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霸先棄了江陵，匆忙趕至建康，再廢了蕭方智，建立了陳朝。所有陳氏後人，哪裡曾想到，庶民出生的他們，有朝一日搖身一變，竟成了皇親國戚。無論外界如何評論，新朝也在搖搖晃晃中成長起來了。“陳蒨陳大人，以後可是皇室一族了，吾等可不能再放肆。”昭達笑嘻嘻地提了兩壺酒來到子高房中，他知道在這裡肯定能找到陳蒨。陳蒨眉眼微微一沉，“叔父此次過於著急了，國家百廢待興，還未能修生養息，一旦建立新朝，勢必引來更多的戰事；再者，突然成立新朝，讓外麵討伐逆賊的將軍們會變得師出無名。”“可他已經老了，此時若再不稱王，怕是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子高淡淡地說，“清歌不歇吹徹高台，折枝粉黛綻詩三百，積帳飾晴雕弓懶開，良宵清光此夜難再。”子高悠悠吟到。陳蒨凝眸半晌，沉歎一口氣，接了上來：“穿山過水拂麵而來，零落成泥常開不敗，日出消融簷上落白，咫尺天涯千秋萬載。”子高歪著頭說：“不知道以後我們三人這樣喝酒的日子還有沒有。”昭達長長吐出一口氣說：“我們不再需要隱忍作戲，陳蒨，你該做點什麼了吧。”陳蒨又喝了一口酒，“還早，我們先回吳興。”他知道滔天的富貴榮華後麵，是深不可測的陷阱，自己在這個特殊時刻，必須比以前更加謹慎。陳蒨等人剛至吳興時，便早早看到百姓夾道歡迎，沈妙容更是把陳府裝點得煥然一新。更讓人驚訝的是，陳家少爺已經在咿呀學語了。“官人，你……回來了。”大半年未見，書信也不曾有幾封，沈妙容看著自己的夫君，有些局促不安。“嗯，仲舉呢？”陳蒨並未接過沈妙容懷中正咯咯笑的兒子，而是直接拉了子高進院子。“下官在這裡。”仲舉此時竟換上了一套綠色官服，烏紗帽端正戴在頭上。見陳蒨走近，立刻跪倒在地，長拜三叩。陳蒨眉心微皺，抬抬手說：“無須如此大禮，快請起吧。”仲舉再次叩拜後，方才徐徐起身。隨後恭敬地說道：“下官未提前得知陳大人回府，未能提前迎接，請陳大人恕罪。”“路邊那些百姓都是你安排的？”陳蒨冷冷地問道。仲舉點頭。“如果這都叫未能提前迎接，那你打算怎麼個迎接法？”昭達輕哧笑道。仲舉有些窘迫，陳蒨擺擺手，“關鍵時刻怎可如此張揚？簡直是胡鬨！仲舉以後決不可如此！”“是是，下官知道了，知道了，請大人息怒。”因著陳蒨這句話，後麵所有的歡迎活動全部被取消，眾人隻是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冬去春來，建康的聖旨一道道飛奔而來，散布天下。“封陳昌為始興王，追封陳曇朗為南康王。”“封陳蒨為臨川郡王，拜官侍中、安東將軍，三日後，入都戍衛，負責一概軍戎儲備。”“封章昭達為通直散騎常侍，韓子高為散騎侍郎。”可是，春天的暖意絲毫沒有溫暖這個新建立的朝代。王琳從北齊手裡要來人質蕭莊，立蕭莊為帝，自立中央。而王琳的北邊，正是當年背叛蕭繹的弟弟，蕭詧的西梁，此時正受北周轄製。三國並立在中國的江南，一直不得統一。多年後，陳蒨、子高和昭達共同回憶這件事時，也皆是無言，“江東裂土分王三百載，始與中國合。”而對侯安都而言，這卻是哭笑不得的災難。逆賊未平，自己反倒改朝換代，討賊討賊自己反倒成了“賊”，侯安都無奈，隨即軍中易幟——“梁”字旗緩緩降下，“陳”字旗升了起來。隨即，逆賊王琳下令發起總攻，相持許久的兩軍終於在沌口進行合戰，結果陳軍大敗，侯安都等陳軍將領全部被擒，成了階下囚。這一事件震驚了整個陳朝朝堂，緊接著，王琳揮師東向，前軍到達了湓城。雙方進入拉鋸戰之後，整個江南在侯景之亂後，繼續遭受戰火之亂。陳蒨一方麵領旨準備前往建康，入都戍衛，負責一概軍戎儲備，另一方麵也開始準備露出鋒芒。畢竟，在最風口浪尖的時候，他選擇回到遠離權力中心的吳興，直到得到陳霸先的聖旨，才入宮請安，已經在一定程度上為他贏得了陳霸先的信任。再加上之前“耽於男子美色”，更是讓陳霸先認為這個侄子十分安全。而這正是陳蒨的機會。“臨川郡王陳蒨，臣章昭達，臣韓子高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陳蒨身著玄色郡王服，叩倒在太極殿內，身旁文武百官卻為子高而側目，沒想到居然有如此容貌的男子。“平身。”陳霸先的聲音渾厚穩重，隱隱便透露出王者之氣。“謝主隆恩。”陳蒨徐徐起身，“這位就是當時冒死來江陵報信的韓侍郎吧？抬起頭讓朕看看。”子高此刻感覺自己像是在青樓被客人挑選的妓女，可他不敢違背皇命，隻得緩緩抬起頭，雙眼恭敬卻平靜地看著陳霸先。陳蒨的叔父，當今皇上，額頭隆起，手長過膝，頗有帝王之相，但鼻梁較短，難以長壽。“不卑不亢，很好。”陳霸先麵露威嚴，兼帶微笑，子高卻深覺這位皇上雙眼中略有殺氣，頓時有些心驚，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幸得陳蒨眼疾手快，用手摟住子高的腰，將其扶穩。“皇上，子高初見龍顏，想必有些緊張，望皇上贖罪。”昭達在建康一戰中與侯安都裡應外合，陳霸先對他有些印象。但這句解釋並未得到陳霸先的回應。良久，天子方才露出笑容，淡淡地說：“無妨，早就聽聞陳蒨麾下有三寶，章昭達騎射了得，韓子高領兵有道，到仲舉則強於軍情收集，如今來了兩寶，朕倒是想看看寶貝在哪裡。”陳蒨大駭，忙回應道：“回皇上，這不過都是坊間謠傳，臣的這幾個屬下都是極其普通之人，並非外界所說那般。”“哦？”陳霸先掃視殿中的三位青年才俊，“如今王琳正在反叛，但還有很多人也不安分，陳蒨能否給朕分析分析？”子高心中也略略一驚，如果回答得頭頭是道，勢必會讓皇帝起疑，但若裝傻充愣，又會讓皇帝大失所望，陳蒨會怎麼做呢？陳蒨恭敬拜倒，平靜地回答道：“臣此前在剿滅杜龕逆賊時，由於備戰需要，對當前局勢略有分析。當今天下，除了王琳之外，其他能夠產生一定威脅，並且有可能會有反心的，無外乎三波勢力。”陳霸先點點頭，示意陳蒨繼續說。“東陽留異、建安陳寶應、臨川周迪，這幾人一直對我陳朝叛降不定，在如今百廢待興的局勢下，微臣認為，應該儘量施以懷柔籠絡之策。”“怎麼個懷柔籠絡法？”“這個……臣認為，多些封賞賞賜便可，這幾人應該都是貪戀錢財之人。”陳蒨說。陳霸先笑著搖搖頭，“皇侄，你這便分析得不對了，的確是要懷柔籠絡之策，可這留異向來不是貪財之徒，他要的是名和權。而周迪更不是這樣的人，此人是個猛將，心思也簡單，隻需不觸碰到他的根本利益即可。”陳蒨恍然，連連自歎不如：“吾皇英明，識人用人，乃世間一絕。”陳霸先哈哈一笑，“好了，不用拍馬屁了，今晚來宮中與朕一同用膳，先退下吧。”“臣等告退。”回到宮內臨時住所，子高方才緩過神來，方才若是說錯一句話，可能什麼都完了。“留異、陳寶應以及周迪，都是什麼人？”子高問。陳蒨已去赴宴，房中隻有昭達與子高。昭達攤開地圖，喚來子高，說：“東陽留異在這裡，侯景之亂時，這奸賊便是東陽太守，留異背叛當時自己的盟友，與侯景結盟。侯景之亂平定後，梁元帝因為他手上的兵力，繼續讓他做東陽太守，如今他擁有一郡之權，故威福在身。”“看來不是什麼好鳥。那陳寶應呢？”“陳寶應是留異女婿，你就知道他們的關係了。至於周迪，其實周迪的確是個漢子，在平定侯景之亂中立下大功，為人質樸，輕財好施，常周濟士卒和窮苦百姓，但他對於自己的封地過於謹慎，有可能會成為一方諸侯，還是要小心。”昭達解釋說。“且看皇上如何處理吧，此時就算不考慮未來之事，就王琳反叛一事，就不適宜再樹敵了，先安撫為主才是上策。”子高說。昭達輕歎道：“這天下什麼時候才能太平呢？”回頭時，卻發現子高神色略有隱憂，喃喃自語：“不知道皇上會與陳蒨說些什麼呢？恐怕，多半與我有關吧。”三日之後，三道聖旨送往三地。“將豐安公主下嫁給留異之子留貞臣，並封留異為平北將軍、南徐州刺史。”“授陳寶應持節散騎常侍、閩州刺史。”“授周迪散騎常侍、衡州刺史。”同時，陳霸先任命昭達為左衛將軍，子高為左遊擊將軍，二人帶領一萬精兵，前往沌口，伺機將侯安都救出，再一舉剿滅王琳，而陳蒨繼續留在建康，負責整個皇朝的安危，這大約是皇帝最大的信任了。“我便料到，皇帝一定會分開你與子高。”昭達與陳蒨在禦花園中漫步，此時子高正在校場點兵，“但這次，連侯將軍都敗了，我們也不知會是如何結果。”“那日晚膳之時，皇上話裡有話，他不缺精乾的將軍，如若子高影響皇室聲譽，誰也保不了他。”陳蒨摘了一朵茉莉花，放在鼻尖輕輕嗅，“子高素來喜歡這樣清淡的花。”“我在戰場自會護好子高，你自己在建康也要多注意，風雨飄搖之際，沒有哪裡安全。”昭達憂心忡忡地說。陳蒨此刻突然沉默，停下不走。他深深看著昭達，說出一句讓昭達無比震驚但又在情理之中的話。“子高是我唯一愛過的人，但我也知道你對他的感情，我二人便來一個君子協定吧。若是一人有任何不測，另一個人無論如何，拚儘全力也要照顧好子高，如何？”“那如果我三人都安然無恙，你可想過未來如何處理這段感情？”昭達問。這句話攪動陳蒨的心中千千結，他一直不想麵對這個問題。他微微一怔，深邃的丹鳳眼中似有無儘情思湧過，迷亂如浮絮。“我懂你的意思，如若未來我登上皇位，子高我自會妥善安排，至少，能讓他追隨自己的心。”陳蒨抬起頭，天邊墨雲依舊，唯有幾隻昏鴉，啊啊地振翅飛走了。“我的襪子哪裡去了？陳蒨給我放哪裡了？”子高在房中自言自語，身後飄來低緩的男音：“在你櫥櫃右側第五個格子裡，笨蛋。”子高欣喜地轉過身去，巨大的餘暉將屋外一切都籠罩其下，染上一抹金紫色的暗光，這抹暗光披在陳蒨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剪影，淡漠又眩目，又像是灑落滿天金色的碎屑，叫人覺得溫暖。“你回來了。”子高笑得閒定安寧，絲毫不像即將上戰場的人。“過來。”陳蒨衝子高招招手，子高便自然地走過去，“讓我抱抱。”陳蒨緊緊抱住眼前這個人，聲音有些恍惚。“唔……太緊了。”子高抱怨說，“出什麼事了麼？”“沒什麼，隻是感覺很久都會抱不到你。”陳蒨將下巴靠在子高肩膀上，閉上眼，貪婪的吮吸著子高身上散發出的香味。“傻瓜，不過出去打個仗，還有昭達罩著我呢，他那個身手，怎麼可能讓彆人傷了我。”子高輕輕拍著陳蒨的背。“嗯，快些回來。”陳蒨低低說。“好。”“一言為定？”陳蒨試探著說。子高點點頭。日色漸漸黯淡下去，被金色的雲朵染成淺淺的微紅，一朵朵飄在空中，美好卻又飄搖不定。若是知道這一仗後三人的情形，恐怕陳蒨怎麼也不肯放開子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