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達的五百人很快便來到了廣陵江上遊,雖然正如所料,上遊高煥的兵力並不算多,可也有一千人左右。昭達命令所有人下馬,將馬匹迅速藏匿好,伺機而動。昭達匍匐在草叢中,密切注視著江那邊遊散的北齊守卒,初步估計,不過二百人。“李大水!”昭達低吼道。話音剛落,草叢中微微一動,仿佛有風拂過,一陣窸窣聲後,精壯黝黑的一個士兵便來到昭達身邊,“在,將軍吩咐。”須臾,昭達沉聲吩咐道:“你帶上你所有的兄弟,本官再給你六十人,皆是水性極好之人,潛伏在水下,一旦聽到信號,即刻上岸,務必在一炷香時間內,拿下河岸的敵兵。”“是!”李大水及一百個士兵緩緩往前挪動,一個個悄無聲息地下了水,慢慢遊動到江對麵三米左右,開始潛伏,遙遙望去,全然沒有任何蹤跡,隻以為是風帶起的漣漪。初開春,水溫依舊極低,春的暖意絲毫沒有浸染到廣陵江中。可是這些士卒,沒有任何怨言,他們再也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而是優秀的士卒。昭達要求三百人騎上馬,並帶著馬伏倒在地,自己則帶上剩餘一百人從陸路往河對岸摸去。他們的行蹤很快便被發現。對方一看不過百餘人,便自行前來對抗。昭達與敵軍越來越近時,後續三百人迅速騎馬前來,片刻之下,二百來人便被悄無聲息地乾掉了,連想去報信的也被一個個射死。昭達要求大家換上北齊兵的服裝,將北齊兵的屍體細細藏好,隨後派出兩個士兵裝作重傷,回北齊軍營報信。自己這邊將所有人繼續隱藏好,製造出“北齊兵”與一百左右的梁兵正在“廝殺”的假象。上遊北齊將軍沈放很快便帶著五百人前來支援,當他看到梁兵人數極少,便考慮采取包圍政策。“你們四個,分彆帶上一百人,給我成包圍之勢,務必生擒。”沈放揚聲吩咐道。四百人準備包圍正在廝殺的“梁兵”時,卻發現剛剛還在砍殺梁兵的北齊兵,紛紛倒戈。大家尚未反應過來時,一百來位梁兵從水下躥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至少兩百人放倒,且不說從其他地方冒出的剩下三百位梁兵。果然,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北齊兵儘是死傷,唯獨沈放,被昭達生擒。“原來是章將軍。”沈放惡狠狠地盯著昭達。昭達則鄭重行禮,隨後與沈放開始一輪密談。一盞茶之後,昭達宣布,好生招待沈放沈將軍,並且立刻派人送沈放去到陳蒨所在地。第一步還算順利,沈放既已投降,剩餘四百人也不足為懼。昭達要求剩下的梁兵全部換上北齊的裝束,隨後留下二百人開挖河道,務必要讓廣陵江水能夠衝出堤壩。而此時的高煥,本來正是左擁右抱,大開盛宴之時,聽得沈放叛變,還得知對方正欲開挖河道,水淹下遊,並且放出消息,明年的今日就是高煥的忌日。高煥氣得跳腳,掀了所有的酒桌,大怒道:“本王早就給皇叔說過,沈放來自梁國,雖然梁王殺他妻兒,可畢竟骨子裡流的是梁國的血,而且本王曾經與他有過過節,在這樣的關頭,怎麼能信任他,還讓他帶兵!”高煥身邊的幕僚李正勸諫說:“將軍切莫慌亂,在下也了解過,本次梁朝的主帥是陳霸先的侄子陳蒨,不過兩千的吳興守軍,還多是老弱病殘之輩,即使有了沈放那一千人的幫助,也抵不過咱們剩餘四千大軍。”高煥聽罷,覺得有理,便問道:“那先生說,本王現在應該如何?”“在下尚在打聽上遊有多少梁兵,目前來看幾乎沒有,都是叛變的北齊兵。因此將軍隻需派出兩千精兵,帶上聖上的口諭,前去嚇唬嚇唬便可,而剩餘兩千精兵留在廣陵城外,這個城萬萬不可丟。”高煥從來都是個草包,對李正也十分信任,聽得十分有理,說:“好,但聽先生安排。”兩千精兵浩浩蕩蕩開始往上遊去,雖然已經分了一半兵力,可對於陳蒨而言,兩千的敵軍,也實在有些多。子高便帶上自己的騎兵,在前往上遊的必經之路上,插滿了稻草人,稻草人皆穿上梁兵的戎服,同時埋下各種陷阱,讓草木皆兵的高煥大為跳腳。“李正!你不是說上遊沒有什麼梁兵麼,為何會有這樣多的梁兵騎著馬突襲我北齊!”李正一下子也有些晃神,他突然意識到,可能上遊的北齊兵中有很多是換了裝束的梁兵,於是連忙諫言:“將軍,在下預估,上遊埋伏了身著北齊服飾的敵軍,這樣想來,恐怕至少有兩千兵力。”高煥一腳踹開李正,大喝道:“來人,宣本王命令!再來一千人,隨本王一道前往上遊。”子高聽到這個消息時,滿心歡喜。陳蒨,剩下了一千人,你肯定能搞定了。可是同時,他又隱隱擔憂起昭達來。陳蒨這邊一看剩餘的兩千精兵瞬間減少為一千,心上大喜,命令九百人迅速殺入,一舉拿下了廣陵城。等高煥反應過來時,廣陵城已被陳蒨牢牢掌控。可是陳蒨不敢有任何放鬆,他必須迅速搭建柵欄,以保護廣陵城內的百姓。他一方麵趕緊吩咐下麵六百人搭建柵欄,同時心中略有擔憂,按照計劃,下一步子高需要引高煥兵力上下遊奔波,這樣才能為兩邊都留下時間。可是,來得及嗎?這也是子高現在擔憂的事情,他看見高煥又帶領士兵往廣陵城趕去,便知曉廣陵城已經拿下,可是陳蒨目前應該沒有兵力守城,都在搭建柵欄,不能讓廣陵城毀在自己手裡。於是子高又開始帶領自己的兵力前後奔跑,但是每次都隻有幾十人出現在高煥的眼中,因此高煥根本不知道子高的真實兵力。“放肆!那個帶頭的女子是什麼來頭?她到底有多少兵力?”高煥怒道。李正哆哆嗦嗦地回應:“回將軍,他是一名男子,為陳蒨麾下,名為韓子高。目前……目前尚未得知具體兵力。”高煥悠然噙著一絲詭異的笑容,笑意凝在唇角結了冰,“好,跟本王玩是麼,那本王便賭上一把。”“來人,分出五百兵力,務必給本王把韓子高生擒。另外兩千五百兵力,以最快的速度趕往上遊。”高煥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子高自然不知道高煥這樣的安排,他隻看到所有人朝著昭達的方向去了,以為自己的計謀又成功了,於是打算把所有人再往廣陵城引一引。按照之前的計劃,隻需再有一炷香的工夫,陳蒨和昭達都可完成自己的任務。可是怎知,高煥大軍一路向著上遊快速行進,同時子高後麵也跟著五百北齊兵,怎麼甩都甩不掉,一箭一箭,直取胯下若素的性命。子高心下一寒,糟糕,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就要發生了。這一刹那,他必須做出抉擇。如果繼續按照原計劃,他現在需要趕去幫陳蒨的兵力迅速搭建柵欄。可是如今,高煥擺明了不顧一切要去上遊,或許昭達已經等不及了。“陳蒨,對不起。此時最需要我的是昭達,我必須與他一起,同進退。”子高自言自語道,隨後下達命令,全隊以最快的速度,務必要在北齊兵力之前到達上遊。好在之前做過功課,他知道最近的路如何走,抄著小道,終於趕到了昭達麵前,但此時,高煥已經結束了第一輪攻擊。兩千五百兵力,對陣昭達的六百人,外加投降的四百人,子高的心驟時仿佛被一隻手給緊緊攥住。當子高趕到昭達的營地時,這裡已經一片大火,滿地的屍體和血汙,所有人都身著北齊兵服飾,子高根本看不出來梁兵的死傷情況,但是他下意識覺得,可能就要在這裡全軍覆沒。“你們將軍呢?”子高隨手抓住兩個正抬著傷員往營地去的士兵,手有些抖,指關節因為緊張而發白。“不……不知道……”說完,兩個士兵趕緊離去,擔架上的傷員肚子上中了一箭,腸子都從被劃拉開的傷口中流了出來,血一滴滴滴在子高的靴子上。這是子高第一次親眼見到如此血淋淋的場麵,他呆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腦海中隻有一個想法:“昭達,昭達不可以受傷。”他喃喃著這句話,仿佛一個無頭蒼蠅般跌跌撞撞地四處扒拉屍體。他多麼怕,突然轉過來一張熟悉的臉。漸漸的,腳卻不聽使喚地打起哆嗦,腿部發軟,癱坐在地上。子高無助地痛哭流涕起來,他大哭道:“章昭達,你給我出來啊!你在哪裡?你出來,不要丟下我!”“我在這裡。”昭達渾身帶血地出現在子高模糊的視線中,子高猛地撲上去緊緊抱住昭達,不住地發抖啜泣。昭達剛剛知麾下未參與河道開挖的三百人已經全部陣亡,連帶著投降的四百人也損傷過半。他頂住所有的壓力完成河道開挖工事,留下十人看守,準備帶上剩下的人與高煥決一死戰。他微笑著輕輕摟住子高說:“乖,彆哭了,我好好在這裡呢。我以為我這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子高悶聲說:“什麼……什麼一輩子啊……”“如果我今天死了,不就是一輩子都見不到了?”昭達笑著說,子高生氣地推開昭達,用力捶在昭達身上,卻發現昭達的衣服上有血跡。他緊張起來,渾身打量昭達,著急地問道:“你怎麼了?哪裡受傷了嗎?給我看看。”昭達握住子高的雙手,極力克製著滿心橫衝直撞的感動、激動、幸福,顫巍巍地說:“無妨無妨,一點小傷,你怎麼樣了?傷著沒?”子高抽泣著搖搖頭,委屈地看著昭達的臉,昭達的目光深情得恍若一淵深潭,烏碧碧的,望得深了也不見底,子高偏過頭去,略有些尷尬。“參見將軍!”李大水突然冒了出來,恭敬行禮道。昭達扶著子高站起來,讚許說:“大水功不可沒,子高你教導得好。”子高有些不好意思,居然在自己屬下麵前哭鼻子。他連忙清清嗓子,低聲說:“你可受傷?其他人呢?”“回常侍,屬下小傷,無事,兄弟們……兄弟們死五傷十,是屬下沒有保護好他們。”李大水的眼神突然就黯淡下去,子高卻也滿眼蓄淚,“不是的,他們都是優秀的士卒,是我大梁的驕傲,你去忙吧。”“你怎麼來了?不是要按照計劃去陳蒨那裡搭建柵欄?他能來得及麼?”昭達蹲下幫子高整理好戎服,問道。半晌,子高沒有回應,隻是看往廣陵城方向,末了,緩緩說:“他會了解的,至少他不會死,可是若我不來,”子高低頭看著昭達,“你可能就會死。”“那你呢?你不怕?”昭達問。“我怕,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子高尚未說完,便有一個滿臉血汙的士兵踉踉蹌蹌地衝過來,跪倒在地,“將軍,他們……他們又來了!”昭達放開子高,低吼道:“我大梁士卒,今日就算是戰死在此處,也絕不能陷廣陵城內的百姓於危險之中,大家跟我衝!”“衝啊!”僅剩的不到三百餘人,外加子高帶來的一百名騎兵,便躲在緊急打起的屏障前,能阻止一個是一個。昭達的玄色衣甲在火光中上上下下,子高的腦海中突然有個畫麵一閃而過,那天慶功宴喝醉的時候,那個燭火下,他好像不僅僅夢見了陳蒨,似乎,還有昭達。“常侍小心!”電光火石之間,李大水已經衝在了子高麵前,一箭又一箭,全部射在李大水背上。昭達怒吼著撥開人群衝了進來,子高虛弱地從緊緊抱著他的李大水懷裡探出頭來,麵色蒼白,淚水盈在眼眶,卻並沒有掉下來。這時,人群中響起了一陣短促的低呼,李大水的後背像是刺蝟一樣,已經插了十多根利箭。子高脫下披風,在所有官兵的注視下,將衣服披在李大水的身上,蹲下身子,輕拂過他的麵頰,為他合上眼睛。“李大水,我韓子高發誓,今日必會帶你回家!”子高飛身上馬,眼角通紅,手心冰冷,他的目光堅韌如鐵,胸腔內卻充滿了岩漿般的炙熱和狂亂。昭達驅馬前行,握住子高的手,輕輕道:“我與你一起。”梁軍發出死亡般瘋狂絕望的嘶吼,弓箭犀利,滾石聲聲,天地蒼茫,到處都是死亡的慘呼,狂風驟雨一般彌漫在整個戰場。北齊敵軍死傷慘重,但是攻勢仍舊不停,一步步靠近上遊駐地,而梁軍的箭矢消耗嚴重,剩餘不到一千支。子高和昭達麵色平靜,隻有一點,寧死不退。“二位大人,我們全員陣亡,加上河道旁的十人,隻剩五十人了。”眾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子高微微沉默半晌,終於緩緩抬起頭來,眼神沉靜,麵色含著幾絲鄭重,“放水,潑油,點火。”昭達向外望去,目光陰鬱,難辨喜怒。“子高,現在可以麼?”昭達問道。“此處離陳蒨那裡還有些距離,按照之前的約定,陳蒨此刻應該已經準備得差不多,火勢也會阻礙水的奔騰,應該沒問題。”子高道。“萬一呢?”“我相信陳蒨,他自有辦法。若此時再不放水,我們便再也放不了水,所有人必會白白送命,這是所有人都不願看到的。”一桶接一桶的油被傾倒在江麵,濃濃一層將江水裹住。子高手持一支火把,緊鎖眉頭,凝視前方。昭達從後望去,纖弱筆直的身體,薄薄的衣衫,卻有著堅定人心的力量。東風乍起,漫天的火光映著江麵,仿佛一條怒吼著的火龍,朝著北齊軍呼嘯而去。高煥滿以為自己能夠控製住局勢,卻未曾想到梁軍已經迅速完成了河道開挖的工事,看著奔騰而來的熊熊燃燒著的江水,聽著士兵們呼天搶地的慘叫聲,立刻狼狽地下達了撤軍令。最後這五十人終於守住了廣陵江上遊,子高的發梢也在火光中燒焦,他雙眼通紅,昭達奮力將他抱下,讓自己擋在子高麵前。這時,一名哨兵連滾帶爬激動地喊道:“我看到煙火了,稟告將軍,廣陵城內有煙火!”天地都是血紅的,到處都是屍首,大風卷著風雪紛揚而下,血腥的味道彌漫在整個戰場。子高癱倒在地,他長舒一口氣後衝昭達咧開嘴笑了,隨後昏死過去。陳蒨終於沒有讓他失望,他們也沒有讓陳蒨失望,廣陵城,是拿下了。身邊衣衫破爛的殘兵們看著北齊大兵狼狽撤退,歡呼雀躍,拍手叫好。而昭達隻是摟著懷中的子高,用手輕輕拍著說:“子高,好好休息,有我在。”冰涼的吻落在子高的額頭,子高在夢中喃喃道:“陳蒨……我沒去……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