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下許願(1 / 1)

三月花期至 王周五 2800 字 4天前

陳府的堂廳與大廳不甚一樣,不華麗堂皇,隻是嚴整靜穆,南北通透,有風徐徐來,頗有一種疏朗多空餘之感。迎麵牆上掛著曆代祖先香位的中堂。除了兩個正位已經坐著陳蒨和沈妙容,左右各安排了兩個高腳桌椅。桌上的食物也非常豐盛,隻能看出些蔬菜和魚蝦類,子高剛想湊近看看,便聽得仲舉高談:“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蒪羹,鱸魚膾。此時此刻,夫人考慮得真是得當得很,葷素搭配。”“哪裡哪裡,不過是大家許久未在家裡吃上些家常菜。子高,你嘗嘗,這五味脯是用牛肉、羊肉、鹿肉、獐肉、豬肉的骨頭錘碎煮成骨汁,切細蔥白搗成漿汁,加上花椒末、桔皮和生薑末,將肉脯浸入鮮汁中,用手搓揉,使其入味。片脯浸三個晝夜取出,再脯製成後放到寬大清潔的庫中,用紙袋籠裹懸掛好,冬天做,夏天吃。”沈妙容婉婉道來。子高暗自咋舌,小小一份肉條,居然這麼多工序,不亞於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啊。他剛想要如何回應,昭達開口說:“嫂子真是太細致了,像昭達這種不修邊幅之人,向來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這樣子精細,都不好下筷,怕糟蹋了嫂子的一番心意。”陳蒨則麵無表情地說:“下次簡單些,吳興眾多貧苦人家,夫人多顧下。”沈妙容乾乾地笑了兩聲,點點頭。隨後對昭達說:“昭達怎麼會是不修邊幅呢?若是把對昭達心儀的女孩子放在一起,怕是可以組一個娘子軍了吧?”除了陳蒨,大家都笑著看向昭達,昭達聳聳肩,無奈地說:“哎,不過萬花叢中過。”說完歪著頭衝子高笑著說:“子高莫不是也喜歡上我了吧?一直這麼看著我。”子高正在喝酒,一口噴了出來。酒微烈,此刻不知是羞赧還是嗆到,白皙細膩的臉龐和脖子上都覆蓋了一層紅暈。昭達沒由來地有些不自在,沒有再笑,隻顧低頭喝酒。仲舉聽後臉色微變,正色道:“昭達兄,這樣的場合,怎能將龍陽之事拿出來作為玩笑話呢?”昭達微微抬頭,一隻桃花眼挑起。陳蒨卻開口道:“一會兒可是有什麼戲曲節目?沈妙容趕忙答應著說:“知道你們愛看戲,今天請了最有名……請了個還上得了台麵的戲班子,給咱們唱兩場曲子,助助興。這亂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如今侯景終於伏法,夫君也成了吳興太守,小叔陳頊是直閣將軍,咱們好好慶祝下。”“不知道是什麼戲?”仲舉問。沈妙容本還笑容盈盈,突然有些為難。她幫陳蒨夾了一筷子菜後,抿了抿嘴,說:“有《大麵》(注1),唔,還有,還有《踏搖娘》(注2)……”仲舉驀地有些尷尬,說:“這《踏謠娘》,戲倒是好戲,隻是……”昭達則笑出了聲,隻餘子高一臉茫然。陳蒨不耐煩地說道:“子高,昭達不過嘴碎,莫放心上,日後熟絡後便知他是怎樣的不正經了。”“我的陳大人,這是你今天對我們說的最長的話。”昭達頗有深意地看著陳蒨。陳蒨權當聽不到,隻是端起酒杯說:“各位,如今身為吳興太守,無一日不覺得針芒在背,日日想著如何對得起聖上的信任,對得起百姓的期待,我相信舍弟陳頊也是如此想,我們今日相聚完畢,後續且一起努力,為我大梁江山鞠躬儘瘁。”“乾杯!鞠躬儘瘁!”仲舉興奮得臉都紅撲撲的,昭達淺淺笑後,先乾為敬。子高更加疑惑,心裡想這陳蒨還真是不給沈妙容麵子,居然句句反駁,這二人到底是不是夫妻?“我這話說得夠長了麼?”陳蒨板著臉瞪著昭達,怎奈昭達哈哈一笑,陳蒨那麼一瞬,嘴角也微微上揚。沒多會兒,一些打扮誇張的人就進到了堂屋,先表演的是《大麵》,頗有些《蘭陵王入陣曲》的感覺。一身材姣好的男子戴著個猙獰麵具,衣紫,腰金,執鞭,仲舉仿佛極喜歡看,後麵忍不住附和著打起了拍子。但這個《踏搖娘》,講的是一個婦人遭丈夫欺淩的故事。看到夫婦的表演者都是男性,子高也終於知道剛剛仲舉的尷尬和昭達的壞笑是為何。他向來不會處理這樣的場合,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如坐針氈。昭達突然站起來,和兩個表演者一起唱跳起來。陳蒨皺眉說:“昭達醉了,快送走。”昭達則用戲曲腔回應說:“陳,官,人,休得胡說,奴家還要去怡紅院快活哩,鏘鏘鏘。”沈妙容則趕忙在陳蒨耳邊說了些話,陳蒨點頭,微露出讚許的表情,沈妙容大喜,便說:“各位慢慢吃,我去後廚看看。”昭達起身準備出門,一個趔趄向門口栽去,子高眼疾手快,立刻衝過去扶住,昭達也厚臉皮地直接倒入子高的懷中,嬉皮笑臉道:“子高跟哥哥一起去看看唄?你不去的話,我可瞧不起你了。”子高怒目而視,又不好放開,隻沒好氣地回答:“去便去,隻怕搶了你的風頭。”陳蒨快速走過去,從子高懷中接過昭達,隨後說:“我也去瞧瞧。”“陳……大人,您也要來嗎?”仲舉驚訝不已,昭達則從陳蒨懷中掙脫,嫌棄地說:“煩人,哪都有你。”陳蒨冷著臉說:“快走,彆廢話。”吳興的夜色將白日裡的破敗都掩藏起來,留下的隻有燈紅酒綠,讓人恍惚身處一個繁華盛世中。花巷一條街是昭達的最愛,他閒來無事總要來這裡走上幾遭,就從花樓姑娘們對他念念不忘的招攬中便可窺見一二。子高原以為昭達會去吳興頂有名的“怡紅院”找詩詩姑娘,這也是昭達一直念叨的。“怡紅院”才算是“青樓”,普通的妓院不過是些小作坊,但是怡紅院專為達官貴人所設置,裡麵的女子,不論姿色還是才藝,都是頂尖。簡單說,是“高級妓院”。可昭達卻帶著三人七拐八拐,進了一個稍有些破舊的院落中。雙開的院門敞開,不過一個一進的院子,類似於四合院。院內左側是個小竹林,子高想起陳蒨家屏風上的那些墨竹。右側則開辟了幾方地,密密麻麻種了些子高看不明白的植物。這方地的後方,則是幾棵鬆柏,靄靄四月初,新樹葉成陰。動搖風景麗,蓋覆庭院深,全然不像是花紅柳綠的青樓。“哎,這不像‘煙花’之地吧?”子高雖然還挺喜歡這樣安靜質樸的環境,卻十分詫異。昭達卻輕哧一聲,喊了聲:“梨落,怎麼也不鎖好門呢?”四個女孩聞聲便親切地迎了上來,看模樣約莫十四五歲,都梳著雙丫髻,身著淺綠雜裾垂髯服,不染半分脂粉,不算漂亮,但清秀單純。女孩們一看到除了昭達之外,竟然還有三個陌生男子時,有些不知所措。為首的年紀稍大些,咬著嘴唇,羞紅著臉說:“章大哥,這幾位公子是……”昭達拉著姑娘的手往屋裡帶,“梨落,莫怕,幾位是我的朋友,上些茶吧。”梨落這才放心,帶著三個妹妹便退了下去。昭達轉過身看著吃驚的仲舉,笑著說:“如何?長得不錯吧。”仲舉十分困惑不解,“昭達兄,居然喜歡這樣清湯寡水的……”子高搖頭笑了笑,和陳蒨雙雙進了屋坐下,什麼話都沒說。昭達並未搭理仲舉,倒是有些好奇子高的反應。“你沒什麼要問我的嗎?”陳蒨喝了梨落端上的茶後,從懷中掏出一大把方孔錢放到梨落手中,對她說:“梨落,來,去幫我買些東西……”後麵的話極小聲,隻是格外溫柔。子高心下了然,喚來旁邊偷偷瞟他的一個女孩子,溫柔地問:“幾歲啦?叫什麼名字呀?”“回公子的話,奴家叫窈窕……12歲了……”子高聽著這酸溜溜文縐縐的名字,忍不住笑了出來,指著昭達說:“是不是這個章大哥給你們取的名字啊?”窈窕害羞地點點頭,微微抬頭看著昭達,又趕緊低下頭。昭達坐下喝著茶,時不時瞟著幾個人,嗤笑道:“窈窕從小極瘦,這名字不過是盼她能有尋常女孩該有的身段,怎麼,有何不妥麼?”“所以你去翻了詩經麼?虧你還識得第一篇呢。”子高哈哈大笑,突然對窈窕的發髻有些好奇,伸手準備研究,卻發現窈窕的臉已經羞得通紅,連忙將手縮了回來。陳蒨若有所思,對著仲舉說:“子高最近功課有所長進,仲舉你再多上點心,給他補補。”仲舉仿佛還是有些不確定,他猶豫後問道:“莫不是,昭達兄收養的?”“昭達的品味你竟然不知道麼?”陳蒨幽幽地說。仲舉則恍然大悟,對著昭達恭敬作揖道:“昭達兄乃我等學習的楷模,未曾想到昭達兄竟有這樣的心胸。”這時,梨落的聲音從院內傳來。“公子們,東西買回來啦。”陳蒨放下茶杯,迅速來到院子中,沒過多久,便傳來“呲呲”的聲音。子高等人也忙出了堂屋,發現梨落手中正揮舞著兩隻發光的煙花棒,子高驚喜地大喊:“仙女棒!”“你既說不像煙花之地,那我便將它變成煙花之地。”陳蒨邊說邊走近,遞給子高兩支正燃燒著的仙女棒,子高瞬間晃了神。陳蒨抓起子高的手,塞進手裡,不耐煩地說:“發什麼呆,一會便要滅了。”幾個小姑娘仿佛很少玩煙火,一個個興奮不已。“怎麼買這些?”子高拿著燃儘的仙女棒問陳蒨。“有人今日生辰。”陳蒨又幫子高點燃另外兩支。子高還想問些什麼,陳蒨猛地拉開子高,旁邊立刻響起“咻咻”聲,煙花炸開。子高未曾如此近地看過煙花盛放,有時隻是濺起的暗金色大雨,也會有一刹那的輝煌,天空亮如白晝,接著是迎麵而來的星辰無數,再而迅速地消逝,華麗謝幕。一發又一發,夜色中,雲端上,焰火如雨,又如飛速流過的星海。墮地忽驚散,飛空旋作雨聲來,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燦爛的火光,繚繞的煙霧中,子高發現陳蒨的臉有些朦朧。“窈窕,淺淺,這是你二人的生辰禮物。”陳蒨微笑說,臉上一派安詳。這個表情子高從未見過,他想,或許沈妙容也沒有見過?“好美啊!謝謝陳大哥!”梨落和幾個妹妹開心地尖叫起來,在煙花下方翩翩起舞。院落旁邊的眾人也紛紛出來欣賞這漫天的煙花,讚歎聲、笑聲仿佛比元宵燈會還熱鬨。昭達則靠在正屋門旁,微笑著看著這一切,看著激動的四個女孩,看著匆忙點火的仲舉,看著拉著子高的手遲遲沒有放開的陳蒨,看著子高的臉龐仿佛在熠熠發光……陳蒨感受到目光,便衝昭達招招手,示意他一起下來。昭達搖搖頭,大聲說:“彆傷了我的新袍子,這兒視野也不錯。”仲舉此刻則忙得不亦樂乎,猛地發現梨落還買了些孔明燈,開心地說:“走,我們去城外放孔明燈祈福吧。”幾個小姑娘紛紛嘻嘻哈哈地跟著出去。城外空曠,此時更是無人。白日裡天氣甚好,此刻滿天繁星點點,伴著銀鉤下弦月,宛如一幅絕美的畫布在頭頂展開。夜晚涼風習習,幾座山丘在陰影中綿延起伏,如同皮影戲中的剪影。不知名的鳥兒飛過之時,振動翅膀的聲音,都能清晰聽見。子高隻在電視中見過孔明燈,此刻好奇地與幾個女孩圍住那盞小小的燈。昭達站在中間舉著孔明燈,仲舉小心地點著火折子,其他人紛紛圍著,以免被風吹滅。“到公子,快些快些。”淺淺是最小的那個,今天滿12歲。“風大,風大,等會。”終於,第一個孔明燈順利飛起,順著天空儘頭最亮的那顆星,飄飄蕩蕩。“窈窕,你們許了什麼願望呀?”子高問。窈窕文靜而內向,她淡淡地說:“奴家,奴家希望我們姐妹四人,未來都能有好的歸宿,也讓章大哥輕鬆些。”“我的願望是要長得很美很美,就像韓公子一般!”淺淺大聲說。子高莞爾一笑,摸著淺淺的頭發說:“長得好看固然好,但是以後要做一個不輸於男兒的女孩才更好。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要堅強。”雖然淺淺還聽不太懂,可是子高如此溫柔的動作,讓她暈眩得隻有點頭。“為何要不輸男兒呢?”昭達含笑問道。子高未曾多想便回複說:“男女本就平等。”說完突覺可能有些不妥,便抬眼看著昭達,正迎上昭達眼裡滿滿的笑意。“過來,幫我點火。”陳蒨低沉的聲音響起,仲舉忙不迭地跑過去,另一個孔明燈也升空成功。昭達則用手蹭了蹭陳蒨,挑挑眉問:“說說,求了什麼?”“放個燈而已,哪那麼多事?”陳蒨突然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壇酒,找了塊石頭就地坐下。仲舉也過來坐下,興奮地說:“在下剛剛許了個願,大家有沒有興趣聽一聽?”隻聽得風聲陣陣,夾雜著四姐妹的笑聲不斷傳入腦中,四人皆是無言。昭達搶了陳蒨的酒,笑著說:“無非是窮畢生之精力,輔佐明君,救萬民於水火之中之類的。”仲舉撓了撓頭,失笑道:“昭達兄倒是在下的知己,那昭達兄的願望是什麼呢?”“一人一酒,再攜一劍一馬,書他此生逍遙遊。”昭達將酒丟給仲舉,仲舉趕忙小心接下,撮著嘴小喝了一口,立馬還給陳蒨。子高反問道:“那你為何在這裡呢?”昭達低頭,眼角斜瞟了一眼陳蒨,“因為這裡有怡紅院的詩詩姑娘呀。”子高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既然不肯說,那也不好再問。倒是陳蒨,躺在一旁,用雙手枕著腦袋,注視著浩瀚的夜空。“子高,那你呢?你想要什麼?”陳蒨突然問道。“我麼?我不知道,求個安身立命吧。”子高也學著陳蒨的姿勢,躺在了一旁。“安身立命麼?”陳蒨反複玩味這句話,許久後才說:“安身立命何其難。”昭達拍拍陳蒨的胳膊,並未說話,子高卻不解。“你已官拜吳興太守,妻妾成群,家族興旺,為何也會擔憂這個事情?”陳蒨並未回答,隻是搖搖頭,閉著眼睛。子高爬起看著陳蒨,發現陳蒨的表情有些不一樣,仿佛是……哀傷?子高隻覺得今晚的陳蒨與平日裡判若兩人,格外不一樣。子高輕輕推了推昭達,悄悄問:“他怎麼了?”昭達做出“噓”的動作,仲舉其實也很疑惑,但看到幾人的反應,也不好再追問。昭達突然跑到四姐妹身邊,回首對三人大喊:“我們來賭哪個孔明燈飛得最高吧?”“那在下就賭第一個吧。”仲舉也往四姐妹方向走去。“我也選第一個!”昭達大喊。陳蒨閉著眼低聲說:“今日還是我母親的生辰。”子高不知道陳蒨是在自言自語還是說給他聽,想回應些什麼,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隻是往陳蒨處挪了挪,輕輕握住陳蒨的手。陳蒨反而用力回握住子高,隨後放開手,起身,綻開了笑容說:“先說輸了怎麼懲罰吧。我提議,誰輸了便是子高的老師,三個月內必須有所成,如何?”仲舉拊掌笑道:“妙哉妙哉。”昭達卻不滿地說:“這懲罰也太大了。”子高橫眉冷對,回應道:“我還不樂意跟你學呢。”“既然你們猜第一個,我便最後一個吧。”陳蒨仰頭喝完了最後的酒。注1:《大麵》,魏晉南北朝歌舞戲。取材於北齊蘭陵王高長恭的故事。據記載,高長恭勇武過人,但容貌清秀,自以為不足以威懾敵人,遂戴木雕麵具出戰,時常取勝。一次與周師戰於洛陽金墉城下,以少擊眾,大勝敵軍。齊人慕其勇冠三軍,便模仿他的動作,編成舞蹈,配以歌曲,稱為《蘭陵王入陣曲》。演戲時,扮演蘭陵王的演員頭戴麵具,“衣紫,腰金,執鞭。”(《樂府雜錄》),載歌載舞,作種種指揮、擊刺的姿態。注2:《踏謠娘》取材於民間故事,據記載,北齊時,河朔蘇某,爛鼻貌醜,不曾作官卻自稱郎中,嗜酒,常在醉後毆打他的妻子。蘇妻貌美善歌,將滿懷悲怨譜為詞曲,傾訴自己的不幸。這些詞曲在傳唱中又得到豐富和發展,並增加伴奏音樂,逐漸形成歌舞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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