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蒨趁著杜軍尚未展開攻擊，回到房中稍事休息。他已經三日三夜未曾合眼，隻求儘快做好所有布防工作。“如今我算是理解昭達當日的絕望了，隻是不知能否見到你呢？”陳蒨喃喃著，緊皺眉頭，嘴角卻露出無奈的微笑，沉沉入睡。“噓，不要吵醒陳將軍，你們現在先帶我去查看糧草及所有的安全布防。”一個熟悉堅定卻又溫軟的聲音響起，陳蒨刹時驚醒。“是，韓校尉，請隨末將這邊來。”“難道？”陳蒨從床上猛地坐起，顧不上穿鞋，光著腳便咚咚咚衝向房門。“哐”的打開一看，子高與自己的副將陳和正躬著身子準備躡手躡腳地離開，如今看到陳蒨出現，二人均是嚇得往後退了兩步。“嗬嗬，吵……吵到陳將軍了，末將甘願受……”子高乾笑兩聲，正欲行禮，突然被一隻大手拽入房間。“砰”，房間門再次關上。陳和有些困惑，想了想還是鼓起勇氣對著房間問了一句：“韓校尉，咱們還看不看布防了？”許久未有任何回應，陳和想要再問一遍時，聽見子高“哎喲”一聲痛呼，便嚇得立刻退下。“你來乾什麼？”屋內未點燈，但子高清楚地知道陳蒨的臉就在自己一拳之外，噴出的是灼熱的怒火，可能是對自己玩忽職守不滿吧。“我……下官不放心陳大人……陳大人放心，吳興下官和仲舉已經安排妥當，不會有大問題。”子高慌忙解釋，但是陳蒨緊緊抓住自己胳膊的雙手絲毫沒有減輕力量。“你不放心我？”屋外月光不再被烏雲遮擋，慢慢透出光亮，月色下的陳蒨，一雙丹鳳眼微微眯起，臉上竟絲毫瞧不見生氣的模樣。“唔，下官得到消息，杜龕秘密集結五萬大軍，準備奪取建康城。”子高支支吾吾起來，臉燙得嚇人，也不知是因這炎熱的暑氣，還是陳蒨不斷噴出的呼吸。“所以你便單槍匹馬趕來這樣危險的地方？”陳蒨略略提高聲調，臉色竟然也冷了下來。“下官不敢將吳興的安危視作兒戲，所以未曾帶走一兵一卒！”子高剛說完，便被摟入懷中。“大人……”子高囁嚅道。“讓我抱一下，彆動。”陳蒨歎了一口氣，緊緊擁住懷中的人。陳蒨突然有些嫉妒昭達，他並非不知道昭達對子高的心思，當日那樣驚心動魄之時，子高的突然出現所帶來的狂喜，原來是這種感受。可是，陳蒨立馬清醒過來，他此次恐怕無法護子高周全。“你一會吃了飯，我派人送你回去。”陳蒨輕輕放開子高，眼神閃過哀傷。“大人可知，為何下官一定要親自前來確認情況？”子高鄭重地問。“為何？”“大人是否在三日前已經向陳老將軍發過求援書信？”“你又如何知曉？”陳蒨很是疑惑。“下官在過來的途中截了杜龕的一個傳令兵，是他告訴下官的，也就是說……”“也就是說，我所有的信息輸送通道都已經被杜龕封鎖。”陳蒨打斷子高的話，神情凝重起來。子高默默點頭，隨後仿佛想起什麼事一般，急切地說：“大人，速去糧草庫！”說完便往外衝，陳蒨連忙拉住說：“先解釋。”“明顯杜龕就是想要圍攻啊，我們自然得謀劃糧草分配，切不可讓對方探聽到糧草的虛實。”子高著急地說。陳蒨卻微微一笑，悠然道：“本官自有方法。”“原來你早就做好了準備。”子高來到糧草儲存地時，便了然了一切。陳蒨派人將沙子裝了一百多筐，再在沙子上覆蓋一層糧食、麩皮等，再故意將細作放進來短短片刻，隨後便派人追趕細作。“這細作必然會回去告訴杜龕，我軍糧草充盈。”陳蒨笑著說。子高卻說：“這樣可能會導致杜龕認為，圍攻不是好的計策，所以有可能會大舉進攻。”陳蒨點點頭，說：“我也想到這個，可是橫豎都無法避免，隻等我今日再派人前去求援，隻是，誰去呢？”一燈如豆，殘影幢幢。陳蒨和子高聽著外麵的激烈打鬥聲、將士們的嘶吼聲，緊鎖眉頭。子高望著燭光中的陳蒨，想到陳蒨自小就獨自一人曝露於茫茫天地之間，一任烈日焦烤，風雪欺身，冷雨飄零，心中已滿是心疼。自宣城盜匪之事後，自己一直與陳蒨保持著距離。雖然昭達、陳蒨都認為，是自己害怕再次受傷而不再相信陳蒨，其實隻有子高自己明白，不過是為了欺騙自己的真實情感。紅塵紫陌，俗世迢迢，陳蒨自有他的舉案齊眉，子高亦有他的難以割舍。子高能感受到陳蒨心中對自己的悸動，但是他從來不確定陳蒨的感情到底有幾分，或許隻有自己有著一往情深的心情。“我有法子。”子高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說。他走上前，輕輕穿上陳蒨的盔甲，陳蒨瞬間明白過來，他怒吼：“韓子高，我不許你這樣做！”子高戚戚然笑道：“怎麼？你的盔甲這般金貴，不許我穿一下嗎？”陳蒨衝過去，想要攔下子高，卻被子高用力推開。“這段日子，我已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意義，即使命斷此地也無所遺憾。何況，我也沒那麼容易死，放心。”說完，子高便在臉上蒙上一塊布巾，正準備出門時，陳蒨反手一個擒拿，剛要抓住子高，子高輕輕一跳，便離開了陳蒨的攻擊範圍，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一支箭，挽起弓，箭頭冒著寒光，直指陳蒨。“我寧願讓你受傷，也不會讓你去送死。”子高冷笑道。“可是你憑什麼覺得自己一定可以！”陳蒨雙眼通紅，他決不允許子高犯險。“陳蒨，我必須可以。”燭光下的子高，臉龐微微泛紅，總覺得稚氣未脫，卻有著不屬於他的執著。“如果我不同意呢？”陳蒨的聲音讓子高想起去年冬天，他被昭達一個雪球砸中，那種涼透心扉的感覺。“那你同意讓手下七百名將士枉死？那你同意將這石頭城及後方的建康拱手給杜龕？你又是否同意讓建康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如果你同意這些，你才有資格說你不同意我去！”子高字字誅心。“我換個人……”陳蒨狠狠咬住唇，他有些動搖，卻依舊不肯認輸。“彆自欺欺人了，若你能有更好的人選，一開始就派出去送信了，對麼？”子高對陳蒨的了解，讓陳蒨徹底認輸。陳蒨緩緩向子高走近，輕輕打掉子高的箭，彎下腰，替子高在腰間係上一塊玉佩。“嗯？這是什麼？”子高低頭警惕地看著。“你拿著這個，無論去到哪裡，我都能找到你。”陳蒨看著子高猛地湊上前去，托著子高的腰身深深吻下，滿是絕望的味道。這半刻的安靜，化作無儘的虛空緩緩流淌在二人之間。子高無聲地歎了口氣，低著頭推開陳蒨轉身便走，一把關上門，門縫中露出的月光顯得決絕而冰冷，毫不猶豫。陳蒨鬆開子高手的一瞬，好似眼前這人即將一去不返，他的胸口仿佛突然空出一塊，狠狠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插入掌心血肉之中，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夜風颯颯，月色零落。子高帶上陳和，順著城樓側後方的繩梯緩緩而下，兩人兵分兩路，子高先出去吸引注意力，他要為陳和贏得足夠的時間。城樓上的陳蒨，麵色冷寂，久久站立不動，宛若一座石碑。望著城下挪動的黑色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沉沒在黑暗中。而遠遠立於馬上的杜龕，嘴角露出狡黠一笑。他注視著城樓底下躲躲閃閃的那個銀裝鎧甲身影，便對身邊的副將使了個眼色。二人均心領神會，默默退下，各自布局去了。而這個蒙麵陳蒨，單人單騎，想從一旁偷偷溜走，想必是要去求援，杜龕冷笑著大喊一聲：“給我截住他！”刹那間，剛剛被使了眼色的兩位副將便驅馬衝了出來，二人一前一後，直逼“陳蒨”。“哈哈哈，陳蒨，你以為我會讓你成功通風報信麼！”杜龕大笑時整個臉都在抽搐。他本也算是個長得好看的男子，卻在猙獰中顯得扭曲。子高突然想起那張清冽好看的麵孔，還有那一吻。子高要儘力為陳和爭取時間，他心一橫，夾起馬肚子就開始狂奔。訓練新兵時，子高對自己的箭術訓練也小有成效。耳邊的箭一支支呼嘯而過，每次躲過一支，子高都會暗暗微笑，或許他又為送信的成功多爭取了一絲希望。可惜，子高畢竟體力有限，最終被兩位副將及幾位杜卒前後堵住，無法負隅抵抗，隻得仰天長笑，準備自裁。此時陳和突然衝了過來，箭無虛發，“砰砰砰”，外圍的兵力已經紛紛倒地。兩位副將沒有料到居然還有幫手，被打得措手不及。“你回來乾什麼！”子高怒吼。陳和又射出幾支箭，笑著說：“韓校尉，小的識字不多，也未去過江陵，識不得路，這裡我來斷後，校尉快去吧。”子高哪裡肯丟下陳和一個人，也殺了上來，突然陳和對著若素便狠狠甩了一鞭子，若素吃痛，嘶鳴而去。子高回頭時，隻看到陳和那張堅毅樸實的臉。隨後，陳和便以一人之軀，擋住了後來的追兵。而子高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陳和白白丟了性命，自己一定要活著到江陵。陳蒨將這一切都收在眼底，他閉上眼，這個從來不哭的男人，哽咽了。陳蒨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阻擋不了子高，自己也不能追隨而去，他也無法派人去支援陳和，他有他的責任。“子高，建康百姓受的磨難已經夠多了，我不能棄他們而去。陳和，對不起。”陳蒨默默取出自己的青白軟劍，振臂高呼：“後退者，殺無赦。本官與你們共進退！城在我在，城亡我亡！”“城在我在，城亡我亡！”如潮水般的呼聲震天動地，將士們看著自己的將軍正站在城樓上與自己一起浴血奮戰，熱血徹底被點燃，他們麵對數倍於己的敵人，像一隻隻凶猛的獅子，咆哮著將鐸利的戰刀刺入敵人的心臟。“報，東城城樓守軍已殺退敵軍三次進攻，我方死傷二十人。”“報，西城城樓守軍死傷五十二人，弓箭剩餘不足兩千捆。”“報，南城城樓守軍巨石已經全部滾落，砸死敵人二百餘人。”“……”如雪花般飛入的軍報源源不斷彙集到陳蒨耳中，他的目光卻緊緊盯住子高離去的方向。他相信子高的話，隻有他能將求援信和準確的軍情傳送到叔父那裡。“報，敵軍部分已突圍而進，繞過石頭城，直逼建康！”“報，東城城樓已失陷！”“大人，我們往建康城內撤退吧，援軍不會到了。”陳和說，陳蒨並未作聲。“大人，你先走吧，我們為你斷後，這石頭城怕是守不住了！”陳和半個時辰後又說，陳蒨依舊沒有回答，隻是迅速趕至東城城樓，加入戰鬥。“大人，為何不向章將軍求援？”陳和問。陳蒨揮動軟劍，砍下兩名杜卒的腦袋，惡狠狠地說：“勢必要為他們消耗掉最多的敵軍！”不一會兒，“大人！”陳和又衝進來，衝陳蒨喊道。“陳和，不用再說了，本官決不撤退，也決不會使用建康城內的兵力！”陳蒨沉聲道。“大人，援軍到了！”陳和舔著發白的嘴唇說。陳蒨順著陳和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昏暗的地平線處隱隱出現了一條墨黑色的細線，塵土飛揚在那道細線的頭頂。細線緩緩靠近，遙遙望去，明黃色的“梁”字旗幟風中獵獵，甚是矚目。眾將士一片歡呼雀躍，淚灑城牆，連陳和眼中都泛著淚光。杜龕軍隊本就糧草不充足，因得知陳蒨有糧草後，才決定全力進攻。而陳蒨扛了一晚之後，將杜龕軍力消耗至三千人。此次陳霸先派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下屬侯安都前來救援，與建康城內的陳蒨、昭達兩股力量前後夾擊，杜龕兵敗如山倒，全軍覆沒。當然，這個時候的陳蒨還不知此次戰役的勝利將會對他的未來帶來多大的影響，更不知道他與侯安都這次並肩作戰又會結下怎樣的緣分。隻是，戰爭終於結束，陳蒨因功被授予持節、都督會稽等十郡諸軍事、宣毅將軍，獎勵軍馬一萬人，其中包括陳頊、杜龕留下的兵力。“聽說是子高拚死送的信？”昭達坐在石頭城城樓上，安靜地喝著酒。“嗯。”陳蒨點點頭，想起子高那張溫柔如水的麵孔，仿佛一朵潔白的梔子花舒舒開在微醺的風中。陽光澄澈如金，流金般的日光落在城樓上，仿佛金色池水一波波漾到了地麵上。“我聽杜龕說，他發起猛攻的一個原因，就是知道有人突圍送信，他怕夜長夢多。”昭達繼續說。“嗯……”陳蒨眉心有些顫抖，他知道昭達接下來要說的話。可是昭達什麼都沒再問，隻是沉沉歎了口氣，丟下一句話：“這裡收拾好了便去看看他吧，還不知……被傷成什麼模樣了。”編者注：《三月花期至》從今天開始，調整為日更，更新時間為每日14：00，各位小夥伴可以放心追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