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高尚在猶疑,陳蒨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說道:“我派人去問明緣由,但被陳頊打發回來了。”子高剛想再說些什麼,卻看見昭達進了書房,絲毫看不出昨夜醉酒的痕跡。“小娘子,身體大好了?”昭達痞痞道,也用戲謔的方式捅破了這層誰也不想明說的尷尬。仲舉乘機給子高端了杯茶,殷勤地笑著說:“韓大人,傷勢剛好,還需多加休息。”子高在養傷期間,想到之前與仲舉學習五經之時,看過仲舉的字跡,當時還感歎過,字如其人,一樣正經端正,不料這字跡已經用來出賣自己的兄弟,又或許,自己並非他的兄弟吧?陳蒨略略點頭,眼神中有些無法明說的情緒在流轉,子高隻當是他自責卻又好麵子,不肯道歉罷了。對於自己在意的人,總會為對方的行為找出理由,往往還是傾向於值得自己原諒的方向。所以,子高把所有的憤恨都算在了仲舉頭上,雖然明知道陳蒨才是做決定的人,但是他認定,仲舉起了絕不可忽視的推波助瀾之效果。想到這裡,他便冷眼瞥了那杯端著的茶,視而不見,徑直走向陳蒨,問:“那會稽我是否還能前往?”陳蒨並未抬頭,隻是說:“韓大人,注意官職區分,本將軍比你高上不少等級,不得放肆。”子高心下一寒,這人怎麼與剛剛相比,態度又變了,難不成自己又在不經意間得罪了他?可是,自己才是受害者,憑什麼如此待人?子高剛準備回擊,昭達用手環住子高的肩膀,笑嘻嘻地說:“韓大人,聖旨上已經將您分為陳將軍麾下,若無陳將軍的首肯,是萬萬不可擅離職守。”說完,衝陳蒨微微一笑,“是吧,陳將軍?”“可上次明明答應了……”子高爭辯,卻被陳蒨打斷,“那時尚未有聖旨,韓大人請自重。”子高吃了癟,心裡無比氣憤,可如今又不能像以前那般,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隻得硬生生將所有的不滿壓下,默默臭罵陳頊。“陳大人,下官先行告退。”子高急欲離開,又讓陳蒨叫住。“如今也是有了官職的人,總不能還似曾經那般不學無術。給你一個月,給本將軍一個理由留下你繼續為國儘忠。”陳蒨合上地圖,冷冰冰地說道。子高咬了咬牙,說:“遵命,請將軍吩咐。”陳蒨皺著眉,對昭達說:“之前新招募的那批新兵多少人?”“五十人左右。”“好,這批人交給韓大人,仲舉你繼續教授他五經,昭達則訓練騎射。”乾脆利落地說完後,甩開袖子便走出了書房。仲舉彎腰行禮,隨後問昭達說:“我們二人如何分配時間呢?”昭達拽著子高往外走,丟下一句話:“你請便。”弁山下,依舊是那片油油草地,微風拂過,綠海粼粼,昭達還是叼著他的狗尾巴草,子高卻不再是那個害怕若素的子高。“為何他突然這般咄咄逼人?”子高不解地問道。“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昭達突然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了另外一個問題。子高甚是驚訝,問道:“你說什麼?”昭達低頭笑道:“看來是有喜歡的人了,這樣可不太好呀。”“我哪有什麼喜歡的人啊,你瞎說什麼,來這裡我都沒見過什麼姑娘,我總不能喜歡上你的四個小妹妹呀,你彆胡說,我沒有。”子高劈裡啪啦地胡亂解釋了一通,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昭達卻哈哈大笑,“子高啊子高,哪來這樣多的話?你不承認也無妨。但是,有些人,如果愛上的話,心會痛的。”說完,昭達用手捧著子高的臉,輕輕地說:“有時候,愛也要忍著,傷心也要忍著。”“喜歡可以裝作不喜歡嗎?”子高看著昭達俊美又有些殘缺的臉,並未反駁。“可以啊,不然兩個人都會難過。”昭達突然把子高攬入懷中,子高不明白昭達為何對自己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但他卻開始想一個問題——自己是喜歡上陳蒨了嗎?那種在乎,已經不是朋友之間了嗎?昭達緩緩推開子高,用手刮了刮他的鼻頭。“昭達,你眼眶怎麼紅了?”子高用手輕輕碰了碰昭達的右眼。“你的頭發幾天沒洗了?被熏的……”“……章昭達,你混蛋!”子高大怒,衝上去便是一頓捶打。“我有個事情很好奇,子高如何梳理出那件事的來龍去脈?”昭達問。子高輕哧一聲,問道:“你想聽嗎?”昭達微笑著搖頭,說:“我不想聽,隻不過想告訴你,無論結果如何,那日我們放孔明燈,絕不會是個局,這點我是相信陳蒨的。”子高笑著頷首,“嗯,我信你。我們來說說這五十人吧。”“好,我先帶你過去見見他們,都是新兵,可能……有些麻煩。”昭達的表情有些為難,但子高卻爽朗一笑,拍拍昭達的胳膊,“放心啦,先試試嘛。”校場中,五十名新兵東倒西歪地站著,高矮胖瘦,歪瓜裂棗,應有儘有。子高出現時,新兵群中爆發出陣陣口哨聲。“喲,這麼個小美人也來軍營啊。”“來來來,給哥哥們唱個小曲吧。”“哈哈哈……”子高微慍,剛要發作,卻聽見“咻”的一聲,一支箭從耳邊飛過,貫穿打頭的一名新兵的發髻,這個新兵刹那間不敢動彈。“依照我大梁律法,對長官不敬,輕則重打二十大板,重可軍法處置。你們對韓常侍可有異議?”昭達收回弓,往副將身邊扔去,單目如炬,緩緩走來。“參見章將軍!”新兵們刹那便成了整齊的五列縱隊,隻是剛剛那位中箭士兵站的地方,留有一灘水漬。子高轉過身去衝昭達咧嘴笑著說:“末將參見章將軍。”昭達忍住笑,點點頭,隨後麵無表情地說道:“你們給我聽好,接下來的日子,韓常侍將會訓練大家,訓練的強度、方式、類目都由韓常侍決定。你們誰有異議,先自行領了二十大板,再來向本將軍言明,聽清楚了嗎?”“聽清楚了!”昭達轉身欲走,子高則略略歪過身子,在昭達耳邊輕輕說:“晚上一起吃飯,有事找你。”昭達抿嘴偷笑,快速點了頭,抬頭望去時,陳蒨的背影一閃而過,消失在子高的帳前。“花名冊給本官拿來!再給本官搬個凳子!現在,本官喊到誰的名字,誰就站出來,好讓本官認識認識這幫哥哥們。”子高說完,冷笑著看著這幫比自己略小的男孩們,心中漸漸有了對策。“王忠?”子高喊道。出來的是一個瘦弱矮小的男孩,身架瘦的甚至撐不住這身標準大小的戎衣,但麵目尚且清秀,子高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可讀過什麼書?”“回大人,識得幾個字。”子高點點頭,然後將頭往左邊歪了歪,示意他站到左邊的空地上。“陳雷?”這個新兵的體重至少是子高的兩倍或者更多,胳膊極粗,個字也較高。子高咬咬嘴唇,略作思索,讓他站到右邊空地。“李大水?”出來的新兵頭頂著一支箭,褲襠處還濕答答的,想必是剛剛一箭嚇尿了褲子。子高輕啟紅唇說:“你,先去換衣裳,一盞茶工夫必須回來,那邊有個沙袋,抱著它跑五圈,我會計時,晚一會兒,便加一圈,我說明白了嗎?”“明白,明白!”李大水走後,子高隨意翻著花名冊,淡淡地說:“本大人向來不是什麼寬宏大量的人,你們最好不要得罪我,我有仇必報。好,我們繼續。”不到一盞茶功夫,李大水便已經回來,五圈過後完全沒有怎麼喘氣,子高心裡默默讚許,但是咬著牙嚴肅地讓他往後退。一炷香的功夫,五十人的新兵隊伍,已經被分成四撥。大家都麵麵相覷,不明白這個長得比女孩子還要好看很多的長官在想些什麼。子高放下花名冊,拍了拍外袍,聲色俱厲地說:“本官將你們分為四組,左手這組,主要攻行列布陣,你們將要學習兵法戰術,真正的戰爭中,比的不僅僅是體力,更是腦子!”“正麵這組,主要是弓弩發射,你們必須靈活且有力,弓弩在遠距離進攻中的重要性就不用本官明說了!”“右手這組,則是為水兵做準備,水兵多需要劃船,對於臂力、水性要求極高。”“我身後這組,則是騎兵,北方的胡人,從來不肯放過騷擾我大梁的機會,你們必須要有足夠高超的騎術!”說罷,子高頓了頓,掃射四周,繼續說:“當然,這隻是初步分組,你們有建議可以給本官說。一個月後,本官將根據具體情況對分組做微調。每組我會分一個組長,布陣組,組長王忠!”“到!”“弓弩組,組長李大水!”“到!”“水兵組,組長陳雷!”“到!”“騎兵組,組長韓子高!”“……”眾新兵鴉雀無聲。“怎麼?不相信本官麼?你們中有人能比本官騎得更好,本官送他十兩銀子。”“不敢!”大家紛紛搖頭擺手。“本官今日會告知各位後麵如何訓練,每七日有考核,哪個組考核分數最低,全組受罰,組長加倍;相反,最高者全組有賞,組長也加倍。聽清楚了嗎?!”子高喊道。“聽清楚了!”“好,現在,所有人圍著校場,跑二十圈,跑完去吃飯。”“是!”所有新兵分為三組,圍著校場開始吭哧吭哧地跑起來,見到子高的架勢,沒有人再敢輕視。子高注視著所有人都離開後,長長吐出一口氣,也顧不上吃飯,立刻趕回帳內,拿出毛筆,開始歪歪扭扭地寫起了字。他需要給這四組製定培訓計劃,就像以前在現代帶新人時的培養計劃一般。“布陣排列,得去請教陳蒨,弓弩,必然是找昭達。水兵,嘖,水兵該找誰呢?得去問問昭達。還得有些通用的教程。”待子高寫完,已經一個時辰過去,想必那幫新兵已經吃完午飯。子高拿著幾張寫滿龍飛鳳舞的簡體漢字的宣紙來到營帳中,眾新兵有的還光著膀子,一見子高來了,趕緊穿好衣服。子高眼尖,瞥見瘦弱的王忠後背一片紅斑。他緩緩走至王忠身邊,輕輕問:“這是怎麼了?”王忠搖搖頭,直往後退,低聲說:“小的沒事,不過前些日子被蟲子咬了,過些時日便好了。”“怎麼會自己好呢,這明顯是帶毒的蟲子,隻有你一人被咬了麼?”子高嚴厲地問道。“還有我!”“我也被咬了,癢死了。”“我也是……”子高逐個查看後,並未作聲,而是讓大家先排好隊列,快速告知了所有人接下來的訓練項目。每日清晨卯時初刻,所有人在校場集合,圍著校場先跑十圈,半個時辰內必須完成。隨後前三日將由子高親授訓練動作,約莫一炷香時間。吃完早飯後,分組按照計劃訓練,午飯過後,休息半個時辰,隨後負重攀登弁山,大約一個時辰,再繼續分組訓練。晚飯後,所有人必須學習兵法和曆史。“沒有被蟲子咬的人,分三隊,一隊把弁山腳下能看到的蒿子、艾草都給我割了,二隊把水邊的芭蕉葉子也都摘了,三隊從軍需官那裡拿些麻繩子,記得要細一些,再拿些硫磺,我們一個時辰後在這裡集合。”子高下達命令後,二十來個人便自動分了組,趕緊行動起來。“你們趕緊去燒熱水,把自己所有貼身的衣服,放在熱水裡泡一盞茶功夫,然後把整個營帳周圍的雜草都割了,再把營帳打掃一遍,同樣,一個時辰!”子高對著渾身瘙癢的二十來個新兵說。“是!”於是營地其他人便看著這五十個新兵進進出出,一個時辰後,子高命令點燃艾草、蒿子,然後撲滅,再用芭蕉葉對著整個營帳扇動,讓營帳中充滿煙霧。然後讓大家用麻繩把芭蕉葉給綁在一起,做成蒲扇,最後將硫磺鋪在營帳周圍。“你們給我記著,每七日這麼做一次,聽見了沒?”“是!”“另外,王忠你過來,這是一些藥,你給兄弟們分一分,出去都給我洗個澡,然後把藥塗上,彆化膿了。”“是!不過韓大人,化膿是?”王忠問道。“……話那麼多,快去!”子高不耐煩地吼道。大家又是一哄而散,子高眼看著到了吃晚飯的點,尋思著去找昭達,卻看見李大水在一旁扭扭捏捏的。子高皺了皺眉,大喊說:“李大水,你在那裡搞什麼鬼,還不去洗澡!”“小的,小的對不起大人,今天早晨……”李大水為難地說。子高冷笑一聲:“道歉有用麼?本官說了,本官是個記仇的人,後麵你等著,現在快點給我滾去洗澡!”李大水歎了一口氣,行了禮便悻悻地走了,子高卻撲哧笑出聲。“聽陳蒨說,你有模有樣的啊,看來真是呢。”昭達笑嘻嘻地走了出來,手裡拿著個小包裹,子高一看便搶了過來,打開一看,叫花雞還是之前的叫花雞。“餓死了,嗯,好好吃,我中午都沒吃飯你知道嗎?”子高鼓鼓的嘴裡塞滿了雞肉,卻還口齒不清地和昭達抱怨。昭達低頭,溫柔為子高擦去嘴角的油漬,刮了刮他的鼻頭,笑著說:“怎麼能不吃飯呢?不吃飯哪有力氣壓得住這些小刺頭?”說到“小刺頭”,子高突然停了啃雞腿,他噘著油膩膩的小嘴對昭達說:“這些新兵,身上都被蟲子咬了,你們不能想想辦法驅個蟲嗎?”昭達心上仿佛漏了一拍,卻還要故作鎮定地說:“這個得去求陳蒨了,軍需官可是隻聽他的。”一提陳蒨,子高又氣不打一處來,“他明明之前對不起我,現在居然還不給我好臉色,他為什麼啊他。”昭達倒吸一口氣,揉著子高的頭發問道:“難道你不覺得上級對下級的態度是不需要理由的嗎?”“當然需要啊,我又不是他的奴隸,隻是下屬啊!”昭達若有所思,安慰道:“他隻是想要你快些成長,以後你就會明白了。不說這些,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子高連忙點頭:“對,好多事。明天開始,你教我的兵弓弩技法,當然,也包括我。”“噢?這可不能白教。”昭達壞壞地笑道。子高一臉無奈,“說吧,什麼條件?”“每天想我十次。”“幼稚,一百次的話是不是可以多教點?”子高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那倒不用,怕你得相思病。”“反正先這麼說定了,我去找陳蒨了。”子高把剩下的雞骨頭還給昭達,轉身便走,“我得去請教他關於排兵布陣的事情。”昭達在子高看不到的地方,淡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