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安都被擒於王琳老家鄴城,震驚了整個陳朝朝堂,緊接著,王琳揮師東向,前軍直抵湓城。三個時辰後,子高與昭達便到達了蕪湖陳軍駐軍處,此時已日落西山,微微刮起西南風。子高心下一凜,即刻趕往中帳,攤開地圖仔細分析起來。陳軍軍中其他副將原本還想參拜一下兩位新來的統帥,卻隻見章昭達一人在閱兵點將,不由猜疑起來。“恐怕那個油頭粉麵小生,平日裡的功績都是借助他人,如今真的要上戰場了,就躲回營中不敢出來了吧。”一位蓄著絡腮胡子的五大三粗的漢子說。“楚將軍,此話怎講?”漢子翻了個白眼,“本將軍聽說,這位章將軍的確忠勇得很,不過年輕了些。而那位韓將軍,臉比怡紅院的頭牌還好看,腰比水蛇還細上三分,平日裡在軍營中也是與男人們混在一起,但這官職卻蹭蹭地升,要說沒點名堂,本將軍第一個不信!”“末將也聽說這廝生得好看,之前還與咱們臨川郡王有些不清不楚的,總不是,借機上位吧?”“竟有這樣的事?”眾人七嘴八舌,有些話難聽到無法入耳。昭達尚在閱兵,還不知曉,而子高底下的那幫士兵卻氣得不行。彆說是暴脾氣的陳雷,縱然是謙謙有禮的情報收集隊隊長王忠也麵色發赤。若不是礙於軍中規定,不得以下犯上,要不,早就打了上去。“各位將軍在說什麼?”昭達麵露微笑緩緩走來,銀白色的鎧甲在九月金秋的陽光中熠熠發光,但昭達眼中卻露出些森冷的味道。“參見章將軍!”眾人紛紛住嘴,齊齊參拜。“諸位不必客氣,本將與韓將軍臨危受命,一是要救侯將軍出逆賊之手,二是要誅殺王琳逆賊,還江東父老一方安逸。”說罷,昭達掃視四周,繼續道:“既然諸位將軍已經在此與王琳交手三月有餘,哪位可否預測王琳下一步可能的動作?介紹王琳的排兵布陣習慣?說說目前我方可能存在的劣勢?”眾將軍皆是麵麵相覷,一時尚未反應過來。這時眾位將軍中排首第一個,那位喚作楚將軍的站了出來,拱拱手不客氣地說道:“一直以來都是侯將軍讓怎麼打就怎麼打,老子……吾等就是要服從命令,哪裡考慮過這樣許多,章將軍恐怕是在故意為難吾等吧。”昭達輕笑一聲,略略搖頭,卻默不作聲。眾位將軍也心中嘀咕,七上八下。雖說章昭達年紀尚輕,但心思仿佛重得很。“昭達,我有法子了!”脆亮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和緊張,眾人皆倒吸一口氣,好歹昭達也是一軍統帥,居然有人直呼其名,真是大膽。子高抱著地圖便衝了進來,發現屋內十幾人都盯著自己,有些吃驚,突然覺得自己方才是不是說錯了話。他有些訕訕,趕忙衝昭達行了禮,再向各位將軍一一行禮,恭敬道:“諸位將軍有禮了,末將韓子高,剛剛不知各位將軍在與章將軍商討要事,有些放肆,望各位多多包涵。”眾人抬頭,紛紛驚呼。子高巴掌大的小臉上,劍眉入鬢,一雙眸子,朗若明星,膚光勝雪,英挺不凡。墨黑色的長發被簡單束起,身著一身煙栗色長袍,腰間係著一根百草霜色仙花紋帶。不似其他人衣袖寬大,袖口腰身收窄,將玲瓏的身材襯托得完好。楚將軍暗自思忖:“如今大戰膠著之際,皇帝放心交了一萬兵馬,讓章昭達與他共同前來,此人怕是絕不可小看。”“子高,先說說什麼法子吧。”昭達依舊微笑,麵上卻已是一片暖陽。“是,一路前行中,末將已細細觀察周邊,蕪湖地處蘆葦蕩,此時正是夏末秋初,晚上多偏南風。若是東南風,則王琳前進方向為逆風,對我方頗為有利,若是這西南風,則大大不妙了。”子高說道。“嗯,繼續。”昭達點點頭。“這個法子,還需要仰仗各位將軍一起,陪末將演出戲。”兩個時辰後,天色已經開始暗了下來,幾條大船橫在蕪湖蘆葦中,上麵高高飄起“陳”字大旗,隱約中人頭攢動,仿佛大家正在忙著準備今晚的戰事。忽然西南方一陣窸窣,數十條黑色木船緩緩露出,每條船都鼓聲雷動,給這安靜的湖麵更添了一抹肅穆氣息。主船雖低調通黑,但船身飛揚跋扈的黑虎圖,隨風行進時,船身還發出“嗚嗚”的叫聲,如同野豬一般。“這就是王琳的野豬隊,果然名不虛傳。”子高胸有成竹地立於昭達右側,麵露微笑。此刻,昭達麵無表情,他凝視著慢慢駛向自己船隊的王琳大軍,心中默念。突然,號角聲響起,楚將軍站在“陳”字頭的船隊中,下令開始向野豬隊釋放零星的弓箭,此刻西南風大作,陳軍隊的弓箭都被吹回,一陣嘲笑聲從野豬隊傳來。隨後,一個中年將領走出野豬隊的主船,釋放號令後,便有人大喊:“將軍有令,將所有的火箭,射向陳朝船隊!”弓箭手剛剛擺好姿勢,突然聽得身後一陣鼓聲震天,又有十幾條“陳”字旗的船隊駛出,為首的正是章昭達和韓子高!王琳的士兵還未能辨彆發生了何事,便下意識地按照軍令,將所有的弓箭射向此刻身後的船隊。王琳船上有人大呼:“射錯啦!是這邊,不是那邊!”可惜,為時已晚。趁著西南風,所有的火箭最終被吹回王琳自身的船隊,一時間,火光大作,野豬隊一片哀嚎。昭達大吼:“進攻!”楚將軍與子高的艦隊,前後夾擊,王琳戰艦大亂,兵士跳水而死者十而有二三。其餘的都棄船上岸,被陳軍幾乎殺光。這邊,清理戰場後,昭達收到消息——王琳帶領剩餘兵力,已逃往湓城。許久拉鋸戰後的大勝一場,讓陳軍士氣高漲,而身為“幕後功臣”的子高,在軍中的人氣又一次達到鼎盛。軍報送至建康,陳霸先龍顏大悅,直接下令獎賞前線軍士三日酒肉,可不停不休。慶功宴上,楚將軍端著酒,滿臉通紅,一個大老爺們,突然扭捏起來。“是老子……吾有眼不識泰山,還望韓將軍見諒。”子高撲哧一笑,忙回酒道:“末將本就不是什麼泰山啊,此次不過歪打正著,楚將軍見笑了。若不是楚將軍帶領眾位將軍先演的一出好戲,讓王琳軍隊放鬆了警惕,末將的計謀也不一定能行得通。”楚將軍連忙擺手,“韓將軍年紀輕輕,卻智勇雙全,為人又謙遜,實在是讓吾等汗顏。吾等也是粗人,說不得什麼場麵話,這杯酒裡便都是心意,吾先乾為敬!”說罷,仰頭便是一槲酒,子高大笑道:“楚將軍,爽快!末將也乾了!”眾人都紛紛前來敬酒,子高亦是一杯接一杯,酒量淺的他,又開始搖搖晃晃。昭達輕輕搖頭,從主位上走下,攬了子高,對楚將軍說:“韓將軍怕是有些醉了,本將軍帶他下去休息,諸位一定要開懷暢飲。”“哈哈哈,韓將軍還得多練練酒量啊。”“是啊是啊!”昭達攙扶子高出了營帳,再將子高打橫抱起,子高輕斥道:“放我下來,我沒有醉!”“在我懷裡還由得你?我早看出來了。”昭達哧哧笑了。“哈哈,隻是不想和他們喝酒了,我們去看星星吧。”子高笑著說。昭達卻突然望著子高,腳下停了下來,“子高,之前廣陵之時,我有句想說的話;之後在太湖邊暖酒,我也有想說的話;再之後,我說了那些話,都是真心的,可是你卻當作了玩笑話。”“你在說繞口令麼?”子高皺著眉,不明白昭達在說什麼。“繞口令是何物,你又在說些我不懂的詞了。”昭達失笑。“是你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好麼?”子高沒好氣,“快點放我下來,今兒晚上星星這麼多,我們去看星星去,走走走。”說完便掙紮著從昭達懷中下來,衝到馬廄中,牽出若素,朝著水邊而去。昭達望著子高的背影,又無奈又氣憤地說:“第三次了,下一次再不說出口,我章昭達就不是男人!”抬頭望去,星光璀璨。看著夜空,子高心裡說不出的歡悅,在一片萬物寂靜時刻,不再有任何的苦難。“昭達,我記得你曾說,想成為身佩長劍、大馬金刀縱橫江湖的獨行俠客?”“嗯,怕是要等上些年頭了。”昭達躺在草地上,心中卻有些不耐煩,他還在想,自己要怎麼表白呢?雖然子高與陳蒨已經各自表明心跡,可自己總不能還未努力便主動出局吧,想到這裡,昭達歎了口氣。子高以為昭達還在為王琳之事困擾,便說:“王琳的事你莫急,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滅了他。”昭達哭笑不得,又不能反駁,於是粗暴地點點頭,扭過頭去,繼續想自己的小心思。子高心裡則開始擔憂,看來要快些搞定這事,一來能早日回都城,二來也讓昭達少些煩悶。夜裡,子高與昭達慢悠悠地回了營帳,遙遙看見楚將軍正抬頭看著天空。子高有些好奇,讓昭達先回去休息,自己則去打聽一番。“楚將軍,怎麼不在帳中飲酒?”子高脆生生地問道。楚將軍聞聲回頭,嘴角微微揚起,道:“出來吹吹風罷了,韓將軍酒醒得如此快啊。”子高也不躲避,擺擺手說:“末將的確是不勝酒力,但也不想失了清醒,免得打擾到各位的興致。”“韓將軍客氣了,吾有一疑問,還希望韓將軍能代為解答。”“楚將軍如何稱呼自己都無妨,不用拘謹。”“你怎麼知道此地此時多以東南風為主?”楚將軍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子高心想,總不能說地理老師教的,便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起來:“少時習得一些觀星之術罷了。”楚將軍大喜,拍著子高的肩膀笑著說:“噢?那妙得很啊!那還望韓將軍幫忙看看王琳這逆賊的命星,老子與這廝已經糾纏半年多了,真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命星?怎麼,楚將軍也信這些?”子高問。“出門帶兵打仗,有幾個不信的。據說王琳那逆賊,每次打個仗都要算上幾卦呢。”“算卦?”子高突然想起些什麼,拊掌笑道,“多虧了楚將軍,末將知道該如何救出侯將軍了!”“啥?”子高忍不住笑出聲,胸有成竹道:“既然王琳如此信命星,那末將便讓他信而怕,因怕而越信,最終因為又怕又信,必要轉移侯將軍,隻要他讓侯將軍見了天日,我們就有辦法救出來。”是日,子高正在蕪湖市集上瞎晃蕩,雖然沒有昭達的陪伴,但是也不妨礙他的遊樂之心。“哎,你聽說了沒,就前幾天被趕走的那個王琳,他們家出大事了呢。”子高走進一個茶樓,剛坐下便聽見旁邊有人嘀嘀咕咕。子高趕忙湊了個熱鬨,好奇地問道:“這位老鄉,發生什麼大事了啊?”這個中年男子一聽有人對他的消息感興趣,便緩緩喝一口茶,閉眼思量半晌,慢慢吐出話:“我舅兄就是鄴城的,他說啊,王琳的房子,屋脊無故破裂剝落,出來了幾升紅色的蛆,落地後變成血,還在地上蠕動。”子高大驚:“當真有此事?那真是奇了怪了。”中年男子見子高不信,頗有些不高興,嘟囔說:“奇怪是奇怪,還有更厲害的事情呢。有人看到,有龍從他門外的池中躍出,生出雲霧,明明是白天,昏暗得跟傍晚一樣。”旁邊湊熱鬨的人都紛紛咋舌,交頭接耳起來。這時,另一桌的一個道士模樣的人,捋了捋自己的拂塵,用不太大,但是又恰好在座的都能聽見的聲音說:“如今太歲在東南,歲星居於牛鬥的位置,太白已經升高,這些天象可都對本地的軍兵不利啊。看來,這王琳怕是要完啦。”“必須要趕緊被收了啊,當朝陳家君王尚在,豈容得他顛倒黑白,認北胡蠻夷為王!”角落裡突然有一個人義憤填膺起來,身邊的人紛紛叫好,當然也有的人躍躍欲試想要反駁,卻無奈迫於言論,不敢放肆。“聽說他還將侯將軍關在了鄴城,這下有報應了吧?”“就是!逆賊!”子高搖著扇子,嘴角含笑而出。月色溶溶的鄴城,那個巋然不動的黑乎乎的人影周圍,軍旗獵獵,滿地死寂,風吹過之時,才發現那安靜的蘆葦中竟滿地都是人影,他們的銀槍在月華下閃爍著微微的光彩,烏油油的仿佛帶上了光芒。吱吱呀呀的聲音從遠處小道傳來,一小隊人馬,左右護著馬車。這馬車比一般的馬車要高上許多,有經驗的人一看便知道,不過是在牢籠外加了個布簾,偽造成普通馬車。楚將軍早就派人打聽好王琳轉移侯安都的路線。“幸得韓小將軍的妙計,讓這老賊懷疑主戰場不能放在自己老家,那重要的人質也就不能繼續關在這裡,轉移侯將軍也就成了必須的一環。“奶奶的,這逆賊,還兵分三路,給老子來障眼法,笑話,連這點都分不出來,老子還怎麼在陳軍裡混。”待這一小隊人馬進入攻擊範圍後,楚將軍大吼道:“殺!”一百餘人便從蘆葦中忽然而起,殺向這小隊人馬。怎知,剛開戰對方人馬便棄了馬車,四竄逃命。正當楚將軍覺得戰果獲得不費工夫時,子高麾下王忠伸手阻止。“楚將軍,稍安勿躁,屬下擔心有詐。”言畢,左手持弓,右手搭箭,衝著馬車頂部射去,“咻咻咻”,馬車內竟數箭齊發,躲閃不及時的士兵,不幸中箭,好在未有死亡。“奶奶的!這麼奸詐!幸好王忠小兄弟救了我們。”楚將軍心緒未平,抬頭卻看見信號燈,正疑惑,突然王忠說:“這是章將軍有急事,讓咱們回去。”“也罷,各位,隨老子回營吧!”另一邊,昭達總認為王琳不會那麼容易就讓人猜中哪條路才是真正轉移侯安都的路線,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每條線路都派兵阻撓。而自己則去了最有可能的那一條水路——王琳向來靠水,也對水情有獨鐘。果然,侯安都就在水路的這條不起眼的小船上。“侯將軍,多日來受苦了。”昭達跪拜,行了大大的軍禮。侯安都略略做出扶起的姿態,“章將軍,老夫的命都是你救的,何須如此大禮。”侯將軍粗獷厚重的聲音,讓人聽著倍覺心安,卻也感受到層層壓力。昭達起身時,見侯安都麵容憔悴、衣衫單薄,心中頗有不忍,連忙喚人為侯安都披上大麾。侯安都並未推辭,徑直走向一位騎兵處,吩咐道:“這馬先給本將軍騎著,回去另外賞你一匹。”騎兵哪敢不從,連忙下馬,侯安都則抓緊韁繩飛身而上,騎至昭達麵前,低頭說:“章將軍,上馬吧,我們得快些回到營帳,後麵的仗,可不好打。”昭達心中冷笑,果然如陳蒨所說,侯安都向來居功自傲,如今所見,名不虛傳啊。昭達微微頷首,命人牽來小棕。侯安都雙腿緊夾馬背,呼嘯而去,昭達也緊隨其後。“聽說還有個韓將軍也來了,老夫怎麼不見人?”侯安都的話中聽不出情緒,隻冷冷的架子十足。“韓將軍此刻正帶兵圍城,欲讓王琳投降。”昭達回答道。“圍城?王琳這廝絕不會因為圍城而投降的。之前聽說因為這位韓將軍的妙計,重挫王琳野豬艦隊,如今怎麼不打聽打聽王琳的性子就貿貿然圍城呢?”侯安都言語中頗有些不屑,昭達心中則不甚痛快。“那侯將軍認為如何能讓王琳投降呢?”“怎麼?章將軍這是懷疑老夫?”侯安都冷冷道。“末將不敢,隻是韓將軍畢竟年輕,戰場經曆還不足,如今侯將軍已無大礙,這軍中之事,還需仰仗將軍。”昭達說。“老夫分內之事,何來仰仗之說。”侯安都一點也不客氣,昭達即使心中有些不滿,此時也不好發作。可是,有些話,他不得不說。“侯將軍,如今陳朝初立,各方都不安分,吾等從軍之人,任重而道遠,末將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想問便問,無需拐彎抹角。”昭達一隻桃花眼微微眯起,“侯將軍在王琳軍中被困如此之久,是否還對我陳朝忠心耿耿?”侯安都猛地停了下來,回頭怒吼道:“放肆!老夫對皇上絕無二心,章將軍莫不是要陷老夫於不義?”昭達也停下馬,恭敬道:“末將不敢,隻是侯將軍素來忠義,這點無需懷疑,末將隻是想,其他人是否也會如侯將軍一般?”“其他人?誰?”昭達笑道:“侯將軍被困期間都對外麵的情形了若指掌,怎麼會不知道末將在說誰。”“你是說,被囚於北齊的皇子陳昌和皇親陳頊?”侯安都微微皺眉。“正是。”侯安都轉過身,徐徐向前,許久,沉聲道:“老夫忠於陳朝與皇上,若是未來有任何企圖叛逆二者之人,都是老夫的敵人。”昭達剛要回應,侯安都卻接著說:“這個回答,臨川郡王還滿意吧?”昭達背後一寒,不知說些什麼。侯安都卻猛地策馬揚鞭,飛速趕往營地。昭達雖心中暫時還摸不透侯安都的想法,但也不敢耽誤,迅速緊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