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人間四月天,用在吳興也是毫不為過。尤其是軍營駐紮的弁山樊漾湖村這帶,“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說的便是這裡的八景之一——西塞晚漁。綠肥紅瘦,春色撩人。沿著弁山一路蜿蜒而上,路旁早已青翠起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黃的、紅的開得甚是爛漫。黃白的太陽慵懶地在雲裡踱來踱去,灑下的光線透過躍躍欲試的樹椏在地上斑駁起來。微風拂過,人也變得有些懶洋洋。昨夜不知為何,第一個飛去的孔明燈竟搖搖晃晃掛在了不遠處的樹杈上,甚至自燃起來,但最後一個卻穩穩當當地一直朝著夜色深處慢慢飛去。很顯然,昭達和仲舉都輸了,還不得不心服口服。子高想到昨晚昭達那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心中便十分不快。還有仲舉,說到要教子高詩書禮易春秋,也是一副頭大的模樣,實在氣人。子高沿著弁山一路向上,卻在半山腰處發現了一小片桃樹林,雖不似三月那般夭夭,小半部分的花都已謝了,朦朧的粉色點綴得著實可愛,讓子高頓時想起了建康茅草屋後的那棵桃樹,不知老頭和蠻子在那個世界有沒有相遇?想到此處,子高忍不住歎了口氣。突然一陣熱氣從耳邊傳來,同時響起輕柔又詭異的聲音:“子高你在想我嗎?”子高“啊”的尖叫一聲,轉頭一巴掌招呼過去,卻發現同樣發懵的昭達,正滿臉震驚地捂著自己的左臉。子高暗暗驚奇,自己已經夠警覺,但章昭達在這種草地上行走,居然能夠不發出一點聲音。昭達倒不生氣,隻是調侃說:“這回可得多想我些了,再多都可以。”子高乾笑了兩聲,昭達除了在四姐妹麵前,其它時候都是這番不正經的流氓作態,他也早已習慣。昭達揉了揉臉,便拉著子高,七拐八拐最後來到一片小小的草地,遙遙望去一黑一棕的兩匹馬正在悠閒地吃草,時不時還耳鬢廝磨一番,看來極是恩愛。小棕便是昭達的坐騎,所以黑色的是……“黑色的那匹是你的。”昭達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擺明了是看好戲的樣子。“你第一次不會給我匹小馬……嗎?”子高不滿道。“那匹黑色的馬是陳蒨親手給你挑的,你若覺得不合適,找他去便可。”昭達聳聳肩,衝馬兒走去。“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是不是調戲良家婦女時被人家夫君揍了?”“你什麼時候能夠騎馬追到我,我就告訴你。”昭達用小手指甲掏了掏耳朵。“那個,昨日是陳蒨母親的生辰,你知道嗎?”子高試探性地問道。昭達忽地轉過臉,詫異道:“他這都告訴你了?他還說了些彆的嗎?”子高搖搖頭,憂心忡忡地說:“他的母親是不是已經不在了?我看昨晚他傷情得很。”“說來話長,陳蒨十分不易,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吧。”昭達那隻唯一的桃花眼眼角下垂,但很快便衝子高爽朗一笑,“你還是操心自己吧,陳蒨對人非常嚴苛,容不得一絲差錯,你若是學不好騎馬,以後有你受的。”“哪有,他的確是冷淡了些,可我見他還是講道理的。”子高反駁說。“哦?”昭達眼神中閃現出一絲戲謔,他刮了刮子高的鼻頭,“那便走著瞧。”說著便來到馬旁邊,黑色的這匹馬,披散著長長的鬃毛,毛發光澤,體型十分健美。大概是感知到有生人靠近,黑馬突然前蹄騰空,嘶啞鳴叫,極具警覺性,把子高嚇得魂飛魄散。好在昭達的口哨聲臨空響起,這匹馬便安靜了下來。“這馬,真的是陳蒨給我挑的?”子高看著又回歸吃草狀態的若素,有些呆滯。“嗯。它叫若素。”昭達沒事人般摸了摸小棕,又用臉蹭了蹭它,小棕也很溫潤地對著昭達的臉噴了兩口熱氣。“這些都是戰馬,久經沙場,出生入死,警覺性極高,相當沉穩,臨危不亂。隻是你太過陌生,他們自然是防禦的態度。”昭達靠著小棕,嘴裡叼著根狗尾巴草,沒事摸摸小棕的耳朵。子高深吸一口氣,既然是陳蒨挑選的,總有他的道理,自己總歸是信任他的。“也罷,你說,我要從哪裡學起?”昭達也不知從哪裡變出個粗刷子和空水桶丟給子高,“吶,先刷馬、喂馬、裝馬具以及清理馬蹄!”末了加了一句:“也給清風洗洗吧。”原來清風才是小棕的名字。子高想著,既然算是拜師學藝,那便多做些事吧,以前在現代做實習生時,端茶倒水的工作也沒少乾。他彎腰拾起馬刷,從河邊打來一桶水,一邊輕聲細語哄著若素,一邊輕輕給若素洗澡。這方法果然奏效,若素此時儼然一種特彆享受的狀態,甩了昭達和子高一身水。子高見自己反正已是濕身,突然玩性大發,捧起一掌水就往昭達身上澆去,卻沒想到濕了左眼的黑色眼罩。子高連忙道歉,試圖將昭達的眼罩取下,卻被昭達抓住手擋下。“彆摘下,我怕嚇著你。”昭達啞著嗓子說道,兩人此刻隔得十分近,互相能感受到對方的鼻息。子高不好意思地將手從昭達手中抽回,昭達也默默放回自己的手。子高撓撓頭,咬著下唇說:“濕了怎麼辦?眼睛會難受吧?”“它已經毫無知覺了,不會知道難受的,子高無需掛懷。”昭達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往水桶的方向走去,“不過……此仇不報非君子!”話尚未落音,子高被當頭澆上一捧水,噘著嘴任由水沿著自己的臉頰往下流。“喂,生氣了?”昭達問,子高未回答。“不是吧,這麼小氣?來,我給你擦擦。”昭達剛走近子高,便被子高伸腳絆倒在地,隨後子高哈哈大笑,撒腿便跑,後麵的昭達則小跑著一路追逐,笑聲灑落一路。鬨騰了一會,已是晌午,子高摸摸肚子也有些餓。“昭達,我們怎麼吃飯?”昭達“嗬嗬”一笑,學著子高的小動作,也摸著肚子說:“嘗試牽著若素,不要站在馬後麵,我一會就回來。”說完翻身上馬,飛奔而去。昭達走後不久,子高便和若素建立了良好的友誼。此刻若素也已吃飽喝足,子高隨意拉了拉韁繩,它便跟著走,讓子高極有成就感,仿佛都雄赳赳氣昂昂了。牽著若素走了幾圈,昭達卻一直沒回來,子高有些無聊,看著這麼溫順的若素,想著他們“深厚”的情感,便有些躍躍欲試。他腦海中反複回想陳蒨和昭達乾淨利落又帥氣逼人的上馬姿勢,覺得自己完全不會輸於他們,便有樣學樣地想要飛奔而上。可是這左腿剛搭上馬蹬,若素嗖的一聲就邁開前蹄就勢奔跑起來。子高隻能掛在馬上,雙手緊緊摟住馬脖子,喊了兩句“救命”後,發現並無回音,一股絕望之情油然而生。“可是難道我穿越幾千年,就這樣死在這馬腿下嗎?這怎麼是我的風格呢!”子高咬了咬嘴唇,低聲罵了句:“媽的!”然後借助左腿和雙手的力量,幾番掙紮,在精疲力竭的前刻,硬是把自己給翻到了馬上。以一個正常的姿勢趴在馬背上後,他絲毫不敢放鬆,若素可能是剛吃得太飽,運動的欲望格外強烈。子高調整了左腳和右腳在馬蹬上的位置後,放開一隻手,慢慢摸索著韁繩。腦海中不斷回想跟陳蒨同騎一匹馬追風逐日時的場景,似乎找到些感覺。抓緊韁繩後,子高迅速坐起,用力拽緊韁繩,高聲狠狠地喊“籲——”一番鬥智鬥勇後,若素終於停下來,慢慢馱著子高往前踱步。而此時的子高已是滿頭大汗,慶幸自己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子高居然已經騎上了?”昭達輕夾馬肚,緩緩催動,悠悠而來。手裡拿著個小包裹,迎風還能聞到些肉香。“若素一直用腦袋催促我上馬,沒辦法。”子高拚命按捺心中的激動,雲淡風清又得意洋洋地摸了摸若素的馬鬃,悄悄深吸了一口氣,魂才剛剛緩過來呢。“你這滿頭大汗的,不會剛剛跟若素有過一段糾葛吧?”昭達狐疑地上下打量子高和若素。“想什麼呢?快給我吃的!”子高一點點爬下馬,心裡其實還有些後怕。昭達看著子高的動作,不覺好笑。子高一把搶來小包裹,原來是叫花雞。他扯開雞腿準備吃,突然抬頭看著昭達問:“你吃了嗎?”“嗯,剛吃了個兔子,有點膩,就把這隻柴雞留給你,怕硌著我的牙。”子高卻樂開了花,狼吞虎咽起來,顧不上和昭達拌嘴。昭達不知從哪裡尋了個簽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剔著牙。“若素沒欺負你?”昭達吮吸了一下簽子,咧著嘴斜眼瞄了一眼子高。子高歡快地搖著頭,像個小撥浪鼓,昭達覺得分外可愛。狼吞虎咽後,子高打了個飽嗝,正準備躺下睡個午覺時,昭達已身在小棕身上,他一隻手高高揚起鞭子,另一隻手正拉著若素的韁繩。他衝子高歪歪頭,示意他立刻上馬。“不能休息一下?”“不能,玩笑歸玩笑,做事情還是要認真的。”“哦……”子高看著昭達突然有些嚴肅的表情,也不敢怠慢,畢竟這也是自己需要掌握的技能。但望著若素,子高心裡還是有些沒底,畢竟剛剛的事情曆曆在目,可剛吹出去的牛,此刻不能讓打臉。子高回想上馬情形,硬著頭皮爬了上去,昭達已然全部明白,但卻不說破。“嗯,不錯,能上來就很好,熟練後姿勢會更好看。”昭達鼓勵子高。子高甚是得意,心裡想:“從來沒有我學不會的東西。”坐穩後,子高微微斜過頭伸出手,“韁繩給我。”“先不用拿韁繩,我控製著若素,你會更安全些。”昭達說。子高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按照昭達所說進行嘗試。“首先我們要學會打浪,其次要學會壓浪。無論哪種,上半身都要挺直但放鬆,肩膀也要放鬆。子高,放鬆不是讓你耷拉肩膀,張開手臂也放鬆,像我這樣張開,對。”“下半身要有力,雙腿儘量往下,腳跟不可以提起來,腳掌不要張開,然後慢慢接住韁繩,慢慢的,注意安全。”昭達細致地拆分步驟,子高很快便掌握了騎馬的要領。夜幕降臨時,他已經可以騎著若素慢慢溜達了。就這樣,白天學習騎馬,每每到了飯點,昭達便帶著子高去射鳥、叉魚。不得不說,昭達的騎射技術真是一流,雖然瞎了一隻眼,但仿佛一點都未影響他的準確度。晚上搭個帳篷,生個篝火。“你能不能教我射箭?光騎馬隻會逃跑,不會攻擊。”子高邊剔魚刺邊請求道。“關鍵時刻,你隻要會跑就可以,射箭以後再學吧。”昭達接過子高剔過刺的魚,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你能給我講講陳蒨的事情嗎?”子高問。“哎,為何不先問我的故事呢?你今天不是先問我的眼睛怎麼了麼?”昭達反問道。“唔,你的眼睛怎麼了?”“沾惹桃花被人家夫君打的。”“……你夠了,愛說不說。”子高氣呼呼地躺在地上,順便用昭達的袍子擦擦手。“陳蒨的母親已經去世很多年了,那是他的心結。這輩子若是不給母親報仇,怕他永遠也不能放過自己。”昭達也躺了下來,陪子高一起看星星。“報仇?他的母親難道是……”子高左手托腮,趴在地上,專心致誌地聽著。“嗯,陳府的勾心鬥角不亞於皇家。其實害死伯母的人也已過世,隻是陳蒨過於執著。”“難道是府裡的其他夫人害死了陳蒨的母親,陳蒨希望從那個夫人的女兒或者……兒子身上討回公道?”子高說完,仿佛有一道閃電在自己腦中閃過。昭達也側過身子,用右手撐著腦袋,笑著說:“這都知道?不簡單啊,子高。”子高躺下繼續說:“大家庭裡總有些肮臟的事情吧,隻是這位夫人的兒子,可能是無辜的。”“你怎知是兒子不是女兒呢?”昭達追問。“難道不是嗎?”子高轉過身睡覺,不再聊這個話題,心中卻不再平靜,仿佛很多事情清楚了,很多事情又更加迷糊。夜深,微涼,子高在帳篷中已經熟睡,昭達躡手躡腳地爬出帳篷。“你怎麼來了?”昭達問。“無事,四處轉轉。”是陳蒨的聲音。昭達撇嘴輕笑道:“笑話,隨便轉就轉了半個吳興,跑來這荒郊野外了?”“……他學得如何了?”“我把你母親的事情告訴他了。”昭達避而不答。“你瘋了麼?”陳蒨猛地轉身,眼神中滿是憤怒。“你告訴他那日是伯母的生辰,難道不是瘋了?”昭達微微轉過頭,次日清晨,兩匹大馬停在陳府門口,上麵坐著兩個樣貌極其俊秀的男子。子高看著門口的陳老管家時,打定主意要好好秀一下帥氣的下馬姿勢。他保持微笑,將右腿從馬頭前方跨過,放在左腿一側,準備雙腿一起離馬著地。怎料,左腳被馬蹬絆住,不小心臉先著地了,所以陳蒨見到的子高,是一瘸一拐,左額還汩汩流血的狼狽少年。“也好,這樣就能老老實實跟你念些書。”昭達對仲舉說,一邊喝著沈妙容拿出的好酒。陳蒨自回到府內,臉上再無表情,他丟下一句話,便上馬去了軍營。“好好念書,彆多管閒事,晚上回來檢查。”臨時搭起的專屬學堂,不過就是陳蒨的書房,仲舉已經為子高準備好了所有的教材,還有一套講疏。“子高,你可要珍惜,仲舉是太學有名的才子。”昭達磕著瓜子便進了書房,尋了書桌旁的太師椅便坐下,看好戲般瞅著兩位。仲舉見狀隱隱有些不悅,但又不便發作。隻生硬地對子高說:“這裡是孔聖人的畫像,子高先來參拜,讀書人凡遇見孔聖人,必先參拜方可閱書。”末了,頓了頓又說:“萬不可在這般讀聖賢書之地做些違背禮法之事。”昭達毫不在乎,瓜子嗑得更加響亮,子高也在專心翻閱這些書籍。“有沒有類似算學、醫學或者天文學的可以學習?”仲舉微微有些詫異地問:“怎麼?這《五經》你都已經學得?”子高找了個高腳凳坐下,拿著一卷《詩經》說:“這些書籍若是為了陶冶文人情操,多讀也是頗有益處,但若是短時間內需要有所成,你一章章講肯定來不及,不如我自己回去背誦,如有不懂之處,再有針對性地請教於你。”仲舉又驚又喜,“我倒是沒有想到,子高居然對學習有自己的一套方法。隻是書中有些內容會略晦澀難懂……”子高點點頭,此時他已經翻到《易經》,“無妨,既有晦澀難懂之處,還煩請仲舉兄能標注出,哪些十分重要,必須要牢記,哪些可往後放,日後有時間再慢慢補上,可好?”仲舉有些為難,“我也做過數年私塾老師,你這樣的想法和建議倒是第一次遇見。隻是聖賢之話,沒有不重要的,也沒有不正確的。也罷,你先從頭誦讀吧。”“怎麼會沒有不正確的?是人,說的話就會有錯。比如《論語》中,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這個孝義便引出九品中正製,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想不到子高還知道這樣的說法?”陳蒨雖然已換上一身青灰色長袍,但仆仆風塵的氣息猶在。“你看來是匆匆忙忙趕回來的,出了何事?”昭達遞給陳蒨一把瓜子。陳蒨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子高,問了一句:“子高學得如何?”仲舉剛想解釋一番,昭達連忙接著說:“甚好,甚好。”仲舉隻好悶不作聲。陳蒨點點頭,瞟了一眼昭達,看向院門,並未接過瓜子,緩緩吐出四個字:“陳頊(x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