅。軍醫眼見平日裡穩重大氣睿智的將帥,此刻竟不得冷靜,莽撞衝動,也略略驚訝,連忙製止說:“將帥莫急,此刻還是天寒地凍之時,需得春暖花開之際才能上路啊!下官瞧這時候,估摸還有一個月,便可以出發了。”“那這一個月?”“下官儘全力力保不惡化!”昭達仰起頭,歎了口氣,閉上眼說:“好,你且去忙吧。本將一個月內,必定拿下這周迪逆賊。”再回到中帳時,子高已經換上一襲青花色束身長袍,許是由於太熱,胸口衣襟微敞,麵龐略布桃色。見昭達進帳,連忙撲過去,昭達卻微微閃避,“我剛從外麵過來,身上有寒氣,等我換個衣裳。”子高噘著嘴,滿臉不屑,“大夫都說我沒什麼問題,乾嗎還這麼緊張。對了,都按照我說的去做了吧?”昭達脫下鎧甲,在火爐旁烤著,“哪敢不聽韓將軍的吩咐?這兩天每到晚上就點起大火,所有營帳都暖了幾分。”子高欣喜不已,一激動又咳嗽了兩下,“雞骨頭呢?晚上讓大家架爐子,把野菜啊土豆啊雞骨頭啊都放進去煮,加些佐料,香得很,也暖和得很!”“你這都哪裡來的鬼點子,那麼多東西一起煮,能好吃麼?”昭達用烤暖和了的手摸了摸子高的額頭,方才笑著說:“退了,挺好。”子高雙眼明亮,仿佛落下了夜空中的星星,“肯定好吃,這個湯,叫高湯,讓大家試試吧。”晚上,營區肉香四溢,滿足的讚歎聲不絕於耳。要不是昭達說韓將軍不得再受風寒,恐怕要被將士們抬出去歡呼一場了。“怎麼樣?我聰明吧?”夜裡,子高裹著棉被,喝著熱茶,邀功說。昭達刮了刮子高的鼻子,微笑著回應:“就你鬼靈精。不過這也不是長期的辦法,還得想辦法釜底抽薪,從根本上對付周迪。”“那你想怎麼辦?”子高問。昭達惡作劇般笑開,“非常時期就得來點非常手段了,來人!哦不,我自己出去吧,彆把寒氣帶了進來。”“你們幾人,喬裝成周迪手下之人,潛入湓城,找幾家農戶下手,把他們家的雞都搶來,並且說是周將軍要他們來孝敬一下。同時,買通幾個人,讓他們務必說,看清對方就是周迪之人。”“另外,你們幾個,去之前韓將軍去過的村落,再以物易物,換些肉禽來,記住,要大方慷慨些。”“還有你們,去抓幾個周迪的兵,跟他們說,若是承認是自己前來偷雞,則不殺了。否則,殺無赦。”“是!”昭達嘴角微微揚起,狠狠地說:“到時候周迪便成了搶奪百姓物品之人,而我們是高價換取,我就不信,失了百姓的支持,還斷不了你的糧草?”另一方麵,昭達急急上書直達天聽,要求速派一萬人前來支援,務必在一個月內完成攻城。不過七日,仲舉便率領大軍前來,二人一部分圍城,一部分直接攻打。一方麵周迪寡不敵眾,另一方麵之前的準備工作起了作用,於半個月後被擊潰,其妻兒被擒拿。周迪隻身投奔晉安陳寶應。陳寶應給予兵馬糧草資助,留異也派其次子留忠臣跟隨周迪。“將帥,下官對領兵作戰不甚了解,但也認為此時應該乘勝追擊,一舉拿下周迪和陳寶應。”仲舉諫言。此時昭達一方麵還生氣於仲舉此前的言行,另一方麵滿心都是子高的病情,哪裡顧得了許多。他冷冷道:“將士們已經辛苦將近三月,也該休整些時日,況且,陳寶應與周迪彙合後,我們應該更加慎重,決不可貿貿然。”隨後,一道軍令,班師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