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心事明了(1 / 1)

三月花期至 王周五 2873 字 4天前

血,到處都是鮮紅的血,順著樹藤蜿蜒而下,仿佛一條條吐著信子的紅色毒蛇,漸漸纏繞至陳蒨的身上。陳蒨不能鬆手,下方就是萬丈深淵,那裡是無法看透的無窮黑暗。可是所有的兵力都已經消耗殆儘。叔父,陳蒨最終是無能,不僅無法為你守住建康,反而要命喪此地,實在是心有不甘,無顏麵見九泉之下的陳家列祖列宗。陳蒨在絕望之際,腦子裡隻有那張熟悉的臉。怕是在建康城下見到時,他便已有了心思,可是自己的自負傷害了他一次又一次。他不怪子高推開自己,的確,自己能給他什麼呢?陳蒨心想,自己從來不懂什麼是愛一個人,妙容不過是叔父做主的一樁婚事,而隻有當子高出現時,他的心會莫名亂了節拍。陳蒨已經聽到藤條扯裂的嘶啞聲,他想在被黑暗吞噬之前,再看一眼這昏暗的天空,便抬起頭來,卻在這時,看到了那張臉,那張他在瀕死之際縈繞不去的臉。陳蒨定在當場,淡淡望著子高,他滿臉驚恐,緊張又不安。“抓住我。”子高吼道。陳蒨木木地伸出空著的右手,但在抓住子高的手一刹那,藤條斷裂,他緊緊閉上眼,準備迎接他的結局,卻發現自己的生命正被那隻白玉般細細的胳膊執著地拯救著。子高咬著嘴唇死死拉著陳蒨,任憑帶刺的藤條已經紮破他的皮膚,連那張最為世人所愛的蘭芝玉樹的臉也傷痕累累。陳蒨絕望地說:“放開我,你還能活!”“怎麼?不許我再當一次英雄嗎?”子高咧開嘴笑道,突然有兩三名杜卒找到子高,對著子高的後背便是一頓猛紮……陳蒨猛地睜開眼,直直坐起,急促呼吸,驚魂未定,渾身已經濕透。自從建康之戰結束後,他與昭達便快馬加鞭趕回江陵,匆匆參拜年幼的皇帝和叔父後,未耽擱一刻便趕來看望子高。可惜,子高一直未醒。據照料的下人說:“韓校尉當日趕至時,軍醫說已經沒有了氣息,全憑意誌支撐,也是個奇跡。當時侯將軍看到韓校尉腰間的玉佩,方才知道可能是將軍您有難。”“那韓校尉如今呢?”陳蒨極力壓製發抖的聲音,小心問道。“偶爾會突然驚醒,但軍醫說不過是夢魘,驚醒後還未說話便會繼續沉沉睡去,反反複複,已有七日有餘,怕是……會得失心瘋。”伺候的下人歎了口氣,告退了。陳蒨從未這般無力,哪怕是石頭城內,麵對數倍於自己的敵人,也從未有過無可奈何。他緩緩走近子高,輕輕拂開子高額前的碎發,看著如紙般慘白的子高的臉,一圈圈緊緊包紮的繃帶,把子高裹成了一個大蠶蛹。陳蒨閉上眼,兩行淚順著臉頰而下。自母親過世後,這還是他第一次哭,為了這個三番四次為自己出生入死的男人,他心內所有的軟弱都釋放出來。“我就這麼把自己的軟肋放了出去,哈……嗬……”陳蒨睜開眼,擦去墜落在子高臉上的淚水,“你來了。”昭達早已到了門口,屋內又是一人躺一人坐,與那日慶功宴上如出一轍。可是此刻,子高卻生死未卜。他突然有些後悔,若當時不管不顧,讓他去了會稽,不走這從軍之路,會不會就沒有今日之事?“嗯,聽說你要求宣太醫,被陳老將軍罵了回來?”昭達說。陳蒨深吸一口氣說:“太醫隻為重臣及皇室看病,叔父不許。可若是沒有子高,哪來的重臣和皇室!簡直可笑!”“你對我說無妨,彆被旁人聽了去,這裡不比吳興。”昭達走近為子高蓋好被子後,淡淡地說。“傷子高者,便是我陳蒨的敵人,哪怕是親近之人,我也不會放過。”陳蒨惡狠狠地說,眸子裡透出的全是恨意與不滿。“我上次見你這樣,還是大夫人去世之時呢。嗬!陳蒨啊陳蒨。”昭達低下頭苦笑,“你知道嗎?我有多想帶著子高遠走高飛,再不必受這亂世煩擾,可是想了想,又能躲到哪裡去?”“那何不讓我們來結束這亂世呢?”陳蒨嘴角噙著一絲詭異的笑容,似陰霾中霧蒙蒙的太陽。此時有人稟報:“報,外頭有一瘋瘋癲癲的老和尚,說自己能救韓大人,還說隻要二位大人見了此物,必會相信他。”說完,呈上一個錦囊,陳蒨大為吃驚,抓過錦囊便說:“昭達,這是不是跟子高那個當寶貝一樣的錦囊一般模樣?”昭達細細打量,點點頭。“快請!”其實這和尚未曾多瘋,不過是衣衫有些襤褸,但麵容極是紅潤,腳步聲聲聲擲地,氣質非凡,有如仙家一般。“這位大師,為何會有這個錦囊?”陳蒨急急問道。“哈哈,為何老衲會有?你得問問這躺著的孩子,為何他會有老衲的錦囊。”老和尚捋了捋發白的胡須,將左手食指、中指輕輕搭在子高的脈搏上,閉上眼許久方才放開,歎了口氣。“怎麼?大師,子高如何?”陳蒨與昭達齊齊問道。老和尚上下打量二人,笑著說:“果然如此,老衲本在四方遊曆,並且與這孩子許下十四年之約,可近日我發現,這孩子的命星提前昏暗,連帶著身旁另一顆星也有危險,方才匆忙趕來。”陳蒨、昭達對星宿都未有過研究,此刻並不太懂老和尚話中含義,皆是麵麵相覷。老和尚見狀,說:“無妨,阿蠻隻是魂魄遊離出去,老衲幫他收收魂便好。你們二位,哪一位是陳蒨陳大人?”“在下便是,請問大師有何指教?”陳蒨答。“你留下,其他人出去吧。”老和尚說。昭達微微皺眉,他總有些放心不下,也不知為何老和尚隻讓陳蒨一人留下,難道需要陳蒨做些什麼不成?他尚未多想,便看到陳蒨的眼色,無奈帶上房門,門外靜候。“陳大人,老衲這番與你說,你要聽好。若要救阿蠻,隻能以命換命,由兩人分擔一人的性命,方可成功。而且,此法極為凶險,老衲也隻能聽天由命,無能保證萬無一失。”老和尚嚴肅地說。“一定需要在下嗎?”陳蒨問。老和尚挑挑眉,問道:“怎麼?陳大人不願意?”陳蒨輕笑道:“彆說是兩人分擔一人性命,即使是把我這命給了他又有何妨。我隻是想要一個解釋。”老和尚滿意地點點頭,說:“天機不可泄露,若你相信老衲,便躺在阿蠻身邊吧。”當門打開時,陳蒨麵無血色地把老和尚送了出來,深深鞠躬說:“謝大師,十年之後,我必親自帶子高前去赴約。”老和尚卻並未回禮,而是大笑著出門去,邊走邊說:“十年之約,十年之約啊。”“子高如何?你又為何臉色如此?”昭達問。陳蒨嘴角隱隱泛出一絲笑意,輕輕回答道:“子高無妨,不過昭達,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什麼意思?”陳蒨轉過頭,平靜地說:“收拾這大好河山,隻能靠你我四人了。”陳蒨日日抱了子高一起睡,親自為子高擦拭身子,喂水喂粥,哪怕子高一點都喝不進去,陳蒨隻是在想,或許子高多少能吃一點呢,也許就能好得快一些。可惜,三天了,子高絲毫沒有清醒的跡象。陳蒨終日飲酒,滿心的酸楚和悔恨,但老和尚的話,又讓陳蒨不能懷疑。那日,陳蒨想起子高喜歡吃蘋果,便開始為子高削蘋果。雖然知道子高不會起來吃,但是仿佛,隻是在做著他喜歡的事情,他就會醒來。陳蒨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情,手法非常生疏,而刀子鋒利,一下子就割破了他的手。陳蒨吃痛地喊了一聲,趕緊準備喊人來幫自己包紮,卻擔心吵醒剛剛安靜下來的子高,隻能躡手躡腳地站起來,自己翻箱倒櫃地找紗布。傷口不大,卻有些深。腥紅的血液慢慢滲出,陳蒨不得已含在了嘴裡。此時,突然有人從身後環住了自己的腰,將臉靠在自己的背上。陳蒨渾身發抖,他抑製住自己內心的狂喜,緩緩低頭看了環著自己的那雙手,小小的,軟軟的。他想要轉身去,卻被子高死死扣住腰身,無法轉動,隻能保持這個姿勢。縱然心中驚濤駭浪,陳蒨也隻是用自己的手覆蓋上身前的那雙手,兩人皆是無言,就這麼安靜地站著。“你醒了?”陳蒨淡淡地說。緊貼後背的腦袋輕輕點了點。“好些了麼?”陳蒨繼續問。後麵的小腦袋繼續點著。陳蒨此時隻覺得自己的那顆心終於落地,嘴角不禁含上了溫煦清湛的愉悅。“躺了這麼幾天,可做了什麼好夢?”陳蒨緩緩轉過身,摟了子高在懷中。懷中的人兒先搖搖頭,又點點頭,後來索性哭了出來,邊哭邊捶打陳蒨。這下把陳蒨嚇了一跳,他趕緊放開子高,輕柔地擦去淚水,哄著問:“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沒有,我隻是……隻是想到,假如我死了,連真心話都未曾對你說過,豈不可惜。”子高抽泣著,陳蒨卻笑了。“哦?什麼真心話呢?”陳蒨忍住笑,嘴角卻上揚。子高蒼白的臉上突然多了幾朵紅暈,他抽泣了幾聲,抱住陳蒨說:“我……”“我愛你。”陳蒨卻打斷子高的話,笑著撫上子高的臉,“表白的話,讓我來。可能很早,可能早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我的眼神便再也離不開你。”“可是你……”“可是我卻一直如此冷淡對你?”陳蒨微微一笑,嘴角溫軟,“我隻是害怕。我隻敢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偷偷關注你,一旦到了明處,我便依舊是那個冷麵將軍;我以自己煩擾蟬聲為由頭,讓陳忠粘了鳴蟬,隻為讓你睡個好覺;當我知道你要跟陳頊去京口時,我恨不得抱住你,讓你再不能離開我,可是我卻要裝出大度的模樣;當你決定以身犯險,要為我……”子高用手輕輕捂住陳蒨的嘴,流著淚笑著說:“好酸,雞皮疙瘩都掉了。”“雞皮疙瘩是什麼?”陳蒨問。子高有些犯難,皺著眉正思量,卻被一個深吻襲下。直到子高快窒息,陳蒨方才戀戀不舍地放開。昭達聽聞子高已醒的消息,連忙以身子抱恙為由,拒絕了陳霸先的宣詔。急急趕來時,眼前這一幕又讓他明白,晚了一步,便是一生。他啞然失笑,漸漸退出房間。陳蒨,也罷,子高便交由你,這後麵的戲,我幫你做足。不久之後,江陵坊間便謠言四起。陳霸先曾經引以為傲的侄子陳蒨,有龍陽之癖,成日裡隻惦念著麾下的男寵。而他最得力的乾將章昭達,不過是個喜歡尋花問柳的浪蕩公子,不過來江陵一個月,已經豢養了整院的樂姬。“外麵那樣說你,你不介意麼?”子高在陳蒨腿上醒來,雖然整個人清醒了,卻十分虛弱,陳蒨便依舊日夜不離地守候。“有一點介意。”陳蒨假裝皺眉。子高神色暗淡下來,“嗯,我知道還是會介意的……”“傻瓜,我是介意他們居然把你傳得那樣好看,萬一有人來跟我搶怎麼辦?”陳蒨哈哈大笑,輕輕吻住子高的嘴。子高則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問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謠言?”陳蒨扶起子高,起身為子高端茶,淡淡地說:“你走之前說的,讓我對這天下負責,那我不就得做點事情麼。”“我不太明白。”子高接過茶,溫溫涼涼,口感正好,一飲而光。“叔父不過是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天下遲早是他的,若我此時不收斂鋒芒,叔父定會為了他的兒子陳曇朗想辦法除去我。”陳蒨說。“可是,他是你叔父!”子高說。陳蒨神色一涼,冷冷笑道:“陳府從無情意可言。”說完,陳蒨突然又咳嗽起來,子高連忙掙紮著起身,拉過陳蒨的手一看,果然又有血,與沈妙容產子當天的情形一樣。“你到底怎麼了?那次大夫開的藥可吃完了?趕緊再請大夫來看看?”子高著急得緊緊攥住陳蒨的衣袖,陳蒨眼中波光一片,俯身便吻下,子高從嘴中隱隱感受到一絲血氣。他趕緊推開陳蒨,生氣地說:“我讓你看大夫啊,快去啊!難道在建康受了傷?”陳蒨笑眯眯地摟著子高說:“好好好,我馬上去請太醫,乖乖吃藥,好不好?”子高點點頭,兩頰緋紅一片。可朝廷卻從不安穩,當時北齊攻占江陵,雖然此時陳霸先已經集重兵將北齊打了個落花流水,可是陳霸先卻被梁朝的“肱骨之臣”們攔了下來。幾個老眼昏花的大臣哭哭啼啼,非要陳霸先主動與北齊議和,不可再繼續讓戰火蔓延。陳霸先氣得恨不得殺了這群老頭子,奈何現在還沒有到自立門戶之時,陳霸氣隻得先服輸。既然是議和,必定要獻出誠意,北齊高洋一封書信而至,上麵隻有一句話:“汝子陳曇朗。”這頓時讓陳霸先陷入兩難之地。這時,這群老頭子又開始發揮自己的優勢,大談為國儘忠,頗有陳霸先不把自己兒子送出去就和叛國一般。“你叔父一定會送陳曇朗去北齊為人質的,而且,陳曇朗九死一生。”子高披著衣服,站在庭院裡逗著陳蒨剛剛買來的鳥,嘰嘰喳喳,倒是讓這個空蕩蕩的院子生氣了不少。陳蒨微微一笑:“所以,於我可能是一件好事?”“你叔父的野心,你必然比我更清楚。沒有了兒子,你也無需再韜光養晦了,也彆讓昭達夜夜睡在青樓了,讓他來見我。”子高無聲地微笑,似照上清霜的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時節帶著薔薇暗香的風,暖而輕地起落。陳蒨看得有些出神,半晌沒搭上話,隻顧癡癡看著,最終情不自禁地從後環住子高,酥酥軟軟的聲音從子高耳後傳出:“嗯,你說的我都明白。”七日後,陳曇朗送至北齊,奈何北齊高洋吸食過多的五石散,直接下令斬殺了陳曇朗,這一下激怒了陳霸先,那些老頭再也沒有理由阻攔這一切,整個北齊五萬大軍全軍覆沒。陳霸先被加封為丞相、錄尚書事、揚州牧、義興公。“你傻笑什麼呢?”昭達一動不動地看著子高。子高吃著東西笑道:“我隻是在想,你的名聲終於能配上你這張臉了。”昭達翻了個白眼,說:“還不是為了你家陳蒨,不然我哪看得上那群庸脂俗粉?”子高輕咳道:“你……好好說話……”昭達轉過頭,仿佛看著天上飄動的雲彩,似有若無地問道:“子高,我喜歡你很久了。如果我比陳蒨早一些遇見你,你會不會喜歡我?”子高微微一愣,立即窘迫起來。他沒有想到,昭達居然對自己有這樣的心思。他剛想說話,卻看到昭達狡黠一笑,“怎麼?我最近為了顯得自己更多情些,給無數姑娘表白,表情感情還到位吧?”子高大笑著把手中的吃的朝昭達砸去,罵道:“好你個昭達,居然拿我開玩笑!”昭達則笑嘻嘻地接住子高扔過來的東西,繼續吃起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剛剛趕走北齊軍隊,王琳又開始契而不舍地攻打沌口。“王琳?這個名字我好像聽過。”子高趴在桌子上無神地看著外頭,覺得世間真是多紛擾。“嗯,王琳這個人可不簡單。與杜龕一樣,追隨王僧辯,軍功甚至高於杜龕,可此人向多方稱臣,實在不是個忠心的臣子。奇就奇在,雖然早已流亡北齊多年,但百姓對他極為愛戴,在軍中威信也甚高。”陳蒨則幫子高收拾床鋪,子高看著清爽乾淨,但房間內一片混亂,這讓有些潔癖的陳蒨無法忍受。“那這次你叔父,豈不是又該著急了?”子高轉過頭,看著陳蒨為自己忙前忙後,嘴角微微揚起。“有侯將軍在,隻要不出意外,向來沒有什麼贏不了的仗。”子高突然想起什麼事,問道:“侯老將軍是個怎麼樣的人呢?”“侯將軍年輕時就博學多才,精通武藝,侯景作亂之時,帶自己的三千兵力歸附叔父,從此便屢立戰功,成為叔父得力的左右手。”陳蒨歎了口氣,“我說你能不能稍微收拾收拾,這麼亂七八糟。你看看這裡也是書,那裡也是,我找人給你弄個書架來可好?”子高忍俊不禁,突然跑過去從後麵環住陳蒨,將頭埋進陳蒨的背中。陳蒨又驚又喜,但卻不敢動,隻是輕輕握住子高的一雙小手,問道:“嗯?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子高搖搖頭,悶哼著說:“隻是覺得你好囉嗦啊。”“……”次日,陳霸先便替皇帝下了一道聖旨,命侯安都前往沌口,而自己也同時趁機剿滅王琳。原本這不是特彆難的事情,可正當兩方打得難解難分之時,突然發生了一件讓侯安都措手不及的事情——陳霸先廢了蕭方智,建立了陳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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